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卻不和他辯論,哼了一聲道:“自古異姓封王都是亂國先兆,你這個諂媚小人,但為個人富貴,妄作封王之議,卻將鎮海公置於何地!”就命人將他轟出!
一場關於李彥直封王的朝論,就這樣被高拱壓下了,可高拱取得這場勝利之後卻沒有勝利的感覺,相反他覺得自己相當的被動!他本來是“李派”,至少是“親李派”,這下子卻被迫被推到了李彥直的對立麵。
想到此處,高拱忍不住又將徐階恨得牙癢癢!他為何卻恨起徐階來了?
要知李彥直凱旋歸國,有人提出封王之議幾乎是可以預料到的事情,而這事內閣不可以讚成又幾乎是勢在必行,若徐階能晚走兩日,由他來頂住這一輪風波,則高拱的處境會比現在好得多。
朝會將散時,高拱忽回顧李春芳等道:“異姓封王,非但不是天下之福,且不是鎮海公之福,趙文華之言行實是在害鎮海公!”這句話,是有點亡羊補牢的意思,是有意要人將話傳開去,讓李彥直聽了後知道自己還是為他考慮的,以修補他和李彥直之間可能因此產生的信任裂縫。
朱載垕正要擺駕回宮時,聽到這話卻又不滿了起來。
看看元月將至,李彥直還是沒來京師,人在天津,自稱遠征之後水土不服,生病了,張居正道:“不如我去走一趟,看看是否那邊出了什麼岔子。”其實仍是委婉表示要前往天津迎接。
高拱不肯,認為李彥直人帶甲在身,仍是軍職,他凱旋歸來,諸官迎接於城外就算尊崇了,若是由在京大學士跑到天津去迎接,卻有諂媚之嫌疑,失了文官集團的身份!
“要問病的話,讓一個太監持代表天子去就行了。”
張居正道:“那就請天子頒令,由我去犒軍。”
如此則是不迎而迎,不接而接了,高拱雖然不樂,李春芳卻道:“叔大所言在理。”高拱也不好太過執拗,事情遂定!
張居正將出發時,高拱拉了他到無人處,道:“叔大,眼前這個朝局,甚是凶險,若是能平安度過,則天下人又有幾年安生日子。萬一鎮海公那邊權迷心竅,竟然一定要封王,我也當據理力爭,若爭不過,最多拚了這首輔不做!你來當這首輔!”
張居正忙道:“肅卿這是什麼話!我料鎮海公乃明智之人,定曉得肅卿所為,不止是為了天下,更是為了鎮海公自己。”
高拱見他如此說,繃緊的神經略略鬆弛了兩分,點頭道:“我亦知鎮海公素有知人之明,所以朝會之上才如此強硬。親賢臣、遠小人,方能成就千古大業啊!胡宗憲、趙文華都是小人,引為爪牙,有禍無福!你到了天津,盡力周旋,以叔大之才,定可轉危為安!”
張居正當日便與馮保一同出發,前往天津,途中馮保秘問張居正道:“臨出發前,高閣老可有什麼囑咐麼?”
張居正哈哈一笑道:“囑咐倒是沒有,就是有一句笑談。”
馮保輕輕一笑道:“是何笑談,能否說來讓奴才也笑一笑?”
張居正笑道:“高公說,若鎮海公一定要封王他當據理力爭,若爭不過,最多拚了這首輔不做,讓我來當首輔。”
馮保聽後嗤之以鼻:“張閣老要做這首輔,那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何必等他高拱來‘讓’!”
張居正笑笑而已。
犒軍是個借口,他卻連走過過場都不去,進城後就和馮保一起朝海軍都督府北總部而來,李彥直的親信聽說是張居正,當即放入。
走進數重門戶,將到內堂時,李義久卻請二人稍候。
按舊禮,但張居正和馮保一個是內閣大學士,一個是奉聖命來傳旨,李彥直該馬上出迎才是,哪可如此讓二人“稍候”?這當真是“無禮”之極了!
但張、馮二人竟然沒半點抵觸,就在一旁坐等,靜靜等候李彥直宣召。
堂內,除李彥直之外,還有四人,一個是風啟,一個是蔣逸凡,商行建留在日本沒有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他臉上一副下人模樣,但站在李彥直身邊卻甚見親熱——卻是陸炳以前的管家,同時也是鎮海公在北京府邸的張管家。
李彥直的嶽父陸炳是錦衣衛的頭子,蒙古亂北京以後,陸炳控製的密探力量便有私人化的趨勢,李彥直間接控製了政權之後,有一部分劃歸內閣直接掌控,但陸家對這個係統的影響力卻還十分強大!
這時張管家在給李彥直稟告的,正是李彥直離開京城之後大臣之間的種種“不尋常跡象”,蔣逸凡在旁聽著聽著,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從張管家的描述看來,倒像京師上下,大部分的官員都在密謀著要反李彥直一般!甚至天津的太上皇、大內的皇帝朱載垕也都不甘寂寞,張管家甚至拿出了證據,證明嘉靖與朱載垕之間已經有了間接的接觸!
風啟更是聽得冷汗暗流,慚愧無比,心想:“我一直呆在北京,怎麼這裏頭的許多事情我卻不知,真是愧煞人也。”
張管家最後說道:“姑爺,老奴能打聽到的,就是這些,隻是手頭的人,可有些不夠用了。再招些人也無妨,不過多破費些銀子罷了,隻是我們如今行事,有些阻滯,不大方便。”不方便之處,便是他手底下人的行動不是光明正大的官方行動,所以張管家期待著:“姑爺,您看是否能設個衙門,這樣才能更好地監視這些貪官汙吏,叫他們不敢輕易起異心!”
李彥直也不答應,也不否定,隻是問風啟蔣逸凡:“你們看如何?”
“這……”風啟躊躇道:“張老探聽到的消息,許多我都是首次知聞,說來我實在是有失職之處。隻是……隻是安排密探監視大臣,似非治國正道。”
張管家甚是不滿:“什麼正道不正道的,保住咱的家業天下,才是最重要的。朱家坐朝百餘年,還不是靠著錦衣衛、東廠才不至於傾覆的?”
風啟苦著臉,覺得如此一來似乎與他們參與國政的初衷不符合,但又覺得張管家所言非無道理。
蔣逸凡卻瀟灑得多,就道:“我不懂,也沒什麼主張,三舍英明得多,自己決定吧。”
李彥直微微一笑,道:“這事且擱著吧。”
張管家忙道:“那這新衙門……”
李彥直道:“再議吧。”
他威勢已重,話既出口,張管家就不敢違拗,隻是應了聲“是”,退在一旁。
李彥直又問風啟蔣逸凡:“那日朝中議論,胡宗憲幫我請賞,趙文華建議封王,高拱卻把他們兩個人都壓了下去,這事你們怎麼看?”
風啟道:“封王之事,似嫌早了——其實我都覺得未必一定要封王。胡宗憲名利心太重,表麵是為三舍請賞,其實卻是為自己邀功。至於趙文華也隻是一個小人,不值一提,高拱的決定,反有君子不黨、一心為公之風。”
這裏隻有三個最私密的自己人,所以風啟說話推心置腹,全無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