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驕陽如炬,水泥路上蒸騰起隱隱的煙塵。

光頭鋥亮的黃沙塵此刻沒有坐在工會辦公室裏安享涼爽的空調,卻滿頭大汗地奔跑在廠區大道上。法國梧桐將它的濃蔭寬厚地傾灑在地上,黃沙塵卻視而不見。看來這位平時癩癩嘰嘰、能言善辯的小夥子今天可真是遇到著急的事了。

一輛東風載重車從後麵駛來,緩緩地用車身將黃沙塵逼進了路旁的樹蔭裏。

憑直覺黃沙塵就知道一定是車隊的哪個壞小子在開玩笑。果然,沒等他發話,司機便從車窗探出頭,衝著他問道:“沙塵哥,啥事把你給急的?”

黃沙塵不得不放慢了腳步,喘著粗氣對司機說:“王三——王三跟他老婆又急眼了,我得趕緊去給他們掰扯掰扯。”

“扯淡,當個工會幹部拿多少錢,成天整這邪乎事。”司機衝他笑道,“給我嫂子說一聲,我想她了,明天準備好酒菜,再弄一鍋豬肉燉粉條,我到你家咱們好好喝一回。”

黃沙塵數落道:“你狗東西就知道蹭飯,來的時候帶瓶老白幹……對了,你嫂子又給你相了個對象。”

“真的,長得咋樣?”

“盤兒賊亮,背影像章子怡,正麵像梅超風。”

“哥,你咋又忽悠我呢?”司機這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抱怨著。

“行了,我沒工夫跟你扯淡,拜拜。”黃沙塵揮揮手,拐彎便向家屬區跑去。

司機按一聲喇叭,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沙塵哥,豬肉燉粉條別忘了!”

這是一間工薪階層的房子,此時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整潔,牆上的鏡框歪歪扭扭地耷拉著,家居用品亂七八糟地扔得到處都是,杯子、碗碟的碎片布滿一地,屋內一片狼藉。

已過而立之年的王三兩口子這架打得已經有些時辰了,但對立的情緒卻並沒有絲毫緩解。倆人麵紅耳赤如鬥雞一般,你一言我一語翻著對方的老底,比賽似的將身邊的東西砸向屋中央,“乒乒乓乓”的聲音就好似在為他們伴奏一般。

看著這兩口子沒有消停下來的意思,圍在屋門口看熱鬧的一位中年瘦男人焦急地對旁邊人說:“黃沙塵咋還沒來?你們快看看,還有誰能把這兩口子勸勸。”

話音未落,就聽樓道口有人欣喜地喊道:“黃沙塵來了。”

黃沙塵太清楚自己在這種場合的分量了,他在樓道口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衝大家笑了笑,而後昂首腆肚地進了屋。沒等他看清屋裏的形勢,一隻飯碗便砸在了他的腳下,頃刻間粉碎。

“好,好,摔得好!兩天沒見,都學會尥蹶子了。”黃沙塵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瓷片,環視了一下眾人,這才對王三兩口子說,“是不想過了,還是過不成了?過不成了,就揀值錢的東西摔,彩電、電腦,咋不摔呢?”

王三兩口子一時竟被問住,不由得互相看了看。

黃沙塵看了看他們,不動聲色地說:“咋地,舍不得啊?那我來替你們摔。”說著,他徑直奔到電視機前拔下電源、機頂盒,一使勁抱起電視機就往陽台上走,邊走邊對眾人說道:“你們誰想要零件到樓下去撿。”

眾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一時被他這個舉動驚住了,一個個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黃沙塵仄身從擁擠的房間走到陽台上,而後費力地將電視機的一角搭在陽台邊上,回過頭衝大家喊道:“哎,我說你們咋就沒人勸勸我呢!”

