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們
最悲哀的是,一般老百姓隻看到大王巨大的招牌,失去了認清大王真相的能力。
一個朋友說了這樣的笑話:
永和有一條街,現在已經是聞名的豆漿店了,在早年,那裏有許多賣豆漿的攤子,大家平安無事。突然有一個人在自己的店前掛起“永和豆漿大王”的招牌,引起了陣騷動,大家都想:他是永和豆漿大王,那我們算什麼呢?
於是,隔壁的店掛出“台北豆漿大王”。再過去的店接著掛出“中國豆漿大王”。再再過去的店馬上掛出“世界豆漿大王”。再再再過去的店則掛出“環球豆漿大王”。再再再再過去的店隻好掛出“國際豆漿大王”。
這下可苦了後麵的店了,因為最大的都已掛出,那位店東苦思了半天,隻好把自己的店取名為“本街豆漿最大王”。到最後,所有的大王們都打成平手,因為永和、台北、中國固然是在“世界”裏麵,世界、國際、環球又何嚐不是在“本街”裏麵呢?到這時,大家又相安無事了。
這個笑話很值得我們思考,即是引車賣漿者流,往往隻有把自己放大才能建造信心,台灣小街裏的小店往往都是大王,排骨大王、牛肉麵大王、水餃大王、餛飩大王固不足怪,有時連推著攤車的都是搖冰大王、炸雞大王、香腸大王……這一方麵使“大王”就像“小攤”一樣,完全失去語言的意義;另一方麵則失去了平實與淳樸的風格。
久而久之,大王不但不是品質優良的保證,反而是品質憂慮的象征。
還有一個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不講求實相真相逐漸成為隱藏的危機,在“大王們”的背後,是一杯十元的豆漿。而在那些一開口就是千萬上億的人,有許多人的事業與銀行存款都是負數,他們和那些大王又有什麼不同呢?
最悲哀的是,一般老百姓隻看到大王巨大的招牌,失去了認清大王真相的能力。
有時我們看戲,特別能感受到『戲比人生更真實』,那是由於我們在真實的人生裏麵,遇到的常是虛假地對待。甚至,有時,我們也虛假地對待了自己。
戲
帶孩子看京戲,才看了一個起頭,孩子就以無限詫異的神情問我:
“爸爸,這些人為什麼要化妝成為布袋戲的人,演布袋戲呢?”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隻好說:“不是的,是布袋戲做成人的樣子在演人的故事呢!”孩子立即追問:“人自己演的故事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用布袋戲
演呢?”我說:“人演和布袋演的趣味不一樣!”孩子說:“什麼是趣味?”我沒有再回答,怕事情變得太複雜,影響到別人看戲的興致。但是後來我想,在孩子清純直接的心靈裏麵,所有化了濃重油彩,穿
了閃亮華服,講話唱歌聲不似常人的都是戲,電視劇、京戲、歌仔戲、布袋戲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連電影也是一樣,有一次看電影,他就這樣問:“為什麼十幾個壞人拿機關槍打不中那個好人,而好人每次開槍都打
死一個壞人呢?”反正都是戲,其實也不必太計較。但是有時我們看戲,特別能感受到“戲比人生更真實”,那是由於我
們在真實的人生裏麵,遇到的常是虛假地對待。甚至,有時,我們也虛假地對待了自己。我們哭著來到這個世界,扮演了種種不同的角色,演出種種虛假的劇本,最後又哭著離開這世界。
草堂和尚曾做詩曰:“樂兒本是一形軀,乍作官人乍作奴。名相服裝雖改變,始終奴主了無殊。”我們現在扮著將相王侯,並不能保證永遠將相王侯,但不管扮什麼,都不能忘失了我們原來的自性呀!
