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京城內刮了一宿的風雨,平王府落了滿地的狼藉。
後院中,慕淩雲推開窗,外頭細雨連綿,紅牆的琉璃瓦上,偶爾會飛來幾隻燕子駐足,遠遠望去,像是被困在烈火中的金絲雀。
如今已是永嘉二十一年的二月初六,距離她身患頑疾的那日算起,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安敬文一次都沒有來過。
丫鬟端著熱茶進屋,見慕淩雲隻穿了件單衣便跪立在窗台邊小塌上,便知她想幹什麼,當即就變了臉色:“王妃,陛下和皇後說了,讓您在王府內安心養病,過段時間他們定會來看您,您怎得就不聽勸。”
慕淩雲答道:“別騙我了,我知曉他們不會來,我隻想出去走走。”
“可外麵下著雨,您腿腳也不方便……”
“無妨,你為我推著輪椅便是。”
丫鬟望向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子,盡管她如今被病痛折磨得日漸消瘦,但在她身上,總有種不同於尋常後院女子的氣度。可惜了……這個平王妃是沒福氣的主,壽數難久不說,竟還是個瘸子。
其實慕淩雲也不是天生的瘸子,她生得極美,眼角眉梢皆是風情,溫婉清麗卻又不失大氣。不然,也不會被賜婚成為平王妃。
可惜在安敬文登基後的第二日,她突發頑疾,高熱了整整三日,醒來後便再無法站立。後經太醫院多方會診也束手無策,反倒是說慕淩雲最遲活不過年底。
她是平王原配正妻,這皇後之位本是毫無懸念的。可前朝後宮不會允許一個短命的瘸子母儀天下,於是安敬文選擇迎立慕淩雲的好友——沈清嫣為後。
再後來,帝後二人為著慕淩雲的身體考慮,將她送回了平王府休養。一個瘸子整日在後宮裏養著,總歸是晦氣的。
久而久之,世人便隻知帝後伉儷情深,無人在意曾經平王妃的死活。
慕淩雲來到了桃林旁邊的書房內,這是當年安敬文為她建造的一方天地。他說希望在這裏,她能為他寫出全天下最好的策論。
事實上,慕淩雲早已經做到了。
她嫁入王府五年,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這座堆滿典籍和書冊的房屋裏度過。也正是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中,她揮斥方遒,筆下縱橫千秋,成就了安敬文當朝“智星”的美名。
如今慕淩雲形同廢人,而安敬文也不再需要她,鳥盡弓藏已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隻是她偶爾會懷念過去提筆定策的日子。譬如此刻,她能叫丫鬟為她閱讀典籍,能感受到書頁的溫度,卻什麼也做不了。
那丫鬟見慕淩雲麵容黯淡,似有感懷之意,便將先前熱好的茶遞了過去:“天氣涼,王妃還是喝口熱的暖暖身子。”
“好。”慕淩雲將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
“這天氣涼,茶果然也涼得快啊!”慕淩雲不由得感慨道。
想她當年,同安敬文也算是青梅竹馬,與他相配也可以說是門當戶對。記憶中的少年郎,總是笑容和煦地拉著自己的手去折桃花。
後來二人成了親,安敬文反倒不會這樣拉著她,雖然他在人前待她總是溫和有禮,可中間始終隔著一層阻礙,慕淩雲才智無雙,自然能感受到這前後的差別。
沈清嫣曾譏諷她說:“身為王妃不能好好照料夫君,一心隻想著安邦定國,活該留不住男人的心。”
這些慕淩雲都懂得,但她不能說,也不能想。因為她的枕邊人,不僅是她的夫君,還是大魏的平王,天下未來的主宰,是慕家傾盡全族之力扶持的希望。
她不能讓家族失望。
可是往事已經塵埃落定,但有些問題在慕淩雲心中一直未曾消散。這些年,她為了家族利益,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宅院中,做了一輩子影子,又一路輔佐平王直到今天,現在卻隻能如風中殘燭,在初春的細雨中絕望地死去,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沒有人告訴她答案。
慕淩雲安靜的坐在書案旁,忽然又想起年少時未出閣的那些日子,也是這樣的春日,細雨朦朧,她女扮男裝地坐在四方館謀士們的中間,激烈地同他們爭辯著治國良策,就連心中那份被束縛的野心,也隨之跟著悸動起來。
這悸動霎時間席卷了她的全身,慕淩雲扶住書案,喉頭湧上一陣甜意,隨即一大口鮮血如星點般落在書頁上。
門外,一襲華麗宮裝的女子剛巧看到了這幕,唇角勾勒出一絲微笑。慕淩雲嗬斥道:“皇後真是好大的威風,竟還勞煩您親自看我這將死之人。”
來人正是安敬文現在的皇後沈清嫣,她原是慕淩雲繼母的侄女,在慕家頗受寵愛不說,就連安敬文都對她青睞有加。
隻見沈清嫣言笑晏晏道:“我當然得來,否則進不了如何給姐姐收屍。”
慕淩雲頓時便明白了,是那丫鬟方才遞來的茶水有問題。可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個將死之人,沈清嫣身為皇後卻還要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