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人繼續踹兩腳說:“哪有死得這麼容易的?”
有人探了鼻息,發現果然斷氣以後,眾書生呼一聲一哄而散,哄鬧中猶有人道:“這是活該!”
有道是法不責眾,順天府衙門聞訊捉拿凶犯,卻哪裏捉得到“真凶”?總不能把那天圍觀的百數十人全拉到牢裏去吧?最後便不了了之。
拿著張管家的信報,看著趙文華家眷的泣血求援,李彥直鐵青著臉,猛地將兩張紙都揉成了一團!風啟、蔣逸凡都暗自心驚,他們已經有很多年未見李彥直如此憂怒形於顏色了。
“姑爺,如今京師之中,人情洶洶,就是咱們鎮海公府,下人們也是大門不敢出,小門不敢邁啊,連買些日常用物要出去,也都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似的。姑爺,您看是不是加派一隊兵馬過去保護,或者先讓小姐到天津——或者到南方暫避?”
“暫避?”李彥直冷笑道:“去哪裏避?哪裏不是大明的天下?哪裏沒有這些沒教養的讀書人!”
議論未定,又有兩封來自南方的書信傳入,李彥直接過一看,臉色又綠了三分!竟有慘然之色!
風啟手肘撞了蔣逸凡一下,兩人心裏都想:“出什麼事情了?”卻聽李彥直呼道:“不想黃、鄭二公也隨大流,竟然,竟然……”
原來南方來的這兩封書信,乃是延平名士鄭慶雲與黃焯的絕交書!這兩人不但是李彥直的鄉親,更是他幼年時期的保護人,在政壇上,這種關係真是親得不能再親、密得不能再密了,本來雙方應該共同進退,不想黃、鄭二人這時竟寄來了書信,黃焯說的比較委婉,道自己在南方聽到了“種種流言”,他希望這些“流言”隻是“流言”,希望李彥直趕緊辟謠,但萬一這流言不是留言,那麼以後雙方就不需要再通書信了!而鄭慶雲則更加直接,一張白紙上便隻有“割席”二字!
蔣逸凡聽說了以後驚道:“若是鄭、黃二公也如此,南方的形勢隻怕不妙,是否要加派人手南下?保護老夫人?”
風啟卻想:“福建北京,相隔萬裏,卻都同時出了這等事情,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就算加派士兵隻怕也無濟大事。一旦站到了天下人的對立麵,就算是秦始皇那樣的威勢,又能保得住幾年的江山?”
這時候,風啟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難道,钜子真的錯了麼?”
閃過這個念頭的,不止他一個,李彥直的大哥,遠在福建的李剛這時候心中也冒出了這個念想,群情洶洶,人人指著李家的祖墳罵,可把他娘給嚇壞了!她趕緊去把大兒子找來問:“阿大,三崽究竟是做了什麼事情?鬧得那些讀書人個個都在罵他?鄭老爺、黃老爺都禁家人與我們來往了,我送了禮物去也全部退回——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啊!三崽……三崽他究竟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啊?”
“三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的!”李剛說。
“不會,那麼,那麼為什麼……”他娘哭得更厲害了:“為什麼會有人說要挖你爹的墳呢!”
李剛嚇了一跳,叫道:“什麼!誰敢!”
挖人祖墳,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他娘卻哭道:“也不知是誰!但咱們這邊從來沒得罪人,逢年過節都開齋施舍,滿縣的人原本都說我們好的,如今卻出了這等事情,那必是你弟弟在外麵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情,阿大,你趕緊上京一趟,看看三崽究竟在幹什麼!”
李剛忙道:“如今家裏如此形勢,我怎可稍離?”
他娘卻道:“家裏的事情你不要擔心,鄉親還是照看我們的,人人都還護著三崽,說一定是哪裏搞錯了,不肯相信三崽做了壞事。倒是三崽那邊,你得趕緊去看看,要是不然,就算沒人來對我怎麼樣,這麼被千千萬萬讀書人指著脊梁罵,你娘我還能活多久?”
李剛想想也是,就將家裏的事情安排了一番,便帶了陳風笑和付遠北上,一路之上也不敢借用官家驛站,更不敢暴露自家姓名,沿途打聽,但有讀書人的地方,都稱李彥直為禍國奸賊,“觀其居心,真比操莽更酷了十倍!”
李剛心裏害怕,走到上海,就去拜見徐階,他是李彥直的哥哥,李彥直權勢滔天,他自然而然也就水漲船高,但這回徐階竟稱病不見!隻讓兒子徐璠到偏聽見他,李剛問:“徐公子,我三弟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我是粗人,弄不明白,還請您給我析說一番吧。”
其實六藝堂中也有不少俊才,都曾跟李剛分析過,但李剛聽他們的話和外頭的評價南轅北轍,便覺得他們都是護著李彥直,他人到中年,卻仍然是個淳樸而直爽的漢子,肚子裏沒那麼多的花花腸子,隻是以最直接、最簡單的是非公理來判斷,便不肯深信,要找個有見識的中立者來給自己分析。
徐璠卻道:“自家父致仕以來,我也一直閉門不出,這外麵的事情,可都不大聽說了,實在不知是何事情。”
李剛可不是當年那個鄉間青年了,這麼多年下來見多識廣,便知對方在推托,搖頭告辭了。
他要沿官道北上,這時有海軍都督府的人來給他請安,並道:“小的聽到了些風聲,江北有人已得到大爺要北上的消息,或許會有阻撓,乃至要對大爺不利。”便勸李剛走海路。李剛也不執拗,就讓他們安排。
這時已是陽春三月,上海碼頭到處繁忙,原來大明政壇雖然正在發生大地震,但日常政務卻沒受很大的影響,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外交使節都已到達,張居正巧為婉轉,如今南洋與東大陸已有重新通商之機遇,至於日本那邊,開礦與移民也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無數貧民都聚在碼頭等著出海搏一番事業,商人們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這利祿場中、大海邊上,人人注心於財貨,也有人談及李彥直議論改製一事,但這些人心態卻平和得多,有人隻是拿來做茶餘飯後的閑談,有人則道:“鎮海公提的這些,在上海這邊,還有大員、南洋不都已經實行了嗎?再說,做法官的,也該讓懂大明律的來,管商務的,也該懂得些生意經。不然怎麼打理這些事務呢?真不知道這些讀書人在鬧什麼。”
更有一般沒功名又深受新學影響的青年,聽說鎮海公在北國勢危,竟要結團北上去聲援李彥直!
李剛在碼頭走了一圈,隻是多聽,將這些見聞牢牢記在心裏,卻不說話。
他就坐了船,上了天津,這時天津也已開埠對外營商,港口裏也是一片繁忙,隻是這裏畢竟靠近北京,港口裏的人知此時正是風頭浪尖,不像上海碼頭的商人那樣力挺李彥直,隻是默默幹活,到了城裏,則風氣大受京城影響,有儒士衣冠之處,便有罵李彥直的聲音——這罵聲已經持續經月,也不見李彥直回口,更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士林便都道鎮海公果然還是怕了公議,更無忌憚,與雙頭龍同城也敢開口痛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