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我住在泰州期間曾和兩位浙江朋友邀他與我們一起下揚州。從泰州到揚州,一個多小時的汽車,自然他得當導遊。他端著相機說,你們要在哪裏照像,我聽你們的吩咐。然後無話。隻是遙見公廁時,便如牧童遙指杏花村似的指著那個不可或缺的所在:“要不要方便?”我說這好像是你這個導遊惟一會說的一句話。他說這是他的責任,嘿嘿嘿。這種笑,又是從喉頭發出的,不是心裏發出的。他快活不起來。既不會遊玩,又不會悠閑。隻是在揚州大明寺的鑒真紀念堂,如弟子叩見大師般提神,說鑒真和尚原主持大明寺,後由大明寺東渡,前後11載,雖雙目失明而“何惜生命”,第六次東渡時終於抵達日本,傳授戒法,弘法興化。鑒真巳圓寂近1500年。

我忽然看到他麵孔肅穆如鑒真大師塑像的楠木,他聲音低沉空蒙好似從1500年前傳來的。

敦牡,生命,於艱難處見浩大。然而人們往往容易隻看到別人的成功,個中人的個中滋味隻有、也應該由個中人自己去體味。他在青年時代把多少精力拋擲在學習做人,讓這個世界容納他。如今整個泰州都認為他成功了。譬如他個人畫展上的一幅畫《江南舂雨》,他不過倒點顏色,倒點水衝衝,沒畫幾筆麼,可就是能叫你聞到、摸到、感覺到那朦朧朧、甜絲絲的江南春雨。美國一位教授隨他開多少價也要買下。他不賣。不想賣,不願賣,不賣就是不賣。他可以不賣,但又不可以不送畫。20萬人口的小城泰州,人們戲稱:“一條街道兩座樓,一個蝥察管兩頭,一個公園兩隻猴。”他不可能記住所有見過一次的人,但是人們記得他。“名氣一大,就不認識人了。”於是路上有人喊他一聲楊玉琪,他就作熱情狀,作朋友狀。但是對方到底姓甚名誰?自己什麼時候見過此人?“你現在是名人了。”人家說。這就是說,他楊玉琪今後更加要處處小心。“你現在的畫難要了吧?”不不,當然不能難要。楊玉琪在一次次的“嗬嗬嗬”、“是是是”之後,一年要畫400來張應酬畫。這兩三年他的上千張畫作了無私奉獻。我回京後和北京科技界一個朋友說及我剛去了趟泰州。他說他想起來了,他有泰州那個畫家的畫,那畫家叫什麼來著?是別人跟那畫家要來的畫送他的,他也不懂畫,也不知那畫塞哪兒了。我另一個好友曾經從離泰州一百多裏的寶應縣驅車到泰州來看我,楊玉琪送他一本《楊玉琪畫集》,同時送了一本給這位朋友的司機。這畫集是楊玉琪自己花錢買的,60元一本。兩本畫集的價格正好相當於他一個月的工資。我說就這麼送畫集?他說如果不送司機,萬一人家誤以為不把他一視同仁呢?楊玉琪從小最敏感的就是受歧視,如今最看不得、最受不了的是別人受委屈。

或許,這正是一種被苦難升華了的境界?

我說你這樣下去,分這麼多心畫應酬畫,你就毀了!可又想,不這樣應酬,是不是也會毀了?他實在一點不認為他算什麼成功。可他要這麼對人說,誰信?他看著時間從他眼前匆匆走過,踏著嘀嗒嘀嗒的響亮的腳步聲。他43歲了!以前他老想把下半輩子借來先用著,少活20年沒關係,如今到了上半輩子和下半輩子的交界線了,他又想拋卻舊的自我,去獲得一個新的自我。他正在經受出生前的大痛苦。當人們認為他轟轟烈烈,認為他到哪兒都是中心的時候,很難想像他內心竟是何等的孤獨。或許孤獨正是一種還未被他認識的需要,然後才能深思、求索、大徹、大悟。

我終於讀懂了他。他顫動著手,流著淚。之後他說他好後悔在我麵前流了淚。他當“壞人”被吊被打都沒有流淚,隻在他的老師去世時流過一次淚。過幾天他又對我說,他這輩子,其實還流過一次淚。他和麗君沒有愛的自由隻有愛的必然的時候,有一次愛的傾訴,愛的傾盆大雨。所以他一直沒把這當作流淚。

我一到泰州直奔他家。他家組合櫃上空空蕩蕩。我說你怎麼什麼東西也沒有?他說一個人太喜歡東西的時候就有點不務正業了。妻正做晩飯。我說你倆怎麼長得這麼像?其實細究五官一點不像,但是自有一種共同的神韻。楊玉琪說妻今年27歲,比他小16歲。這位小妻子大概著意使自己“老化”,盤著頭,也穿著粘土般的西服裙,身上沒一點亮色。我快離泰州前,勸她把頭發放下。她披下了柔軟光澤的長發,襯出一張滋潤潔白鮮亮的臉,冰清玉潔。玉琢的臉上是兩汪清泉般的眼睛。天!她為什麼一直把美藏起來?

1966年。19歲的楊玉琪不知怎樣才能使娘哪怕有一會兒忘卻自身的重壓。這天他回家對娘說,街頭有人戴著一二尺高的紙帽,手裏柃隻簸箕當鑼打。打一下喊一句打倒自己的口號。娘聽了隻不吭聲。不知過了多久,娘淡淡說了句話,好像一潭死水上飄落了一片枯葉。她說:我今天也在街頭站了一整天,戴著高帽,掛著牌。

好像有一個鑼錘“當”的一下打在楊玉琪心上。娘身邊放著一頂高高的紙糊的帽,帽上寫著“現行反革命、反革命家屬俞釗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