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祈少君出言解釋,伴梅先生旋即想到,道:“哦,對對對~~~令師當時也在場,告知於你一點兒也不奇怪。”他緩步走到對麵桌旁,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龍吟劍,一邊端詳一邊沉沉歎道:“玄一老道才不愧為當世高人,收徒弟也獨具慧眼,最近十載,這老牛鼻子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對了,他怎麼樣了?”
他自然還不知玄一最近這些年深居簡出,是為了什麼……但他卻見祈少君垂首不語、神色哀傷,又見身前佩劍到了徒弟手中,已有所悟,問道:“他走的時候,沒受什麼痛苦吧?”
祈少君道:“痛苦倒也還好,他老人家強提真氣助我打通任督二脈,而後就仙遊了……此恩此德,我身為徒弟自當永記於心。”
聞聽此言,伴梅先生麵上閃現出一陣傷感,慨歎道:“是啊,師父的恩德是永遠不能忘懷的。”語氣雖平淡,但卻滿含感同身受之意,他又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怎會想到散功的?”
於是祈少君將歸處災劫的始末向夫婦二人簡述了一番……
伴梅先生緩緩道:“朝……天……宮……”他語聲很低,但他吐出這三個字時,隱含的憤怒卻人人都感覺得到。
祈少君繼續道:“要說真的痛苦,家師唯一到死都未能釋懷的,就是在冰冰一事上心存愧疚,臨終前,他遵遵叮囑晚輩好好照顧、保護好她,可惜晚輩顢頇愚蠢、傷害了她,害她負氣出走,我此次遠行便是為了找她?”
南居夫人輕哼一聲道:“總算你還有自知之明。”
所謂自知之明,顯然是暗指祈少君那晚輕易就中了她的詭計,結果欠下了她一條命,但倘若她知曉祈少君當時不過是將計就計、投石問路,難以想象這位驕傲冷作的南居夫人會如何反應。
但祈少君卻非狂傲之人,絕不會跟婦道人家計較,更不會向她說破,何況一說到冰冰,他早已悲從中來、心如鉛捶,又哪裏有閑心跟對方糾纏?
不過此刻,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好像想起了點什麼線索,於是問道:“夫人,晚輩有一事請教……”
南居夫人切道:“好了,先打住……”然後又走到床沿邊,把托盤一放,眼波冷冷地對祈少君道:“你今天已經說得夠多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趕緊把這些吃了,吃完了睡覺!”
聽到這命令般的語氣,麵對冷峻的美人,祈少君不由自主地言聽計從,乖乖地將托盤裏的南瓜粥、牛奶和燒餅吃了個幹淨,然後躺下繼續休息……
天已大亮,安靜的竹屋裏,祈少君再也難以入睡,因為他心頭縈繞著太多的疑惑,所以他躺在床上不斷地思付著,想把事情給理順了……
“看來這位南居夫人年歲的確不小了,聽這聲音如此蒼老,恐怕比他夫君還要大出不少,可偏偏像個二十多歲的妙齡姑娘,駐顏之術當真是妙不可言,不知道冰冰會不會也是這樣,一輩子青春永駐……唉!我想到哪去了!”
他整了一整思緒,又思付道:“至於伴梅先生,我估計他的年歲應該也不止外表那樣,不過好像還是沒有他的夫人年長……有趣,明明是夫人比夫君年長得多,可是看起來又是十足的老夫少妻,不過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他果真是聰明決定之人!猜的是一點兒也不錯!為什麼不錯……應該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和慕冰之間的異曲同工。
他又思付道:“高人就是與眾不同啊,隻是想不到,夫君和夫人都是相貌出眾的人中龍鳳,女兒卻生得如此……唉,真是造化弄人!但不管怎樣,這一家子救了我的命,我無論如何該報答他們,先養好傷再說……”
想到這裏,身上的傷痛使他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竹屋外的涼棚裏,南居夫人正在曬魚幹。
伴梅先生緩步出屋,上前道:“我說夫人,你不是日日夜夜念叨著,想見見這位仗劍護花的少年英雄,和那位與當年的你如出一轍的絕情仙子麼?現在見到人了,怎麼回來以後,反而一直像是有心事,問你又不肯跟我說說。”
南居夫人幽幽道:“因為我現在有點後悔出了這趟遠門。”
伴梅先生問道:“後悔什麼?”
南居夫人道:“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事,又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那日我出門之時,你曾勸過我: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你說得對,當年你我親眼看著倩倩死在明少的懷中,當時我就發誓不再妄動塵心,可現在又忍不住踏入凡塵……”她轉身嘲諷道:“你說~~我是不是自尋煩惱啊~~?”
伴梅先生道:“問我的話,我可不這麼認為,何況‘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這話,確切的說是你說得很對,這可是你當年教我的。”
南居夫人道:“這麼說,你覺得當年的我更好?”
