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身影交錯立定、背對而立,周圍的鬥氣也隨之消散……
司徒蒼穹手中的劍隻剩下了光禿禿的劍柄,而更令人怵栗的是……
“啪啦!”司徒蒼穹臉上的銅麵具突然斜向一分為二,隨之落地,麵具斷裂之聲和落地之聲,直如銳利的狼牙之錘敲擊著這位盟主的心!
實心的銅麵具被一劍削成兩半,但司徒蒼穹的麵容卻絲毫無恙,隻不過他的神情卻非安然無恙的樣子……他驚駭、戰栗,對方的劍竟在電光火石間,將無懈可擊的流星劍煞一招擊潰,甚至還有餘暇將他的麵具一削為二,這等超出凡人境界的劍道……換言之,對方完全可以下狠手,倘若真是如此,那麼被一削為二的恐怕就不光是麵具,而是……事實證明,對手絕對做得到!
一念至此,他不得不驚歎,驚歎眼前這少年已達如此境界!
所以待他心神稍定,緩緩道:“賢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玄一道長果然慧眼,居然尋得你這等不世出的奇才。”
祈少君淡然道:“盟主可知這說明什麼?”言辭之間,又回複了原先的稱呼。
司徒蒼穹正色道:“說明你已有十成把握可以取走我性命,何況當初在杭州嶽王廟,我們有約在先,今日既然你勝了我,就立刻殺了我吧。”說完,他便緩緩闔上雙目、束手待斃……
“不要~~~~!!!!”一聲急切的驚呼傳來!
緊接著,一條“銀蛇”朝著祈少君左臉頰疾射而來,但祈少君便即警覺,輕身稍稍左側一避,瞬間三指疾出,揪住“蛇信”運力一奪!
奪下“銀蛇”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一直寸不離身的驚鴻鞭,但他似乎早有所料,淡漠地接受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因為這一切他早就想過千遍萬遍。
再抬眼一望,果然是他早預料到又不願見到的場麵司徒曼玲窈窕的倩影疾掠而至……雙臂一張,擋在了司徒蒼穹的身前!
司徒蒼穹喝道:“玲兒!你來作甚,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
司徒曼玲隻作未聽聞,柳眉剔豎、厲聲嘶喝道:“少君哥!你要幹什麼?!”
但怒喝之後,她心中猛然一!他發覺自己是第一次對祈少君如此語氣,即便當年在蘇州邂逅、兩人之間鬧出隔閡,她也沒對祈少君這般語氣,也許是因為這次是自己唯一的親人遭逢危難,而更令她方寸大亂的,是因為令他父親遭逢危難的人……竟然是她最不希望的那個人!
所以她之後頓感驚惶,思付道:“我怎麼會對少君哥這般疾言厲色!”對自己鍾情的人如此態度,哪怕隻是一句話,也足以令她寢食難安。
她心中忐忑之餘,隻見祈少君緩緩收起本就屬於他的鞭子、往腰間一係,依舊對著司徒蒼穹凝目不語……而她瞧著對方收回鞭子,也怔目矯舌,不知該如何是好,當日在崖邊,正是祈少君以這驚鴻鞭和自己的性命為代價,這才救下了她的性命,祈少君死後,她常自睹物思人,卻也將之視做一份心靈依托,隻要祈少君不說,她也打算將此鞭永遠留在身邊。
而此刻,眼見祈少君緩緩收起軟鞭,在少女眼中看來,對方絕不僅僅隻是收回了一根軟鞭而已,而是收回了他對她的往日情誼、關懷體貼以及救命之恩,所有跟彼此有關的一切……
收回這一切後,她覺得自己與他之間,隻剩下了莫名其妙的誤會和仇怨。
她柔腸百轉、方寸大亂。
他卻斷無這般少女情懷,何況他心中正恨意滔天,收起鞭子冷冷道:“我要幹什麼,你最好還是問你父親……”
但司徒曼玲並非弱女,強自收攝驚惶,叱道:“可我偏要你來告訴我!”
祈少君麵寒如鐵凝視著她,道:“你當真要我親口說給你聽?”
“我……我……!”她矯舌不下,她無法直攖祈少君天芒般的目光,強自提起的鎮定不過一瞬間便即奔潰,而且這次她再也無法挺住。
但祈少君始終麵寒如鐵,道:“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先提醒你,由我來告訴你這些事,隻會讓你更痛苦……你準備好了麼?”
