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風,於上海正是暖時。國慶時節,亦是人潮能從人民廣場擠到了世紀大道。無他,不過是平常景象。寫字樓下亦時常能見到白領們隨意打著領帶,手中提著正熱乎的咖啡紙杯,踩著圓規一般的高跟鞋朝著大樓內不緊不慢、卻又不失節奏感地走去。
假期給這座城市帶來的永遠不會是安逸,緊張之餘隻有緊張。不過好在,這種狀態持續不到第四天。
臨近秋末的上海又會呈現出往常的節奏。總有些齒輪在它原本的軸承上日複一日地運轉著,也不少有些齒輪被其他齒輪卡住,因阻礙了全部的規律而被彈飛了出去,這種微不足道的損失也隻需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完全彌補。
可聞韓不同。他不屬於這個城市。此時他正收拾著這程的行李。前幾日於車站遇見了梁亦然後,他也終於決定離開這座令他壓抑許久的城市了。
梁亦然她自然不知道,在那段他落寞的日子裏,最常做的便是在陰天,獨自一人扶著外灘廣場的護欄,望著對岸群樓宇立的墨色陰影發呆。
她不知道陸家嘴的陰天對他來說有多麼壓抑,叫他喘不過來氣。
若非為了等她,他可能早就走了。若非為了等她,印象中的城市或許也不是這個樣子。
“聞韓,買回來了。”梁亦然將手中的一隻紙袋放下,脫掉外衣,輕喘著氣。
“又跑了?時間還多著呢,老那麼急幹嘛。”
“當然是怕你又喝到涼咖啡啦。你不是不喜歡喝涼咖啡嗎……”
此時,聞韓正收拾著返程的行李。公寓租期已截,他自然而然也當離開此處了。
“話說聞韓,”梁亦然拿出袋子中的一杯咖啡和一杯奶茶,看向聞韓道:“你什麼時候喜歡上喝咖啡的啊?”
“嗯……大一吧。”
“哎?我怎麼不知道……”
“你一天就知道學學學,哪知道這些瑣事嘛。”聞韓放下手中的包,伸出食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
“這次回去有什麼打算?”
“想把兩年前的教資證再考下來。”
“你呀……”聞韓聽罷,又是一聲淺笑,“不過也是。再不考估計你就要廢掉了。”說罷,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梁亦然一聽言,立馬不樂意了起來,鼓起小嘴。
“我在你眼裏就這麼沒用啊?”
“那倒沒有~”
“哼!”
她頭一撇,臉一紅,徑自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此時的雁塔,隻算平常。海溟早已經過兩個小時的飛機航程,回到了此地。
這六年來,她不知家中變故,隻道平常。她朝記憶中的方向走去,掏出六年前尚且用過的那把陳舊金屬鑰匙,如曾經無數次那樣打開了門。
家中好似空無一物。她神情有些落寞,輕輕拉上了門。
屋內陳設變化不大,還留有些許她記憶中的樣子。隻是好多都顯得老舊,像是十年前掉牆皮的老房,像如今母校準備拆掉的舊樓。
海溟走過走廊,正要去自己的臥室,餘光瞥見旁邊半掩著的房門。
那是海銘軒的房間。她下意識推開門,走了進去。
“家裏還有人嗎?”
這樣想著。此時,在她的印象裏,這個家理應沒人了。小區的房子對於現如今也算老舊了,沒人會說單純為了等她而在這棟老樓裏,守了六年。
可下一刻,她看到了臥室內床上,一個側躺著、背對著她、裹著半邊被子的身影。
屋內陳設亂作一團。用來盛裝啤酒的易拉罐從桌子上零零散散地躺到地上,電腦旁一隻曾用來衝泡咖啡的杯子早已幹涸;床上,被子與床單混卷在一起,看上去極度糟亂,曾經的枕頭被隨意丟在地上,棉花也早已漏了好幾處。
她自然認得,那是她親哥,海銘軒。
她沒有想到,這個家裏竟然還有人。她亦沒想到,留在這個家裏的最後一人會是他。
他在……等自己嗎?
海銘軒似乎察覺到了門口的動靜,動了動身子,推掉被子轉過身來看向門口。樣子十分懶散,顯是剛睡醒。
“你是……海溟?”
頂著初醒的勁,海銘軒的意識還尚未完全上線,可即便如是,在認出海溟的那一刹,大腦依舊不自覺地飛速運轉——多年未見,海溟自然較之曾經有著不淺的變化。
在完全意識到站在門前的是海溟時、在提醒過自己並非在做夢時,他僅於那短促的一念間徹底清醒了。
“你……你回來了?”
渾渾噩噩地等了六年,隻是在等,等一個家人,哪怕是一個家人願意回到這故居。更重要的是,他更要等她回家。他在等她回家,在等著接她回“家”。
“哥……”
“你變老了。”
兄妹二人的眼淚已於不語間無聲地滑過臉頰,彙於下頜處滴落。一人坐在床上,一人站在地上,二人良久無言。他所等的那句“我回來了”終究沒有出現,換來的卻是一句“你變老了”。
有什麼區別呢?
是啊……等了六年,獨自一人從未敢離開這座城市半步。他生怕哪一天她回來了,卻見到家裏空無一人。到時候她會怎麼想。
海溟又何嚐不是呢?恐怕在她心中,這偌大不大的雁塔早已隻剩她一人了。她甚至做好了鑰匙擰不開門鎖的準備,做好了真正自生自滅的打算她哪敢奢想麵前之人還在等她,哪敢奢想還有這麼一人等了自己六年之久,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情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