伴梅先生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斷情換來的隻會是孤獨和寂寞,而重情固然會遭受痛苦,但絕對值得,精彩的人生有比其次。”
南居夫人低眉不語,絕美的臉上也閃現出一絲欣慰……
伴梅先生續道:“而且,我不管你先前遇上了什麼,可你現在既已看到又已知曉,便不能輕言後悔,更不能袖手不理……這少年和我們頗為有緣,現在他孤身一人,處境又凶險……無論如何我們二老都得幫一把。”
南居夫人歎道:“有些事情可以幫,但有些事情……天意難違。”
伴梅先生軒眉道:“可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我們當年經曆了那麼多風風雨雨,幾番聚散離合,尚且能雙宿雙棲,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呢?”
南居夫人恨聲道:“天無絕人之路?哼,上天此刻就是在絕人活路!”
伴梅先生道:“這話我可就聽糊塗了。”
南居夫人欲言又止道:“日後你自會知曉,我也希望蒼天尚存一絲眷顧。”
伴梅先生生性樂觀,微笑道:“嗯,人定勝天,不行就換一片天。”
南居夫人未接口,而是抬起美麗的眼波凝住了一下夫君自信的目光,微微一笑……他們夫妻間心照不宣,南居夫人雖然冷酷,但對夫君卻一向既愛更敬。
後來幾日,病榻少年始終未出房門一步,每天除了吃飯睡覺打坐運功,就是和伴梅先生聊天……從聊天中得知,伴梅先生年少時出生豪富,也是當年一位頂尖武林高人的關門弟子,但問到南居夫人的來曆時,伴梅先生總是神色微恙,沉默又或是支吾,有些不願跟人提及,幾番談論下來才得知一二……
“南居嘛……是家父生前的金蘭妹子,當年家道敗落,家父不堪重負撒手人寰,臨終前諄諄叮囑我好生照顧她,我就一直相伴她身旁,後來相知相愛,才不顧世俗反對、結為連理的。”
祈少君道:“難怪,總覺得夫人年歲似乎比先生年長。”
伴梅先生笑道:“小夥子好眼力!不錯,老夫今年五十有九,至於南居她已年逾古稀,隻因年少時的一段際遇,加上一生靜心潛修內功,所以容顏不老,若論駐顏之術……嗬嗬,恐怕當世還真無人能及她。”
祈少君道:“不僅如此,兩位前輩不計年歲輩份之隔閡,打破世俗束縛結為連理,堪稱曠世姻緣,晚輩真是由衷傾羨。”
伴梅先生大笑道:“你果然是與眾不同,很對老夫的脾胃呀!好!相信不久的將來,繼我和南居之後,江湖上又會有一段超脫世俗的姻緣了!”
這話中之意甚為明顯,祈少君幹笑不語,眼下慕冰仍下落不明,但苦澀之中還是帶著甘甜,他心想倘若慕冰此刻也在場,能聽到伴梅先生這番話,也一定倍感欣慰,徹底打開心中的結,他越發感到和這對曠世仙侶相識恨晚,對慕冰更是越發深愛……就在這一刻,他重拾起信心、暗誓要找到心愛之人!
至於南居夫人,盡管時常冷言冷語,有時還帶著幾分昔日的乖戾,但祈少君心地赤城,從她對自己生活起居上的照料,不難看出她實是麵冷心熱,盡管祈少君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嘖!少自作多情,這話聽著都讓人作嘔。”但女人心口不一是常態,欲拒還迎更是自古已然,但南居夫人有句話卻很是懇切,她一盆狗血之後,總會順帶一句:“還不是我那寶貝女兒在關心你,每天給你弄吃的弄喝的,你心裏記著點就好!”
這一家子都在關心他,他這等聰明又至情至性之人,哪會不知曉?不過數日來,南居夫人所說的“寶貝女兒”那個醜姑娘卻不曾再進入他的視線,他心心念念著要向她道謝和致歉,卻苦無機會。
直到有一日,他傷愈大半、忍不住要到屋外走走。
腳步剛跨出大門,隻感神清氣爽,在屋裏待了這幾天,誰能不憋壞呢?
他走下僅有幾層的竹台階,再回頭一看自己這幾日居住的竹屋,隻見這世外小築精致典雅,門楣上還掛著快匾額,上麵寫著“伴梅南居”的字樣。
“伴梅南居,這兩位前輩真是令人心向往之……”不禁感歎道。
他對著清晨的太陽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再環目四顧……先看到屋外左側是涼棚,上麵的葫蘆已經碩果累累,涼棚下的石桌上還擺著香爐上藥香嫋嫋騰升,竹屋右側的空地上種著好幾棵梅樹……不禁念道:“梅占春先,淩寒早放,傲冰雪而獨豔。難怪先生雅號伴梅……”但他隻猜對了一半,伴梅先生所伴的“梅”乃是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