聞此言、觀此景,再看到他這等無法令人直視的目光,司徒曼玲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房在顫抖,其內的血液也在加速流動!在她的記憶中,她的少君哥一直都是溫良而體貼的,即便惆悵時的神情亦令人陶醉,可是眼前的這個少君哥卻是一把冷劍,一把可以瞬間刺穿她芳心的冷劍,盡管他就站在自己麵前丈許處,司徒曼玲卻感遙不可及!她預感到祈少君會說出可怕的事情,而祈少君的話,她可是從來沒有不相信的。
心愛之人的話,即便是假的,當事人也會寧可相信是真的!
而事實就是這一次,司徒曼玲注定要奔潰,她一定無法承受!
命運之輪已經轉動,她注定要知道這件她決不相信但又無法逃避的事實!
她看了看祈少君,又看了看自己的父親……
眼波反複徘徊在父親和心上人之間,原本如水般的眼神此刻已不再明亮,而是充滿了疑惑、茫然和驚怖。她突然誰都不敢問了,她預感到自己事後一定會後悔,後悔得知了一些此刻還欲知曉之事。
司徒蒼穹似乎也不敢麵對愛女,仰望蒼天不斷地歎息。
祈少君則是靜如山嶽,甚至連眉梢眼角都未曾動過一下。
沉默,就這麼僵持著的沉默,隻有晚風掠過他們三人耳畔的聲音……
祈少君同樣麵對著殘酷的事實,他外表傲立如山,心中卻已千回百折,要知他心地仁善,從不願見別人受傷害,眼前除了對他甚好的恩人前輩,還有他最好的紅顏知己,試問他又如何忍心對她如此殘酷?
思慮半晌,他稍稍鬆開冷峻的麵容,緩聲道:“曼玲,當日在無劍山莊,謝謝你擋在了我的身前,此恩此德,祈少君此生不敢或忘,所以今日你擋在你爹的麵前攔阻我,我也不會出手……”
但他又麵色一鐵,厲聲道:“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司徒父女俱是一怔,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或想什麼,祈少君又問道:“司徒盟主,你說過……我若有話便盡管問,是麼?”
司徒蒼穹額首道:“不錯。”
祈少君道:“那我有三個問題想問你,還望你如實見告。”
司徒蒼穹道:“若能解賢侄心中疑惑,老夫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直此決裂之際,他還是口口聲聲地叫祈少君賢侄。
祈少君問道:“第一個問題,家父獨孤一鳴……是不是你殺的?”
“什麼?!”司徒曼玲失聲驚呼。
“你?!你真的是獨孤二哥的兒子?!”司徒蒼穹從頭到腳劇烈一震,往日裏那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概驟然消失!
但祈少君鐵麵又鐵心,厲喝道:“回答我的問題!!!”
一聲厲喝之後,這三人的周圍突然靜得可怕,而且這三人的眼前,好像除了其他兩人外,就看不見別的一切了……
司徒蒼穹失神略定,緩緩點了點頭,正色道:“是的,是我殺的。”他十分鎮定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這位盟主就是那麼得深不可測,他到底在想什麼?究竟要什麼?猜不透……
而祈少君聽一聞此言,雙拳一握,咯咯作響!眼眸中終於露出了他強忍已久的殺機!他從頭頂到腳底都在震蕩,隻是他心中的理智和鎮定在逼迫自己:“千萬別衝動!快想起二叔的教誨!”
至於司徒曼玲聞聽父親的答複,腦中轟然一震暈眩、差點當場昏了過去!
“什麼?!爹!你竟然……!!”她的嘴已經僵住了,嬌軀頹然倒地!
祈少君強自鎮定下來,又問道:“第二個問題,仁義山莊的滅門慘案,我娘曾言凶手的首領是一銅麵人……敢問,可是你的傑作?”
司徒蒼穹輕歎道:“我隻能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這樣的回答看似摸淩兩可,卻又不像,司徒蒼穹無疑承認了與他有關,但似乎另有隱情,而祈少君也是思量了半晌,又問道:“第三個問題,三年前,歸處的劫難,數十條無辜性命葬生火海……也是你所為?”他的語速始終很緩慢,就像生怕說錯了什麼,哪怕是一個字……
“絕對不是!”司徒蒼穹正色大聲道,第三個問題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這三個答案,祈少君一直期盼的三個答案,反而再次令他陷入迷茫,他故意試探道:“怎麼?不再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了?”
司徒蒼穹大聲道:“因為那次伯仁之死與我無涉!”
祈少君逼問道:“你此話當真?”
