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福利院裏,看著女兒與小朋友一起玩。
這家福利院很不錯,是我生前就考察過的,將女兒暫時留在這裏,我很放心。
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我哥什麼時候可以看到我的信件,可以將女兒接回去撫養?
他對我那麼好,就算多年沒見,他也會將我女兒接回去的吧?
他能看到信件嗎?
能對女兒好嗎?
心裏再有信心,關心則亂,還是免不了有著小小的忐忑。
看著可愛的娃們,我的思緒不由飄蕩回從前。
人家說,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從前,難道人過世後,也喜歡回憶從前嗎?
如果我從來沒愛過孩子她爸,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了?
1
我的父親,老柳,生於動蕩的年代。
自小,他父母就不在,生活過得很不容易。
憑借著一股幹勁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被一個耍雜耍的老師傅看上,帶在身邊學藝。
不過那個年代,就算真的學成雜耍也沒啥用,得有人有興致看才行啊!
好不容易建國之後,大家生活條件好起來了。
師徒倆終於擺脫了朝不保夕的日子,搭建了個草台班子,走南闖北起來。
我爸三、四十歲才生下了我哥柳洋,和我柳惜惜。
他對我和我哥自然是痛愛得很。
一有點積蓄,他就趕緊送我們去讀書。
他可不想我們還跟他一樣過著艱苦的生活,讀書起碼能搏個好前程。
不過,讀書是讀書了,但哥的想法跟他的不太一樣。
圓滾滾的燈泡在牆壁上掛著,照亮著不大的房間。
房間雖然陳設簡單,卻十分幹淨整齊,看得出來平時房間主人有用心維護。
如果忽略那兩個在桌子邊上大吵,就差掄胳膊上陣的人的話……
“你個小兔崽子,老子辛辛苦苦,每日給人點頭哈腰,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送上學,你居然不好好給我讀書,跑去學勞什子西洋樂器!你是想氣死你老子嗎?”
老爸臉色通紅,一雙滿是繭子的手“砰砰砰”的拍在木桌上。
木桌都嚇得抖了幾抖,若不是做工挺結實,說不準都得給拍散了。
“老爸你怎麼就不明白,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學樂器怎麼了?還不是一門技藝!”
遇上我爸的固執成見,堅決反對,我哥的耐心快要耗盡,聲音都不自覺激動起來。
“什麼技藝不技藝,難道老子不知道嗎?我團裏麵玩樂器的還少嗎?最後還不是得跟你老子混口飯吃,你看他們發達了嗎?出息了嗎?”
老爸看得太多了,根本不相信哥的辯駁。
“敢情你也知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原因?”
“還能是什麼原因?這行當要麼就是戲子,要麼就是給戲子幹活的!”
“爸,你聽我說,我老師你也聽說過,他很厲害,你看報紙上麵也有他的報道,你看。”
哥拍著桌上的報紙。
“他說我很有天賦,隻要跟著他好好學,將來的成就不會比他低。”
“你說你是不是傻,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都那麼大個人了,有沒有腦子的?啊?他就是哄哄你,看上的是你的學費!”
老爸恨鐵不成鋼,食指戳戳著往柳洋額頭用力的點去。
“好好說,別動手動腳。”
哥一手擋開老爸的手。
“哎呀,你小子還敢還手了?反了你了!這些年我又當爹又當媽的,你就是這麼來回報我的?”
老爸頓時吹胡子瞪眼。
“好了,好了,不要每次都是這句話。”
哥很不耐煩,但這句話說到他心裏去,隻好耐著性子,再次試圖說服老爸。
“現在是新時代了,跟以前不一樣,我學好樂器,以後我也能幫你管理班子,引入新的理念啊!你現在還是一套舊模式,你覺得後麵還能好?”
“你小子這是看不起你老爸,老爸不能好,還能養得起你們兩兄妹?你以為打理一個班子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就你隨便學學就能會的嗎?你這是看不起誰了你?你以為你是誰啊?還上天了你!”
