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十三和智哥麵對麵坐在地上,中間擱了個電磁爐,翻騰著叫來的火鍋外賣。智哥拿筷子攪拌攪拌,說:“失戀了,你現在是不是很難過?”
劉十三點點頭:“腦海一片空白。”
智哥說:“那不如借酒澆愁吧。”
話音未落,門砰一聲打開,兩箱啤酒疊在一起,憑空移動,左搖右晃撞進宿舍。
智哥噌地站起來:“我是不是眼花!”
劉十三看到啤酒箱下打戰的一雙細腿,沉聲道:“不是的,我懷疑有個朋友來了。”
也不知道程霜哪兒來的力氣,兩箱二十四瓶青島純生,硬是抱到目的地。智哥眼明手快,衝上去卸下衣箱,露出程霜的笑臉。
程霜擦擦汗,說:“我隻知道幾號樓,差點沒找到。幸好聞到火鍋味,跟著味兒還真走對了!”她拍拍劉十三肩膀,說:“看到我是不是很高興啊,哈哈哈哈哈……”
劉十三點頭說:“是啊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剛笑出聲,劉十三又警覺地調整表情。為了借酒消愁,此刻愁的心態必須穩住。說來真的奇怪,人在很悲傷的時候,怎麼就那麼容易笑,搞得悲傷之外,還多了內疚。
放下啤酒,程霜白淨的小臉紅撲撲,眼睛亮晶晶,智哥難以自持,興奮到了破音:“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程霜起開瓶啤酒,咕嘟嘟邊喝邊說:“我叫程霜。”
智哥抄起吉他:“我叫智哥,劉十三的兄弟。初次見麵,送首歌歡迎你,歌名,《月亮代表我的心》。”
沒想到程霜連連搖手:“別別別,我是九〇後,能不能換成周傑倫的《半島鐵盒》?”
智哥眨了眨眼,艱難地說:“那首我還沒練,等我翻翻譜。”
程霜一揮手,說:“練個毛線,喝多了,什麼都會唱。”
劉十三還沒做出反應,兩個人已經坐下來連吃帶喝,啤酒劈裏啪啦開了好幾瓶。
賓客盡歡,隻剩劉十三還沒有進入狀態。
劉十三把自己這種狀態稱為矯情。生活中常常會出現不合時宜的矯情,比如小時候大家春遊,你頭痛,但你不說,嘟著嘴,別人笑得越開心,你越委屈。
事實上沒人得罪你,也沒人打算欺負你,單純隻是沒有關注你而已。
委屈到達一個臨界點,當事人哇地哭出來,身邊人莫名其妙,明明一塊兒踏青野炊點篝火,大自然如此美好哭什麼,難道觸景生情,哭的是一歲一枯榮?
劉十三不想矯情,他硬著頭皮想吃火鍋吹牛皮,可心裏的委屈拱啊拱的呼之欲出。智哥激動地說:“來,獻給大家一首新歌,這首歌的名字叫作《愛情》!”
說完,他自彈自唱:
輕輕地,我將糟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你問我,何時愛上你,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
我想大約會關你屁事。
終於智哥發現他的不對勁:“十三,你哭什麼?”
火鍋的霧氣蒸騰中,似乎浮現起車窗上牡丹用手寫的兩個字,他看不清牡丹的麵容,也追不上呼嘯的火車。
程霜摸摸他的頭:“別哭。”
劉十三說:“我沒哭。”
說完這句,他眼淚徹底決堤。
他曾經教導智哥,男人不能嬌氣,可他的眼淚比任何男人都要多。智哥問過他,劉十三,你哭來哭去不慚愧嗎?
劉十三告訴他,別人哭,是因為承受不了某些東西。他哭,是能承受一切痛苦,但總要哭哭助興。
此刻他在兩個朋友麵前哭得稀裏嘩啦,程霜往嘴裏塞油麵筋:“唉,跟了他一路,就怕他做傻事,哭出來就好。”
智哥沉默了下說:“十三,你不要難過,我很快要去南京參加比賽,你要是想她……我就幫你多看看她。”
程霜說:“那有什麼用?”
一句話戳進劉十三的心窩,他說:“是啊,有什麼用,做什麼都沒用了。”
程霜啪地一拍筷子,說:“怎麼就沒用了?做什麼都沒用,我早就死了。劉十三,你還活著,怎麼說沒用。你要是舍不得,去找她。”
劉十三和智哥都被程霜的氣勢嚇到,智哥說:“牡丹去南京了吧。”
程霜拿著手機說:“南京哪裏?”
劉十三報了牡丹學校地址,程霜在手機上戳了幾下,將屏幕轉向劉十三,她口齒清晰地說:“從京口科技學院,到江南師範大學,距離一百六十公裏。”
劉十三淚眼模糊地看屏幕,她說得沒錯。
程霜說:“來去不過一晚上,走,我們去見她。”
智哥興奮地砸吉他:“去南京,去南京。”
劉十三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們,發現兩箱酒居然已經喝完。不管什麼時候喝完的,他們此刻肯定都喝大了。
劉十三苦笑:“別鬧了,現在哪兒還有火車。”
程霜猛地站起來,居高臨下:“我俯視你!”