司徒蒼穹正色道:“句句屬實!你要我如實回答你,這就是真相!單憑我殺你父親這一條,足夠你當既取了我性命!”
祈少君眼光微微一垂、似是在思索什麼……過了半晌,他又問道:“既然如此,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司徒蒼穹道:“你不是說問三個問題麼?”
祈少君冷然反問道:“那我有說過我‘隻’問三個問題麼?”
司徒蒼穹驚歎這孩子已和當日完全不同了,道:“好,那你問吧。”
祈少君沉吟半晌,才問道:“你和朝天宮究竟是何關係?”
這次輪到司徒蒼穹許久沒有回答,反問道:“你認為我和他們是何關係?”
兩人彼此心照不宣,祈少君既然會這麼問,自然是懷疑司徒蒼穹與他們必有關聯,而且幾乎所有的事實都指向這個問題!可聽司徒蒼穹的口氣,卻似乎不願親口回答這個問題,故而反問祈少君。
祈少君雙拳緊握、咯咯作響,冷冷道:“這就是你的回答?”
司徒蒼穹哼了一聲道:“不錯!你現在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不是麼?”
祈少君歎道:“也許吧……”
司徒蒼穹道:“那你還有何吩咐?”
祈少君凝注了他半晌,道:“中秋午夜,杭州風波亭,你我一決生死,你不來,我不會走……盟主覺得可否?”
風波亭……古往今來,何人不知風波亭之名?
1142年1月27日,這裏留下了震驚世人的大陰謀,高宗皇帝與奸相秦檜合謀,誣陷嶽飛謀反,一代名將嶽飛及其兒子嶽雲、部將張憲在此慘遭殺害!
今夜,祈少君竟邀約司徒蒼穹於中秋團圓佳節,還在風波亭生死決鬥,他心中究竟作何想?
司徒蒼穹似乎已明白他的想法,仰天大笑道:“好!當日老夫與賢侄約戰嶽王廟,今日賢侄約戰老夫於風波亭……嗬嗬,有趣~~很好,賢侄若能令老夫血濺風波亭,以彰天地忠義,我司徒蒼穹縱死……幸矣!”
從頭到尾,頹然癱倒的司徒曼玲神情僵木、欲哭無淚,神智幾近崩潰,這短暫的時刻對她而言,就宛如生死輪回……
不知何時,冰藍華服、神采炫麗的身影,緩緩走到了祈少君的身後,但其麵容上卻愁雲慘霧,往日悠然陪襯的折扇也已不在。
祈少君頭也未回,沉聲道:“大哥,你來了……”
大哥古月軒道:“因為先你來了。”
祈少君道:“正因為我先來,所以你不該再來。”
古月軒道:“但你又何苦來此?”
祈少君道:“因為我必須要來,而你大可不必來。”
古月軒歎聲道:“可我不放心你……不,應該說不放心你們三個。”
司徒蒼穹插口道:“不放心的應該是我……月軒,你來幹什麼?這是我和祈賢侄之間的事,任何人不得插手!何況你是他的義兄,老夫更不能令你為難!”
古月軒道:“可是盟主待我恩深義重,少君又與我情同手足。”
司徒蒼穹大聲道:“所以你更應該置身事外!”
祈少君道:“沒錯……大哥,你應該聽司徒盟主的。不過既然你來了,我也有問題想問你……你早已知曉他是銅麵人,對不對?”他語聲雖低沉,但質問之態堅鏗如鐵,實令對方不得不答,更是有損於二人兄弟之情。
所以古月軒歎聲道:“沒錯……”
祈少君猶豫了一瞬,又道:“所以當日在杭州白堤楊柳下,他邀我在嶽王廟一決高下,因為你早已知曉真相,才斷定我此行有驚無險,對否?”
古月軒反問道:“你先回答我,你又是如何斷定我知曉真相的?”
祈少君道:“當日我們在寶豐縣客棧遭遇暗算,你看到銅麵人出現後,滿麵驚詫,事後又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你很清楚,當時出現的那個銅麵人並非司徒盟主,你對誰是銅麵人之事知之甚詳,所以,當你瞧見銅麵人出現在一個完全不合理據的地方,又如何會不訝異?”
古月軒苦笑道:“少君,你的聰明實在令人頭疼……容為兄再問一句,那你有無猜到那晚出現那個的銅麵人究竟是誰?”
祈少君搖首未答,但看其神情似乎心中已有頭緒,隻是不願輕言罷了。
隻聽他問道:“大哥,為什麼要隱瞞我?”