眾人這才明白黃沙塵舉動的原委,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笑聲中,黃沙塵轉身將電視機又抱進了屋放回原處,順手拎起扔在地上的一條毛巾,擦擦手上的灰塵,佯作認真地說道:“這電視機不是我不敢摔,我是怕我要是真的一摔,王三媳婦肯定要被我這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勢所吸引。一吸引,就壞事,我這身體可吃不消。”

王三媳婦破涕為笑,衝著黃沙塵揚手就是一巴掌:“少跟我扯犢子。”

黃沙塵看到矛盾緩解,便對眾人說道:“有啥熱鬧可看的,該幹啥,幹啥去。以後,人家兩口子打架少湊熱鬧,有時間把自家娘們的褲腰帶看緊,甭讓我這樣的第三者趁虛而入……”

望著正說得起勁的黃沙塵,門口的瘦男人悄聲告知:“沙塵,嫂子來了。”

黃沙塵的妻子玉珍應聲出現在門口,清秀的臉上露出些許埋怨:“你剛說啥?”

“你咋來了?”眼看著玉珍從天而降,倒讓伶牙俐齒的黃沙塵一時亂了章法,嘴裏隻是含混地說道:“那啥——那狗東西王三……”

玉珍並沒有理會黃沙塵的言語,隻是稍稍眯了眼睛,不急不緩地問道:“我問你剛才說啥?”

“我——我剛說,讓大夥向你學習來著,”知道妻子並不是真生自己的氣,黃沙塵嘻皮笑臉地訕笑道,“說你把我伺候得可舒坦了,管吃管喝,一禮拜還讓我性福三次,賊美……”

在大家夥的笑聲中,玉珍羞紅了臉。她趁勢踢了黃沙塵一腳:“少不要臉。”

王三媳婦不失時機地將玉珍讓到沙發上坐下,並手忙腳亂地給她倒了一杯茶:“嫂子,坐,坐,喝茶。”王三見狀也忙殷勤地給黃沙塵遞上一支煙,雖然顫抖的手點了幾回也沒能將打火機點著,但還是表明了自己感激的心情。

“王三,哥給你說句實在話。”黃沙塵環視著淩亂不堪的屋子,很有感觸地說道,“剔牙稀,挖耳聾,兩口子打架要受窮。天大的事,過上三五天回頭一看,都是些無聊的事,扯淡的事……”

劍拔弩張的王三兩口子被黃沙塵講的這些樸素道理所打動,連連點頭稱是。黃沙塵找了個地方坐下,擺開陣勢正準備開講,外麵有一位工人匆匆進來說:“黃師傅,廠長找你。”

“廠長找我能有啥好事?”黃沙塵說著站了起來拔腳就走。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本正經地對仍在圍觀的眾人說:“對了,大家甭忙走。下星期,廠工會競聘宣傳幹事,我希望大家繼續投我的票。我要是連任了,請大家到俺家吃玉珍做的蘑菇燉小雞。”

有人故意起哄道:“你這不是拉選票嘛。”

“誰說得這麼邪乎?”黃沙塵笑道,“拉選票咋地了?克林頓、奧巴馬不拉選票能當上總統?”

黃沙塵是出了名的熱心人,正事、邪事、閑事、忙事沒有他不管的。大夥送他綽號“鋼嘴鐵牙”。他就是憑著這副“鋼嘴鐵牙”為大夥擺平了很多難纏的事,所以,在他就職的這個東北國營老企業裏,大家都喜歡他,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更是離不開他。

這會兒,他急匆匆來到廠長辦公室。

正在打電話的廠長看見黃沙塵從門口探頭張望,便示意他進來,而後態度和藹但語氣堅決地繼續打電話:“……我告訴你,誰也沒忽悠你……行了,你就是把我叫爺也沒有用,廠裏就是這麼個狀況。你先擱家裏待著,等廠房改超市的事談妥了,我一定考慮你的崗位……啥,猴年馬月?你找工會,找工會有屁用,工會的人也得回家待業。”

坐在沙發上的黃沙塵不由得一愣。

“就這樣了,有意見你找王書記提去,別老跟我一個人磨嘰。”廠長慍怒地掛掉了電話。

黃沙塵連忙站了起來,笑眯眯地對廠長說:“廠長,你看要不要我去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廠長擺擺手,端起茶杯自顧自地喝了幾口水,而後坐到了黃沙塵身旁。他換了一副笑臉說道:“沙塵同誌,這些年,你為咱們廠職工的安定團結做了大量的工作,我……”

“廠長,你高抬我了。”黃沙塵似乎對廠長的這番表揚有些不適應,忙謙遜地說道:“那些雞毛蒜皮拿不到桌麵上的事,哪能讓您操心。剛才二車間的王三跟老婆打架,都動了切菜刀,還說要找您來評理。我告訴他們,廠長日理萬機,哪有工夫管你們的扯淡事,找廠長,還不如找我。”

廠長一怔:“找你?”

