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生在江南的一處水巷,沒有爹娘,是愛穿旗袍的秦姨把我撫養長大。

秦姨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說的是吳儂軟語,舉手投足也是優雅的。

秦姨叫一個人先生,那個人叫江敘。他的牌位在那老舊的四合院的主房間裏,秦姨日日拜年年拜,她每天都會給她的先生上一柱香,然後換上時令的鮮花。

那時候我覺得秦姨的一生困在了這座四四方方的四合院裏,困在了江南曲曲折折的河流裏這輩子也出不去,隻因為這個叫江敘的男人。

我十歲那年秦姨病倒了——其實她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可她不愛吃藥,骨頭被江南的水泡軟了,連命也要留在這裏,骨血也要葬在這裏似的。

大概也是因為江敘,我忽然由心而生出一股子的厭惡。

我什麼都沒有,我從生下來就一無所有,我隻有秦姨對我好了,可是因為他秦姨我也留不住。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先生才明白,那時秦姨的愛。

謹小慎微又戰戰兢兢,卻在那人死後轟轟烈烈又細水長流。

可我那時隻是一個孩子,隻是簡單的能分清人的好壞;隻是單純的想要留住對自己好的人;隻是不想失去很重要的人。

我努力乖巧,努力模仿作為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努力不被同齡人說是個怪物,學會做飯認真學習,不敢生病,隻是想讓秦姨少一些負擔,我想留住她。

但我知道我留不住,就像她無數次生病垂淚時撫摸我的發絲,輕輕地對我說,

“爾爾啊,我感覺我離他又近了一步。”

於是我守著秦姨,看著她這朵無瑕的白玉蘭漸漸的凋零,終於在她命數將近時等來了一個人。

那人身姿挺拔穿的軍裝,一身的浩然正氣,叫我名字的時候字字鏗鏘。

“溫爾。”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

我其實是見過他的。他來的次數不多,每年一次,總是在桂花飄香的日子裏來,而後給主房的人上上一炷香,靜靜的再站上個把小時的軍姿,然後離去。他很少跟秦姨交流,更不會跟我正麵對上說幾次話,今天這種情況是第一次。

可能是我心裏也明白,以後我大概就要跟他走了。

他和秦姨在屋裏斷斷續續的說著話,我在屋外吹著蒲公英。

有人說,對著蒲公英許願然後吹散它,願望就一定會實現。

希望秦姨和她的先生下輩子平平安安,長長久久。

呼。

鬆鬆散散的蒲公英被我吹散,飄向各方。

我聽見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我不來你們怎麼合葬。”語氣淡淡。

“多謝。”秦姨像是被嗆到了。

“謝什麼?秦舒你應該恨我的。”依舊是平淡的語氣。

“薄梁。”無可奈何的語氣“我恨你做什麼。阿敘回不來是命,你把爾爾帶到了我身邊也是命。”

多好的秦姨,卻是個信鬼神,信命的人。

我聽見秦姨轉了話鋒,開始交代我的以後。

“爾爾很乖,她不會惹麻煩的,有時候她隻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情緒,她那麼小卻比誰都通透......”

秦姨開始咳嗽,聲音小了下去,我聽不見了。

我不甚無趣的拍了拍手,最後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秦姨說錯了,我不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情緒,我隻是很單純的很單純的不知道應該有什麼情緒。

我想到了那些小孩兒看我跟看怪物一樣的眼神輕嗤了一聲,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秦姨最終是沒熬過這場病,一夜夏雨過後,床上隻留下一具帶著笑意的冰冷冷的屍體。

我聯係好了一開始說好的師傅,火化了秦姨。我們沒辦追悼會,秦姨也是無父無母的人,也沒朋友,一無所有的秦姨隻想去奈何橋找還在等她的先生。

後來我手捧著那小小的壇子,很難想象原來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後隻有這些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