哥一擺手,道:“行行行,我不跟你吵,反正我學定了,過幾天就走。”
老爸一瞪眼睛,道:“你敢去試試!看我敲不敲斷你的腿!”
說著往屋內四處張望,就要找掃帚。
隔壁房間的劇烈爭吵聲,吵得裹在被子裏的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天天吵吵鬧鬧,有時還上演全武行的,沒一天消停。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勸一下老爸和老哥,但天天如此,索性就隨他們去了。
反正第二天該幹嘛還是幹嘛。
2
“叩叩叩!”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
我聽到門外響起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哥,他提著行李站在門外。
“老哥,你……”
我大吃一驚。
哥偷偷摸摸地四周瞄了一眼,跨步走近門內,反手就把門關上。
“惜惜,我現在就要走,去找老師,老爸那邊是不會支持我的了。”哥歎了口氣,無奈道,“等會你勸勸老爸吧。”
“你以後不回來了嗎?”我憂心的問。
“等過幾年,我學成了,自然還是回來的。”柳洋頓了頓,猶豫道,“如果,如果老爸氣消了,你告訴我,等放假了,我就回來。”
哥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紙。
“這是我的地址,以後常給我寫信。”
我接過紙條。
“知道了。老哥,你一個人在外麵,要多小心。我這裏有些積蓄,你帶上。”
說著,我趕忙往後走。
哥拉著我,道:“不用了,哥這麼大個人了,有手有腳的,你還擔心我會餓死嗎?我存的錢難道還沒你多?你別想著我了,你自己把錢存好就行了。”
我們倆兄妹,自小就跟著戲班。
除了讀書外,就是跟前輩打磨功夫。
隻要跟著他們上台,我們就能領一份子錢。
幾年下來,我們也算是有點小積蓄。
“好了,我不跟你多說了,等會老爸發現了,又得吵了。記得給我寫信。”
哥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都16歲了,你還當我是小孩啊?”
我撥開頭頂上的大手。
“哈哈,行,那我走了,不用送了。”
說完,哥悄悄打開門,把頭伸出去四周張望,確定沒人,連忙跑路。
3
時光匆匆而過,四年轉眼即逝。
口口聲聲說不想回來,怕吵架的哥,還是每年放假就回來,雷打不動。
兩父子每次見麵就吵吵鬧鬧,可哪會真有隔夜仇,既然哥已經學上了,老爸再不情願,還是得接受。
雙十年華的我,也從當初青澀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
我隻讀完高中就沒有再讀了,一直在班子裏幫忙,既是班子裏的台柱子之一,也幫老爸打理班子裏的事務。
還別說,我吧,年輕是年輕了些,還是個女孩子,卻將班子管理得井井有條,不時提出些新的想法,成效還不錯,假以時日,必然能接過父親的班,甚至做得更好。
老爸有時也會遺憾,如果當初我也去考大學的話,那柳家可就出了兩個大學生了,這在當時很了不得。
在當時,高中生已經是高學曆了,可再上一層樓不是更好嗎?
再考大學能不能考?也能考。
我們倆兄妹,都是班子裏出了名的聰明人,學習一直都很好。
但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不讀了。
老爸曾找我談過,隻要我願意讀,他必然繼續供我讀下去。
可是每每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微駝的脊背,還有班子裏繁雜的事務,我就猶豫了。
他已經60歲了,大哥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趟,我最終還是拒絕了回去讀書的建議。
戲班現在是越來越難做了,大家有時間,都情願看看電視、看看電影,還有多少人願意來看戲?
