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隱之大者(4)(1 / 3)

這隻是一個大環境的敗壞,對陶淵明最具體的打擊乃是當時的大士族政治對人才的選拔標準。從西晉就開始形成的門閥製度到了東晉變本加厲,發展到了極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舉賢不避士族,用法不及權貴”,這都已經是約定俗成、天經地義的事情。陶淵明胸懷儒家強行人世的思想,雖有大誌,也隻能做個祭酒、參軍之類的小官。在這樣惡劣的人才選拔、用人環境中,出身寒微的人又能做什麼呢?

所以,陶淵明有個時期對自己的出身還是有過妄想的。前麵已經說過,他也算名門之後,但是這個名門本身也有問題。他的曾祖陶侃雖是大將,聲名顯赫,但是和那些世襲的大士族、大門閥比起來也是小巫見大巫了。他隻能算是新興勢力,還沒有一個深厚的家族背景。他所創立的功業,隻能算是給他的後輩人攢積分、做基礎。陶侃的後世子孫也有發達的,偏偏陶淵明的父親是庶出,出來單過了,家境日衰。

陶淵明幹過一次巧遇有錢的親戚並和人論輩分的事情。這事估計又是他老人家喝醉了酒幹出來的,不然,以陶淵明的秉性,大概是不會這麼魯莽唐突又顯得毫無骨氣的。他聽說和自己同族同宗的一個大官來到潯陽,就特地跑去看人家,要跟人家論家族譜係,排排輩分,結果他的輩分好像還高於那個大官。無奈這個大官對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同族長輩毫無準備,給了陶淵明一個很大的尷尬。生在那種處處講出身的時代,你不能說陶淵明心裏沒有一點對出身的在意和妄想,這畢竟也是一個晉升的有效渠道。但是僅憑自己說是望族之後不行,還得有人為你證明。即使證明了也未必有作用,“上品無寒門”,事實上你已經是寒門了,就不可能做上品;“下品無士族”,這不但正好可以證明你不是士族,還附帶敲打你一下:下品就是下品。

如此遭遇,如此打擊怎不令人心灰意冷,徒增悲歎!這又怎能不讓陶淵明像董仲舒寫《士不遇賦》、司馬遷寫《悲士不遇賦》那樣寫下那篇憂憤鬱悶的《感士不遇賦》呢?

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誌道之士,或潛玉於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歎,三閭發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立行之難,而一城莫賞。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屢伸而不能已者也。或擊壤以自歡,或大濟於蒼生。靡潛躍之非分,常傲然以稱情。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網裁而魚駭,宏羅製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山嶷嶷而懷影,汪汪而藏聲。望軒唐而永歎,甘貧賤以辭榮。……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哀哉!世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魅之世。……‘陣賈傅之秀朗,紆遠轡於促界。悲董相之淵致,屢乘危而幸濟。感哲人之無偶,淚淋浪以灑袂。……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廣結發以從政,不愧賞於萬邑。屈雄誌於戚豎,竟尺土之莫及。留誠信於身後,動眾人之悲泣。既軒冕之非榮,豈綴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子朝市。

生在這種“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的時代,“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即使你手握芳香的蘭草,胸佩潔白的瓊玉,也隻是孤芳自賞,沒有慧眼識珠、懂得蘭草高潔香氣的人來讚美你、理解你啊!“燕丹善養士,誌在報強贏。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像燕太子丹這樣能養士用人的人再也沒有了。年輕時代的陶淵明,更像後來的李白“拔劍四顧心茫然”,而看到荊軻“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也隻有眼饞的份了。生不逢時,這已經不是神農治世的太平時代,賈誼秀朗,仲舒淵致,都尚且遭受如此命運,更何況區區一個陶淵明呢?還不如“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於朝市”,就讓“大濟於蒼生”的誓願隨風飄去吧,且以飲酒忘此憂愁。

陶淵明曾三次出去為官,又三次辭官,那麼,他做官又辭官各有怎樣的原因呢?

做官的理由不外兩個:一、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社會理想,也就是儒家所謂的“大同社會”“周公之治這是一個飽讀儒家詩書的人很自然而然的想法,雖然隻是做個小官小吏但是胸懷天下的心態未嚐有損。二、就是捎帶著,或者說也是必需的,要填飽肚子、養家糊口了。第一個理由說起來未免虛無縹渺,但是,我們從陶淵明的詩詞歌賦裏麵能找出的例證卻不少,比如“猛誌逸四海”“有誌不獲騁”之類。至於第二個理由的佐證就更多了,《晉書·隱逸傳》中說他第一次做官是“以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第二次“躬耕自織,遂抱羸疾,複為鎮威建軍參軍”。想躬耕自織,自己養活自己,無奈不懂稼穡,反把自己累出病來,以至於又餓又病,瘦得皮包骨頭,不得不又一次出去做官。

第三次他就更主動,也更坦白了。《晉書陶潛傳》中說他有一次對親朋好友們說:“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官方有人聽說了這件事,就讓他做了彭澤令。到這第三次為官,他已經沒把做官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事業了,坦白了說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根本談不上什麼“大濟於蒼生”的事情了。而從“執事者聞之,以為彭澤令”來看,官方還是很看得起陶淵明的,僅僅是聽他這麼一說,就給了個縣官做。陶淵明的第三次為官是最輕鬆、最瀟灑的一次。《晉書》中是這樣描寫他這段官場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