見廠長誤會了,黃沙塵忙解釋道:“廠長,我不是想和您平起平坐,我是要為您排憂解難啊。”

“排憂解難,說得好,沙塵同誌……”

“廠長,您別沙塵同誌、同誌的,我聽得心裏瘮得慌。”麵前的廠長沒有了往日的親切隨和,言語裏透出的那種客氣令黃沙塵不知所措。

“看來你是有思想準備了。”廠長順勢接過話茬。

“你——你不會是也讓我回家歇著吧?”黃沙塵盯著廠長的臉,壓低了嗓門帶有怯意地問道。

聽黃沙塵這麼一問,廠長似乎輕鬆了許多。他遞給黃沙塵一支煙,笑道:“老同誌到底是老同誌,謝謝你為廠裏排憂解難。”

看廠長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黃沙塵愣了一下,忙嚴肅地說:“哎,廠長,你咋跟變臉雞一樣,昨天還說這次減員不牽扯工會人員,現在咋就變卦了?”

“工人都快沒有了,還要工會幹啥?”廠長仍是一團和氣地解釋著。

廠長的態度令黃沙塵莫名地惱火,他提高了嗓門大聲為自己辯解道:“廠長,我黃沙塵這麼多年給您擦屁股……”

廠長皺了皺眉頭:“給誰擦屁股?”

黃沙塵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職工那麼多邪乎難纏的事,多咱不是我黃沙塵……”

“行了,我沒讓你老婆回家,就是考慮到了你給我擦屁股的功勞。”廠長息事寧人地拍拍黃沙塵的肩膀,“要知足啊,沙塵同誌。就憑你黃沙塵這張能把死人說成活人的鐵嘴,還愁找不到飯吃?”

“是啊,是啊,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可我對廠裏是有感情的,對廠長您也是有感情的。”黃沙塵仍不願放棄最後的努力,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殷勤地問道,“對了,嫂子的婦科病好了沒?我剛認識了個老軍醫,是治性病的高手,對婦科病也很……”

廠長聞言不由一怒,將手中的煙蒂扔到地上狠狠地踩滅:“黃沙塵啊黃沙塵,你不要目的達不到,就變著法罵我。”

“廠長,你誤會了,我哪敢罵您?我是想拍您的馬屁,想不到拍到痔瘡上了。”一見廠長真的生氣了,黃沙塵忙嬉笑著解釋道。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著“咣”的一聲,廠長辦公室的門被撞開,一個職工連跌帶撞地跑了進來,忙不迭地喊道:“廠——廠長,快——快往樓下看!”

“看啥,房倒了,還是屋塌了?”廠長不滿地指責道,“毛愣個啥勁。”

“三車間的王小翠跳樓了,砸在了你的車頂上。”

廠長一怔:“你說誰跳樓?”

黃沙塵急問:“人咋樣?”

來人喘著粗氣說道:“沒看見有啥傷……”

黃沙塵鬆了口氣:“真是萬幸啊。”

“……就是人沒氣了。”來人一個大喘氣,這才將話說完。

廠長大驚失色:“啥,人死啦?”

“關於王小翠為什麼要跳樓,而且還是摔在了廠長的車頂上,現在群眾議論很多。”保衛科羅科長向大家通報死者情況。

會議室裏煙霧繚繞,緊急會議正在進行,與會人員一個個神情嚴肅,就連屋子裏的空氣也仿佛凝滯了一般。

廠長鐵青著臉,將手中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死死地擰滅:“都議論啥了?”

“議論最多的是說你逼死了王小翠。”羅科長猶豫片刻,還是坦誠地說道。

正在記錄的辦公室趙主任放下手中的筆,衝著羅科長說道:“絕對瞎扯!廠長和王小翠無冤無仇,而且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咋可能逼死她?”

廠長製止道:“趙主任,讓羅科長接著說。”

“群眾議論說,王小翠的跳樓和廠裏這次精簡人員有關。”羅科長顯得有些無奈。

“跟精簡人員有關?”廠長想了想問道,“馬科長,你們勞資科這次的人員精簡名單裏有沒有王小翠?”