我想了不少辦法,才算是勉強維持,不至於把以前賺的都虧進去。
有時候,我也勸老爸退休,他不願意,戲班可是他跟他師傅一手拉起來的,是他待了半輩子的地方,裏麵的心血,已經不是賺不賺錢能夠衡量的了。
4
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他比我大很多,是戲班的觀眾之一。
他長得很好看,很有氣質,充滿成熟的行為特質,跟他相處很舒服。
“惜惜,你哥在音樂學院快畢業了吧?以後有什麼打算?回來幫你爸嗎?”
身穿休閑西裝的莫通輝牽著我的手,在河岸邊走著。
這裏人少,是我們見麵比較多的地方。
畢竟我們倆身份相差得太多,年齡還差了十多歲,給外人知道了,麻煩事多,還不如就這樣。
我也不在意。
我搖了搖頭,道:“他暫時還不回來,他老師幫他聯係了國外,要出去進修一段時間。”
“他老師還有國際關係?也是,鋼琴大師,安排學生出國進修,也不是什麼很困難的事情。”莫通輝恍然。
河岸邊風大,莫通輝幫我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發。
黃昏的陽光斜斜照在柔順的發絲上,仿佛度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我哥可不是一般的學生,他是正式入門的關門弟子,可不一樣。”
我為我哥驕傲。
生動白皙的臉蛋上,一雙杏眼瞄了莫通輝一眼,我從他手上拉過自己的頭發,順了順。
在撫過那一束頭發時,仿佛還能感受到上麵殘留著他指尖的溫暖。
我俏臉一紅,暗罵了一句,神經病!還溫暖!這麼大的風,哪來的溫暖。
“哈哈,對。”莫通輝爽朗的一笑,“等你哥回來,那也是留洋歸來的大師了。到時看他有什麼打算,我能幫的一定幫。”
看著他成熟、自信而溫柔的笑臉,我不禁有些癡了,眼神一晃之下,又低下頭,莫名的有些惆悵。
我知道現在的狀態很不對,他是有妻兒的人了,我不應該再跟他有任何糾纏。
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見他,待在他身邊,哪怕隻是見一麵也好。
“不用了,我哥有自己的打算,他能處理好的。”
“惜惜。”莫通輝認真地看著我,“沒必要的,你知道,對我來說,幫你爸轉型,幫你哥安排,都是很簡單的事。”
“嗯,我知道,如果實在需要,我肯定會跟你張嘴好吧?”
我柔柔一笑。
我知道,對於他來說是很簡單,他有背景,也是當地出了名的商業大亨。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對他來說還不簡單嗎?
可我不願意,我跟他在一起不是為了他的錢。
我隻是,隻是單純地愛著他這個人而已。
不管他信不信。
也許我的這份心思在別人看來確實天真幼稚。
都已經在一起了,還說什麼不圖他的錢,也不圖他的人,不想破壞別人的家庭,說這些有意義嗎?
“惜惜。”
莫通輝握著我的手。
“嗯?”
“顧珍,知道我們的事了。”莫通輝聲音低沉的道。
我身子一震,瞳孔微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一天,遲早會來,隻是沒想到會那麼快。
“她怎麼說?”我略帶顫聲地問。
“前幾天,她親眼看到我們,沒有當場過來,而是等我回到家,等兩個兒子睡了之後,才找我談。”
莫通輝沒想到妻子會如此冷靜。
我心中彷徨,再次問道:“她怎麼說?”
莫通輝苦笑道:“她隻有兩個要求,不能把外麵的女人帶回家,不能給私生子女繼承權。其他的,隻要不出現在她麵前,她都可以當作不知道。”
外麵的女人?
嗬。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沒有笑容的笑容。
“她是早就知道了吧?”
“應該是吧。”
莫通輝了解自己的妻子,正如他妻子也十分了解他。
“這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莫通輝補充道。
心裏微微一震,我心底如同被砍了一刀的痛。
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他如此直白的告訴我,是覺得我會討價還價?
用感情來討價還價?
還是試探?
感情是可以用來討價還價的嗎?
他從來沒正視過我的感情吧?
