一個城市的繁榮,往往與它每天蘇醒的時間有關。
樟城是地處南方沿江的一個三線小城市,即便是盛夏,在清晨五六點間也鮮少有開門的早點店,仿佛這些城市裏做買賣營生的店家都心領神會,即使開門了,吃飽了早飯的人們也會無所事事,不知該怎麼打發漫長的一天。所以大家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從六點開始,隨著太陽清楚的將光線送向每一個角落,漸漸清醒的人們會用不同的聲音喚醒這城市一天的忙碌。
最早是從南大街出發的清潔工,附近的鄰居都喜歡叫他老張頭,算上今年他來樟城也有快四十年了,據說他出生在省城一個很富裕的家庭,父母是當地一帶有名的地主。老張頭是家裏幺子,在他之前出生的都是姐姐,因此他從小備受偏愛,任性妄為,父母一味溺愛包容養成了不服管教的性格。這在教書先生第一次上門時就鬧的雞犬不寧,每逢先生領讀講解,他就會捂住耳朵發瘋癲狂般的大叫頭疼,哭喊先生念的是咒文,先生走後還會連發幾天高燒,引得父母親又是請郎中,又是遍尋赤腳醫生,甚至還請了城頭瞎婆婆來書房擺陣做風水。
那時老張頭也不過總角年歲,叫喊裏很難表述出咒文具體在詛咒什麼,但那種恐懼即便是經曆了這麼多年,他每次談起的時候還是心有餘悸。老張頭一直覺得就是先生來家的那天起,家裏會經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雖然不知道變化是什麼,但總感覺會非常非常的不好,跟以前的落差巨大,他不想去麵對這種變化,所以才鉚足了所有的力氣拒絕先生來家裏,甚至為此驚悸過度,引發頻頻發燒。
老張頭的預感是對的,這樣鬧騰持續半年之久,漸漸父母也就放棄了讓老張識字讀書,他們想著反正家裏的基業也大,供幺子一輩子的吃喝想來也不愁,遂全身心打理好家業,照顧老幺隨他心意長大。誰承想那麼快革命就開始了,打倒地主解放長工分田地的時代來臨了。東躲西藏的歲月裏,先是老張的父母被一群肩帶徽章的人帶走,接連幾個姐姐也隨著姐夫各相逃散,老張頭本來也是定了個童養媳的,但兵荒馬亂的時代,別說迎娶過門就連自己的溫飽都因成分問題難以保障,老張頭顧不得退婚禮節,就趕忙連夜逃往南方投奔親戚來到了樟城,這份清潔工的差事,也是親戚幫他張羅的。
今年五十七歲的老張頭身高隻有一米五,南下逃亡的那些年正是身體生長的關鍵期,明顯的營養不良讓他的臉型瘦削暗沉,瘦小佝僂的體態見證了那些擔心受怕的日子。這些年清掃街道的工作讓他逐漸找到了心裏的寧靜,清晨五點半準時從家出發,拖著他的老夥計——那輛墨綠色的老舊板車走到十字街交叉口,從容的拿起從農村手藝人那裏買來的自製竹節掃把,他一手托住掃把的頂頭,另一手握住貼近把頭固定的位置,微微屈身通過腰部反向發力,帶動掃把的尾部接觸地麵,以半弧形滑動與地麵摩挲出沙沙的聲音,既將灰塵蒙在疏密有致的竹節網格下,也能將地麵零碎的紙盒煙頭等垃圾掃向一處集中的地方。
掃把一下一下鏗鏘有力的揮舞,老張頭的精神狀態仿佛也跟著舒展開來,隨之累積起來的不僅有地麵垃圾,還有老張頭對於將街道打理的幹幹淨淨的自信與從容。通常掃到街中間的部分,老張頭就會停下來喝口掛在拖車扶手處的保溫杯裏泡著的茶葉水,長年累月的使用讓透明杯子內壁的顏色變得暗黃,而杯蓋處卻因為厚實的手掌時常的轉動顯得更為光滑和明亮。
相比較於白天人聲鼎沸的街道,樟城的清晨無疑是安靜和些許疏冷的,這份寧靜在不同的城市被打破的速度是不一樣的,距離樟城四個小時車程的一線都市常海,菜市場、早點鋪、報刊亭和公交車等等,五點就爭相開張,仿佛每天的比拚是對標著太陽升起的時間。也難怪常海能夠身居一線經濟城市首位,城市發展的節奏,越早被打破,越能體現這個城市的節奏之快。
差不多等老張頭掃到第二條街的街中左右,早點鋪的羅大嬸才騎著她那輛灰黑色電動車吱嘎吱嘎的滑到店門口預備營業,她穿著有些泛黃的淺色圓領T恤,胸口處印的花紋被洗了太多遍,早已剝落的認不出完整的圖案,右邊下擺處還有些搓不掉的紅湯油漬,洗了太多回,原本短款的樣式好像也比之前拉長了一些。羅大嬸不是個在意穿著的人,也可能是因為她每次開始工作前外麵還要罩一層圍裙和兩片深色套袖,裏麵穿成什麼樣也沒人會在意。總之她的衣服仿佛穿來穿去就是那麼幾件,少到老張頭每次掃到一半休息時,找她補給點熱水的工夫,都能調侃她又猜中了她今天穿哪件來上班。
早餐店開門前的時間總有些分秒必爭的緊張,雖然沒有人催著她,孩子們成績不錯,都在樟城一中讀書,不需要她來操心,老頭兒前幾年因病去世借的錢在早幾年間也都陸續還完了。那些往返醫院、學校、和早餐店疲於為生計奔波的日子裏,這間小小的店鋪是羅大嬸在日子最艱難時期的一種寄托與希望,每天6點左右準時出現在門口,一鼓作氣掀開卷簾門,迅速擺好昨晚架起來的條凳,將爐火點燃先煮一壺熱水,再利落的擺好蒸屜鋪好蒸籠布,拿出昨天歇業後包好的包子上水起蒸。這邊在大鍋裏嘩啦啦倒出半桶油,準備開始製作油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