對於“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體會是很容易的,可是在戲與人生中找實際的出路卻是困難的,明朝有一位羅漢,他寫了一首簡單明白的醒世詩: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暮暮營家計,昧昧昏昏白了頭。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修。
這明白的一條道路,無非就是回到真實的自我,找到在整個戲台的幕後,自己是如何的一個人,唯有這種自我的覺悟,才是走向智慧的第一步。
蜜的事也是這世界上所有事的縮影,一發的敗壞最可怕的不是惡事,因為惡事我們會防禦、會反抗;最可怕的是似是而非,好壞不分——這才是世界敗壞的主因。
蜜事
大崗山是佛教聖地,有許多雄偉的佛寺。大崗山也種了許多水果,尤以荔枝、龍眼最多,所以它也是有名的水果產地。
但它最有名的不是佛寺,也不是水果,而是蜂蜜。大崗山所出產的蜂蜜,因為是由龍眼與荔枝花所釀成,又生產於最炎熱的夏季,格外的清涼芳醇,不僅揚名於鄰近地區,甚至聞名國外。
大崗山的荔枝蜜、龍眼蜜聞名,帶來的第一個影響,就是附近地區所有的蜜,全部標上大崗山蜂蜜的名義出售。有時還把外地的蜜運到山上去販售,以補山上蜂蜜生產的不足。時間一久,大家都不知道哪些蜂蜜才是真正大崗山的蜂蜜。
第二個影響,是大崗山上的養蜂戶,在沒有花期的時候,或者開花不盛的時候,就用糖水來喂養蜜蜂,蜜蜂用糖水來釀蜜,過程沒有有什麼不同,但風味卻大為不同了,這樣久了以後,大崗山蜂蜜的名聲就一日不如一日了,觀光客到大崗山也不愛買蜜了。因為既怕買到外地來冒名的蜂蜜,又怕買到本地用糖水做成的蜂蜜,隻好不買,最後大崗山的蜂蜜落得和別地的蜂蜜沒有什麼兩樣,即使是最好的龍眼花釀成的蜜,也顯不出它的芳香了。
這是“劣幣驅逐良幣”、“惡紫奪朱”最好的例子,也是人因為貪心而自貶身價的典型。
糖水做成的蜜有什麼不對嗎?蜜蜂自己也認為它是蜜才努力釀出來呀!養蜂的人也認為它是蜜,因為它是蜜蜂所造出來的呀!喝的人也分不清楚它是蜜,它有了蜜的形式,卻沒有蜜的內容;它有了蜜的結果,卻沒有蜜的過程。
說它是蜜,它就是蜜,因為它為蜂所造。說它不是蜜,它就不是蜜,因為它不是百花所釀。它是人的貪念以蜜蜂為工具而成的似是而非的東西。任何純粹的東西也像這樣,加上人的貪念就似是而非了。蜜的事也是這世界上所有事的縮影,一發的敗壞最可怕的不是惡事,
因為惡事我們會防禦、會反抗;最可怕的是似是而非,好壞不分——這才是世界敗壞的主因。
如果我們要靠外在的名利、聲譽來證明自己的尊嚴與價值,那我們就會在名利、聲譽中淪落,並且在失去時接受折磨而不知了。
冰凍麵線糊
有一個住在日本的朋友,每次回來就到小攤子裏買幾十碗蚵仔麵線,一碗用一個塑料袋包著,全部凍在冰箱裏凍成冰塊。
坐飛機的時候,他把蚵仔麵線請空中小姐凍在飛機的冰箱裏,到了日本的家又把蚵仔麵線凍在冰箱裏,每隔兩三天拿一碗出來,用微波爐熱,自己在深夜的燈下品嚐這來自故鄉千裏奔波的蚵仔麵線。
他告訴我:“每一次吃那蚵仔麵線,眼前浮現的總是廟前簡陋嘈雜的夜市,有時仿佛還能聽見黑巷推出來的小車叫著‘蚵仔麵線,蚵仔麵線’,真是曆曆如繪。”
在日本,隻有來自故鄉的要好朋友,他才會多拿一袋蚵仔麵線出來請客,客人吃了這蚵仔麵線都視如珍寶,比吃了大餐還要動容。
“蚵仔麵線”在台灣俗語叫“麵線糊”,原是鄉間最平凡的食物,可是加上人的思念與懷鄉,卻變成無比珍貴了。
像這樣的事例非常多,我有一個朋友在國外冬天下雪的街頭,曾因為想吃廟口一碗熱呼呼的紅豆湯,想到落淚;有一個朋友是紐約新寫實繪畫的名畫家,可是他如果不聽京戲,就無法作畫;有一個朋友,在國外一招手叫出租車就思念台北,因為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的出租車比台北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