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因為樊琦,這一切都是因為樊琦。
耳邊在此時響起了罪魁禍首的冷笑,樊琦冰冷的指尖劃過我的臉側,掠過我下顎的幾縷散發,最後竟倏地伸手扼住了我的脖頸,他的力度不大,卻委實叫人害怕。我心裏一驚,猛地張眼看他。“怎麼,你還在傷心?”樊琦語氣嘲諷地問,他的臉幾乎要貼到我臉上來,叫人有些惡心。“看在三弟你這樣情深意重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好了,知道為什麼會讓你去殺了她嗎。”他掐著我惻惻地道,聲音低沉而涼薄,在這昏昏然的房舍裏,竟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催眠感。我不無迷惘地看他,窗外暴雨滂沱,打落一方小小庭院裏那株株芭蕉下的秋海棠,滿地嫣紅。
“我殺她並不是因為她威脅到我。魏女不甚受寵,就算她整日念著要立長兄為太子,又有何用?”樊琦說著,又露出了那種偽善者的微笑,他附在我耳邊,氣息溫熱,聲音悄悄地,卻如同晴天霹靂:“是我早就看出你愛慕魏女,才特命你殺了她,為的,就是看你如今日這般心碎。”
如雷貫耳,我強裝出的淡漠神情瞬間崩塌,苦苦偽裝許久,再也撐不住。
“是麼?……兄長居然這樣和我作對?”
片刻之後,我才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努力地抑製住情感,想要顯得波瀾不驚的聲音,那樣喑啞可怖,完全不是這般少年年紀該有的。
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的,之前也曾有過困惑,也曾有過隱隱約約的預感,我還以為我瞞過了他……我下意識地雙手揪緊了錦被,看著樊琦,雨水陰鬱地落個不住,屋內潮濕,寒得徹骨。樊琦笑了笑,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哆嗦,衣著華貴的鬼魅,這俊朗而惡毒的人啊!究竟是為何?為何為何為何?害了魏女的居然是我!魏女那一刀真是沒有捅錯,沒有捅錯嗬!我竟不受控製地戰栗起來,撕動了傷口,劇烈的疼痛。那張臉還在麵前,那雙桃花般狹長的眼,麵如冠玉,鼻梁英挺,唇似春菱,樊琦……樊琦!就這樣徹底毀掉我擁有的一切,踐踏我所有的珍寶,連最後一分光和熱也要剝奪,我真的無意功名利祿,也不敢去與你爭些什麼,何苦逼我到此種境地…………
“為什麼……這些年一直不肯放過我?”
我的身體埋在被褥裏,幾乎是顫抖地問出了這個問題,往昔幕幕略過眼前,我覺得此刻自己的聲嗓簡直如同斷掉的琴弦拖出的餘音,虛弱,絕望。我將眼神放空,望向屋內慘白的四壁,樊琦的手指收緊了,生生地疼。他現出一點近乎於仇恨的神情。“子然,在這種時候還要強裝鎮定嗎?”他不無哀憐地問我,那張臉上滿是瘋狂的得意。
“我恨你,因為我恨你。”他突而憐憫地笑起來,幾乎是溫柔地告訴了我答案。“三弟,你活了十八年,我就恨了你十八年。”
窗外的雨水嘩啦嘩啦順著四角懸掛銅鈴的青色垂簷流下來,從簷溝的末尾瀉下來拍在地上,一道道渾濁的雨簾,打濕了鹿紋的瓦當。我垂眼看他扼在我脖子上的手,不住地苦笑,笑得十分無力,他這樣對我頤指氣使百般折磨,該恨的隻怕是我吧。
樊琦並沒有給我開口辯駁些什麼的機會,雖然我也並不會辯駁些什麼。我凝視著他折身坐在床沿上,他像是在回憶中平靜了下來,自顧自地往下講:“我從小就討厭你,柔順恭謙,挑不出一絲兒錯,楚楚可憐,又滿腹的陰謀詭計,同你那個賤婦母親一樣——你大概是知道的,她當年害死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秦國公主,身份尊貴,在世時,賢德之名便傳遍全國。”他的眼神投向小小的綺窗之外,我猜他是在看庭院裏落了一地的海棠花。
“她去世那一天恰好是你出生的那一天,父王留在一個趙國女人那裏,為她歡慶。”樊琦扭回頭,看著我,眼神變得冰冷淩厲,說至此處,他的情緒倏忽又激動起來:“他不明白,但是我可清楚,就是你,是你的母親,那個賤婦設計,殺掉了她!因為她無意間知道了你母親與趙人偷情之事,並出言警告。賤婦還幻想著同情夫長相廝守,幻想著腹中的雜種能夠君臨南國,竟不留痕跡地弄死了她!”
雜種雜種,聽了這麼多遍居然已經不覺得刺耳了。我偏過頭,心中一片慘淡,怕樊琦又要來掐我,抿住唇不敢說話。我真的不曉得這段往事,我知道母親的心計,可不知道母親會不會為了保住我和她自己做出這種事,真是難說。樊琦未免小題大做,他同母親有這樣的仇,那何不幹脆把我們一網打盡?又何苦繞過母親找上我?這些苦楚本不該我受。我望向樊琦,傷口隱隱作痛,心裏感慨萬千。他這些年來這樣肆意支使命令我,原來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而是聊泄私恨。
思緒混亂,我緘默不語,依舊放空了眼神去看屋子內慘白的四壁,慘白慘白,如同四扇棺材板,輕易地埋葬了梁姬,埋葬了我跟樊琦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