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時的蓮花鄉叫蓮花公社,這一年的10月18日上午,蓮花公社醫院送來一位產婦。
產婦是位於公社的省糧食儲備庫兼糧管所會計連燦榮,這是她和桓東風結婚六年來的第一胎。桓東風戴個黑邊眼鏡,微胖,白皮膚,一看就是個常年坐辦公室。他是建築設計師,在省建築設計院工作。
連燦榮和桓東風結婚六年才有頭胎,對兩家來說生孩子之事比天大,今天,她婆婆和她媽都來了。
醫院婦產科大夫姓晉,五十來歲,她接生有個習慣,誰家要是頭胎,就必須讓她男人在一旁守著。因為頭胎生著最痛苦,隻有讓男人看到了女人痛苦的樣子他才知道做女人有多不容易,才知道好好地伺候女人,讓女人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度過月子,更不用說像連燦榮這樣的,說不定是個難產。
連燦榮躺在產床上,兩腳叉開放到踏板上。晉大夫和護士都在焦急地等著,她腦門上、臉上已沁出一層汗珠,陣痛讓她身子微顫,她想喊,而晉大夫一再提醒她要忍住不要喊,因為每喊一聲嬰兒就被卡住一秒,會晚出生一秒,連燦榮隻得咬緊牙憋住,一聲不喊。
桓東風站在一邊手足無措,看看醫生,看看護士,看她們一個個神情凝重,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連燦榮把手伸出來,桓東風忙湊上去問她想要什麼東西。連燦榮咬緊牙,晃著頭,瞪著他。
“她要你抓緊她的手。”護士說著,失望又可憐地看了他一眼。
他如夢初醒般猛地抓緊連燦榮的手。他抓力太大太猛,抓疼了連燦榮,她想掙脫他,使勁晃著。
桓東風不解地問:“你什麼意思?”
護士忙說:“你把她攥疼了,力度要適中”
他趕忙鬆開,連燦榮也不理他,配合著晉大夫的口令:“哈氣哈氣。”
“給她擦擦汗。”護士又提醒他。
他慌忙掏出手絹也不知道先擦臉還是先擦腦袋,手抖抖在她頭上方遊移,最後像是賭一把似的下定決心先擦臉,一把抹下去,整個手絹已經濕透。
“輕一點。”護士看著他那笨拙的樣子,先是搖頭,接著一聲歎息。
“宮口開了,別分心。”晉大夫喊了一聲,護士趕忙低頭看著。
“哈氣。使勁向下。不能說啊—字,要說咦——”
連燦榮模仿著晉大夫從牙縫裏擠出“咦”的長音。
幾經折騰,隻聽“哇—”一聲響亮的哭叫,一個大胖小子來到人世間。
晉大夫看著懷裏的嬰兒說:“這孩子好長啊,將來準是個大高個。”
護士忙稱了一下說:“哇,八斤整。”
桓東風忙上前一步看那隻小台秤。
晉大夫手指向連燦榮:“先看你老婆,再看你兒子。”
桓東風轉身到完全虛脫的連燦榮身旁。
護士簡單裹好嬰兒就要遞給桓東風,晉大夫攔住了:“別給他,你看他像個抱孩子的人嗎?”
她說著把嬰兒接到懷裏,看著發愣的桓東風說:“給你生個大胖小子,你真的不激動嗎?做女人容易嗎?”
“確實不容易,”桓東風撓撓頭說,“我忘了激動了。”
護士笑了,把嬰兒接過來抱著。
晉大夫說:“記住,產婦這個時候是身體最脆弱的時候,不能氣著了,不能累著了,不能凍著了,不能餓著了,不能撐著了,要多吃少餐,營養充足,安安穩穩把月子過好,不然,容易落下病根。”
“好好好。”桓東風頭點的像小雞啄小米。
護士拉開門喊著:“這是誰家的孫子?”