古月軒道:“你不也向我隱瞞了自己真正的身世麼,想想你又是為何?”的確,古月軒到此刻方知義弟乃神州大俠後人。
祈少君微微額首,沉吟道:“我明白,誰都有苦衷。”
古月軒道:“所以,司徒盟主不欲告知你的事,我此時也恕難奉告……不過少君,縱然你不相信司徒盟主,但你相信大哥麼?”
祈少君道:“我們生死之交的兄弟,我當然相信大哥。”
古月軒正色道:“好!好兄弟!既然你已和司徒盟主定下生死之約,為兄也不再多言,不過你要切記……切勿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又插了一句:“我是替你二叔告誡你~~”
看著大哥懇切的目光,祈少君的心中既感懷又越來越模糊……的確,眼前的情形越發撲朔迷離,眼下司徒蒼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這既成事實,但為何他和古月軒還是有所隱忍不言?
“看來,隻有遵照二叔的遺命,回無極門……”他思付道,二叔臨終前在他耳邊諄諄叮囑,說道無極門玄虛道長那裏,有他想要的全部真相,但誰也沒想到,他緊接著便和無極門高人玄一結下了不解奇緣,隻是玄一雲遊四海、深居簡出,並不盡知此間緣由,二人也未在此事上有多少談及。
輾轉三年時光,他最終將所有的線索都歸結到了無極門,而且他就是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不會輕易被七情六欲所掌控,疑惑崩壞不了他的意誌,仇恨亦無法魔化他的理智。
此刻心念數轉、定計一下,所有的思緒再次變得有條不紊。
隨後,祈少君又看了看頹然坐在地上的司徒曼玲,凝視了半晌。
就在前一刻,他已決定跟司徒曼玲徹底斷絕,因此一言不發,不過此刻眼見她如此淒楚,心中何忍?何況這一切仇怨,都不該牽涉到無辜的她,而祈少君也絕對不是個硬得起心腸的人,上前溫言道:“曼玲……”他叫她曼玲,永遠不會變、也不會再漏嘴說錯了。
他溫言道:“這段日子,謝謝你一路伴我同行,這份恩情,還有你的一番情意,祈少君有生之年絕不忘懷……無論你爹做了什麼,一切都與你無關。”
江湖上若論上門尋仇,遠不止父債子還、夫債妻還之說,連旁係親屬甚至遠親都會被牽連在內,但殃及無辜絕非他祈少君所為,所謂一人做事一人當,何況對方是他的紅顏知己。
“不過……”他欲言又止,猶豫了許久長歎了一聲,緩緩從懷中取出了一柄玉劍,這是司徒曼玲當初在蘇州贈予他的,他現在一定已明白,對方當初贈劍的心意,他真的沒想到,對方原來這麼早就對她動了芳心,長久以來,他一直將這柄劍揣在懷中不忍歸還……
但現在,即便對她再殘忍,他也要把這個還給她,必須要還……
他為什麼欲言又止?為什麼猶豫了這麼久?因為自古以來,無數至情至性的大俠,哪一個不是如祈少君這般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心太軟,這是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輩,時常對大俠們的評斷,這個評價一點兒也不錯!所以,祈少君怎麼舍得讓這麼好的姑娘傷心欲絕,何況她此刻受的打擊已經夠大了。
“對不起……曼玲……你的心意,祈少君唯有來生再報了……”
司徒曼玲行屍走肉、眼波灰朦,似乎根本瞧不見他、也聽不見他說話,更是打心眼裏不想聽他的訣別之言,但她卻感到一隻溫暖但又微微顫抖的手,打開了她的手,然後把一件好像還帶著體溫的東西,緩緩放進她的手中,再幫她合上了的春蔥般的手指,萬般為難地了卻了這段緣份……
而後,祈少君緩緩站起,如箭矢一般飛掠而出,頃刻失去了蹤影!
“哈哈!好!勇猛果敢,恩怨分明!獨孤二哥有後啦!”司徒蒼穹大笑道。
古月軒卻完全笑不起來,道:“盟主,您還笑得出來?”
司徒蒼穹道:“為何笑不出來?這是我期盼的情景!”
古月軒道:“盟主,月軒不明白您究竟想要什麼?”
司徒蒼穹仰天道:“一個我想要的結局!”
司徒曼玲僵木在地上,似乎感到自己的魂魄已經消散了,她也許還感謝少君哥沒有親口告訴她這一切,她冰雪聰明,那晚在涼亭裏,父女二人傾談許久,父親的提醒、所指的殘酷事實,竟是如此得深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