一邊說,一邊把腳踩在劉十三肩膀上。
智哥說:“我也俯視你!”
一邊說,一邊把腳踩在劉十三另一個肩膀上。
劉十三肩扛兩腳,像倒扣的香爐,緩緩地說:“真的沒有火車了。”
程霜和智哥齊聲喊:“打車!”
被兩隻腳踩著的劉十三心想,怪不得人們說青春是轟轟烈烈的。
轟轟烈烈這四個字,一聽就知道是團夥作案。
2
如果他孤獨一人,今晚應該躺在床上,通宵默默淌淚,睡到腰肌勞損。現在風那麼大,路那麼長,三人結伴出發,奔向黎明,這輩子必須誕生傳奇。
高速公路在冬夜無限拉伸,探照燈射穿雪花。兩個醉酒的人上車就睡,隻剩劉十三頭靠著車窗,呼吸在玻璃上忽明忽暗,慢慢恍惚。黑暗像一場夢,他隨時隨地會做的夢,夢裏奔行在隧道,不知道是山林長成,還是水泥搭建,但同樣幽深。他能不停向前,因為有人吹著柳笛引路,似乎走到頭就是一扇木門,推開後灶台煮著紅燒魚。灶台比他還高,那人放下柳笛,給他喂一口魚湯,鮮掉眉毛。
飛雪夾雜冰碴,越來越薄,開進南京城的時候,變成淅瀝瀝的小雨。出租車停在江南師範大學門口,已經清晨七點,醜的女孩還在睡覺,一部分美女剛剛準備卸妝,一部分美女已經開始化妝。
智哥感歎:“原來美女倒垃圾也會穿高跟鞋,真是紅粉骷髏,我願意粉身碎骨。”
程霜安慰劉十三:“我們也不算白來,一會兒見不到你的前女友,我們就幫你找個現女友。”
智哥發現他們三人的外套皺巴巴的,濺滿泥點,沉吟著說:“要不我們換套衣服再來。”
程霜斷然否決:“換什麼換,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輕人,讓她們看看貧窮的風采。”
3
站到女生宿舍樓下,劉十三羞澀地說:“別這麼高調,你們在旁邊等我。”
出租車上劉十三默默斟酌,見到牡丹不知是喜是憂,但兩個朋友在場,很有可能言不由衷。這種情況,獨自麵對比較好,讓真情靜靜流淌。
誰知朋友們根本沒聽他發言,程霜擔憂地說:“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想去買些包子,又怕走開會錯過時機。”
智哥安慰她:“沒關係的,你盡管去,幫我帶兩個,我盯著。”
程霜說:“包子有點幹,再買點南瓜粥。”
劉十三大怒:“買三斤茶葉蛋噎死算了!你們這麼娛樂,難道是來看戲的?”
智哥大悟:“茶葉蛋不錯啊,我們一起去。”兩人眉開眼笑往食堂走,劉十三張張嘴巴,周圍女生的喧嘩聲湧過來,他頓時感覺到了客場危機。
劉十三搖搖頭,又不是來打架,為什麼汗毛都豎了起來?
旁邊一名女生經過,斜著眼睛:“他幹嗎?”
第二名女生說:“誰的男朋友來送早飯的吧?”
第三名女生說:“更像備胎。”
下樓的女生越來越多,目光直接掃射慌張的劉十三。小雨漸大,泥水橫流,女生們欣喜不已:“這麼大雨,你們說他會不會走?”
“走了我看不起他!”
劉十三準備躲雨,聽到這話也隻好收回腳步,原地不動。
“不走的話肯定腦子壞了。”
劉十三聽完,身子一晃,女性觀眾又有人暴喝:“就知道他堅持不住!”於是劉十三走走停停,左右為難,全方位淋了個濕透。
正在輿論中彷徨,程霜、智哥打傘跑來,劉十三大喜,要去投奔他倆,接著目光穿過拎著包子的程霜、護住頭發的智哥,穿過人群,直接看到一朵天藍色的牡丹,嫩黃圍巾,明亮如同盛開時抱到的一縷朝陽。
她白皙的臉凍到透明,沒有擦發絲滴下的雨水,因為她的手正被握在另一雙手中。握住牡丹手的人個子挺高,一米八,小平頭,長得像隔離帶的安全樁。
小平頭對牡丹說:“快進去,我下班接你。”
牡丹說:“嗯,回去開車小心。”
劉十三第一次聽到這麼甜的聲音,而且是從牡丹嘴裏傳出來,甜到發齁。他熟悉的牡丹不是這樣說話的,牡丹會說,“好。”
那麼多次,她不驚不喜地,平平淡淡地,說,我走了。
她不會提問,懶得回答,她對劉十三用得最多的語氣詞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