話音剛落,一下就衝進來兩個中年婦女,分別是桓東風的媽和他嶽母。倆人都伸手接嬰兒,護士笑了:“我該給誰啊。”
“給我。”兩婦女一起喊著。
護士瞅了瞅這兩位,然後發現一位和桓東風長得很像,一位和連燦榮長得像,就知道一位是奶奶,一位是姥姥,她就把嬰兒交給桓東風的媽:“奶奶抱著,姥姥過來幫女兒。”
晉大夫仔細看了看嬰兒說:“這孩子一定長個大高個兒,大臉盤,兩眉寬,眼睛亮,肥頭大耳,是個有出息的樣兒。”
護士又把嬰兒接過來放到連燦榮懷裏,然後把她從產房推出來,身邊呼啦一下就圍了一群人。桓東風除了傻嗬嗬地笑,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他笑嗬嗬看著連燦榮,連燦榮把頭別到一邊去。
醫生護士都圍過來向他賀喜,一護士說:“你買糖沒有啊?”他這才轉身蹬蹬蹬跑出去,一會兒就拎著一大包糖塊回來。護士看著他手裏這麼一大袋,就嘻嘻笑著,笑得眼睛隻剩下兩道弧線了。
他們結婚時連燦榮二十歲,桓東風二十二歲,婚後兩年連燦榮一直沒懷上孩子,她媽媽先著急,找多位老中醫看,請算命先生破解。一位行走江湖幾十年的算命先生給她媽出了一招,讓連燦榮每七天吃一隻烏雞,關鍵是殺死烏雞有講究,讓連燦榮在中午十二點在堂屋東門後麵用屁股坐死烏雞,絕對不能用刀殺。她媽媽買回烏雞後,把雞腿綁結實,交給連燦榮。連燦榮一屁股坐死後,她媽媽和婆婆兩個女人一個負責退毛開膛,一個負責生火燉,親家母之間配合也默契,合作也愉快。直到連燦榮吃過第十八隻烏雞,肚子雖然鼓了很多,但不是懷孕,而是增肥,而且從這隻雞過後,她聞到活雞的氣味都想吐,吃烏雞備孕之事才停下來。
連燦榮不服懷不上孩子都是女人責任,他逼著桓東風和她一起到省人民醫院做檢查,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連燦榮氣得亂跳,原來責任在桓東風一方,他是死精症。兩年來,他每個月都會從省城做七八個小時汽車回到家住上兩天,然後帶著一身疲憊再坐七八個小時的車返回省城,力沒少出,可是卻勞而無功。還沒走出醫院,桓東風已被連燦榮哭著臭罵一頓,他自知理虧,便低頭不語任憑她罵。
接連兩年桓東風西藥沒少吃,中藥沒少喝,但是連燦榮還是沒有懷上。後來,桓東風從同事那打聽到,四百裏外一位鄉下老中醫治這種病有妙招,於是驅車登門討教。鄉下老中醫給了桓東風五包藥粉,讓他坐浴。他每天晚上倒上大半盆熱水,取出部分藥粉撒進去,再下手來回攪拌,等藥粉溶解完了再將屁股全部摁進去泡上半小時。為了後繼有人,桓東風每天坐浴一次。堅持半年後,逐漸感覺到後麵腰眼的位置,學名叫做腎俞的地方稍微有一點發熱,再過幾天不光是發熱,而且還發脹,又過一陣子像是在腎俞這裏生出了兩隻熱熱的小螞蟻,從脊柱兩側慢慢向上爬,爬到頭頂兩隻小螞蟻彙合後又分開從胸前往下走,走到肚臍下名叫丹田的地方再次彙合,然後又分開順著大腿往下走,一直走到腳心,腳心都熱熱的,最後又回到腰眼。整個身子被兩隻熱螞蟻爬過一圈以後頓覺精神百倍,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桓東風就想天天找連燦榮,但是從省城到蓮花村有三百多公裏,坐公共汽車先到縣城就得七個小時,再從縣城到蓮花鄉又得一個半小時,時間隻允許他一個周最多回來一次。
可是,他回來次數一多連燦榮就不耐煩。有一次他剛寬衣解帶,整理了一天賬務的連燦榮,疲憊地說:“你不怕累死,回來這麼勤幹什麼?”
他愣了幾十秒,問她:“你不急啊?”
連燦榮忽地坐了起來,怒火中燒地看著他:“滾滾滾,滾一邊去!”
說著猛地幾腳蹬到桓東風屁股上,把桓東風蹬到床邊,要是再一腳就要翻滾床下去了。
桓東風牢牢緊抓住床幫解釋說:“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沒有孩子你不急嗎?”
連燦榮正要蹬出去的腳停在那裏,然後緩緩放下。
“我這是為了要孩子,不是為了我自己,你,你就配合點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