“沒有,王小翠是三車間的生產骨幹,咋可能精簡。”馬科長語氣肯定地說。

廠長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離開座位徑直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自信地說:“謠言不攻自破啊。”

隨著窗外新鮮空氣的進入,屋裏的氣氛也變得輕鬆了起來。

“廠長,群眾還有個不好的議論,不知該不該說?”羅科長斟酌著說道。

“人命關天,今天就是說清楚的會,有啥不該說的,說。”

“有群眾議論說……王小翠為什麼要死在你的車頂上?是你玩弄了她;還說王小翠跳樓時嘴裏喊的就是你的名字。”

趙主任將手中的筆拍到桌子上,火冒三丈道:“編得還有鼻子有眼的。我看,肯定是那些被精簡的人在借機興風作浪。”

廠長倒並沒有生氣,反而一笑,輕鬆地說:“這個八卦造得好,造得有水平啊!可惜我不是克林頓,也不是明星大腕出不了名。但是……”

話音未落,會議室門被人一腳踹開,一群男女手持木棒等家什怒氣衝衝地擁進會議室,將開會的人們團團圍住。一個頭上纏著行孝白布的小夥子指著廠長對眾人說:“他就是廠長!”

羅科長湊近趙主任悄聲說道:“王小翠娘家的人來了。”

趙主任猛拍桌子吼道:“誰敢在這兒撒野。”

有人喊道:“連這狗日的一起打。”

聽到號召,家屬們擁上前去撕扯著,尖叫著。會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幾名匆匆趕來的保安慌忙攔在家屬和領導之間,努力地勸解、阻攔。

大驚失色的廠長忙對羅科長說:“快——快報警。”

一旁的馬科長忙支招:“報警歸報警,這種事非得黃沙塵出麵不可。”

自打廠長親自通知黃沙塵下崗以來,黃沙塵待在家裏就沒走出門一步。

整齊潔淨的屋子,雖說看起來比較儉樸,但牆上掛著的那幾幅字畫、櫃中擺放的幾件自製工藝品,顯示出主人的品位有別於一般的企業人員。

黃沙塵無聊地坐在沙發上逗著小狗嘟嘟玩:“這下好,可以不上班了,可以整天陪著你玩了,來,給爸撓撓癢。”

玉珍一邊手腳麻利地整理著桌上的物品,一邊抱怨道:“都指望廠裏技術改造完了,大家能有活幹,可誰知竟然大量精簡人。”

黃沙塵放下小狗,兩眼望天歎道:“我說上電大時學學計算機或者營銷管理,可你非讓學中文。這下好,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玉珍無奈地說道:“都怪我打錯了算盤,當初以為你一不留神還能成個作家。”

“誰說我成不了作家,現在不是徹底地坐到家裏了。”黃沙塵說著站了起來,捶著腰在屋裏轉悠著自嘲道,“女人坐月子,男人坐家,好啊!”

玉珍停下手中的活計,苦澀地笑道:“行了,都歇菜了,還耍貧。”

“這叫人倒勢不倒。沒啥過不去的,不就是個待業嘛,又不是咱一個。”黃沙塵嬉笑著湊到玉珍跟前,“再說,還有你的工資,你就權當擱家包了個二爺。”

玉珍把手上的圍裙甩向黃沙塵:“都啥時候了,還扯犢子。”

倆人正掰扯著,門鈴驟然響起。伴隨著門鈴聲,門外傳來馬科長急切的聲音:“沙塵開門,我是老馬。”

“肯定是王小翠自殺的事。”黃沙塵眨了眨眼,湊到玉珍耳邊小聲吩咐道,“就說我不在。”

“沙塵說他不在。”玉珍衝著門外大聲喊道。

黃沙塵頓時沒了脾氣。這個老婆啊,唯一的缺點就是實誠!他在玉珍腦門上狠狠戳了一下,悻悻地過去把門打開。

馬科長顯然明白自己此刻並不受歡迎,故作輕鬆地調侃道:“沒打擾你兩口子的好事吧?”

聽馬科長這麼一說,玉珍反倒不好意思了,忙過去招呼道:“馬科長,快進,快進。”

黃沙塵扭頭回了屋,自顧自地坐到沙發上,嘴裏咕噥道:“不是我不在,是我不想管那扯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