我怔怔的直視著莫通輝的雙眼。
也許是那種莫名受傷的神情,深深刺痛著莫通輝,他別過臉去。
“知道了。”我緩緩低下眼簾,鼻子發酸。
太可笑了!
我在他眼裏算什麼?
年輕的情人?
也是,我就一戲子,在他眼裏,一文不值。
在我低下眼眸的一瞬,沒看到他手上緊握的拳頭,還有關切的眼神,裏麵含著一種讓人揪心的意味。
就算看到,我也看不懂,太複雜了。
他紋絲不動,沒有任何一句安撫。
靜默。
莫通輝想看看,看看眼前這個看似深情的女子會怎麼做。
又是一陣風吹起,天氣似乎比剛才涼了很多。
兩個人就那麼僵著,氣氛低落。
“哎……”莫通輝微微歎氣,“今天風大,我送你回去。”
“好。”
我悄然落後半步。
離開河岸,我們往戲班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我漸漸放慢腳步,直到停了下來。
太陽逐漸下落,天色越來越昏暗,映照著我的身影,看著有些模糊。
“輝哥。”
我語氣淺淡,放佛在壓抑著什麼情緒。
莫通輝回頭看向我。
“我懷孕了。”
我平和地看著莫通輝,手指不自覺地捏著一角裙擺。
我知道現在不合適說這個。
但我就是說了。
你會怎麼回答?
風似乎越來越大了,莫通輝沉默半響,沒有做聲。
我的心逐漸往下沉。
莫通輝開口道:“那很好啊,我又要做爸爸了。”
他走到我麵前。
“我有一套宅子,你搬過去吧,我會把房子給到你名下。把柳叔也接過去。我再安排些人去照顧你。”
莫通輝緩緩說道,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我定定地看著莫通輝,仿佛以前的所有溫存,都是夢。
我突然燦爛一笑,鼻頭酸酸的,滿腔情緒洶湧,我捏著拳頭,克製著。
“好,我……,我爸還不知道我們的事,等我先找個時間跟他說清楚。”
“行,你隨時可以過來商行找我,那邊房子可以隨時搬過去。”
“好,我知道了。”
5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的家。
全程夢遊似的。
如果真是夢,就讓它趕緊結束掉。
那份揪心的痛,實在太難受。
試探?
柳惜惜眼波晃了晃,轉頭望向窗外的夜色。
如果是真正相信的話,又豈會試探?
豈不知道,感情是不能用來試探的,試探出來後,無論結果如何,何嚐不是一種傷害?
造成的,隻有無法彌補的裂縫。
而當裂縫一旦出現,就再難補救,它會深深藏在心底,在某一個不經意的時刻,爆發。
夜,有些喧囂,戲台方向還很熱鬧,周圍的人很多,充滿喧囂。
但卻再也熱鬧不進我的心底。
我隻有自己一個人,獨自品嚐這份苦楚。
今晚,注定是個無眠的夜晚。
一道水痕順著滑膩的臉龐,滑落。
6
“我不同意!”老爸一拍桌子,立身而起,“你趕緊跟姓莫的分手,孩子打掉!”
一大早的,真是被氣得肝兒痛。
娃兒大了,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原來以為乖乖巧巧的閨女,瞞天過海真有一手,硬生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人珠胎暗結。
那姓莫的如果就在這裏,老柳真會抄起掃把拍死他。
氣死了!
“爸,我愛他,我不想……”
我形容憔悴,雙眼紅腫。
哭了一夜,想了一夜,糾結了一夜。
最後還是舍不下。
是不是傻?
真傻!
我知道自己很傻,但就這麼放棄,我做不到。
至少,現在做不到。
我可以委屈自己做一個見不得光的情人,也許等將來某一天,能夠舍下這段感情。
可是,現在,太難。
“我不管你想不想!你不能再跟他見麵!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他毀掉下半生。”
老爸情緒激動。
閨女才20歲啊,大好年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