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對麵的圓桌畔、小木窗無法目及的一處紅木椅子,一位白衣少年正慢慢中陶醉在這低調的琴聲裏,似乎也忘記了天黑…。
幾案上,縷空琉璃盞內,隻見青煙嫋嫋,散發著撲鼻的桂花香味,這香味和著輕雅的有古琴聲,隨風飄出窗外,飛入雲間……
佳人當窗弄白日,弦將手語彈鳴箏。
忽的,撫琴少女憂思滿上心頭,聆聽的少年亦忽來哀傷之感……
餘音繞梁,卻更增哀傷與思念,嫋嫋琴聲寄托了整整三年的牽腸掛肚。
一曲未畢,少女忽然止住琴弦,憶起了什麼……
“少君,真是不好意思!我自己用不著,卻忘了有客人在。”心細的雨晴雖然不知明暗,卻知道祈少君在身側,連忙吩咐凝萃點上油燈。
祈少君微笑道:“沒關係,其實對我而言,有沒有燈火也不打緊。”
油燈點亮了,繡樓的牆上出現了兩個秉燭夜談的影子……
雨晴黯然道:“原來你離開之後,經曆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當日,雨溪鎮傳出消息,說山上的歸處被燒成了一片廢墟,我以為……以為你……”
那日,雨晴不顧一切地央求凝萃帶她上山確證傳言……站在硝煙未滅的廢墟中,她盡管看不到,但也明白了眼前發生過什麼事,不支昏倒在地……
而當時的祈少君,重傷墜入崖底、亦是幾經生死……
琴音透心語,適才的琴音已悄悄告訴了祈少君一切,所以他沒感到幸福,反而心中淒然,因為雨晴的憂傷不是現在才有,而是已經伴隨了她整整三年!
不過雨晴似乎也不願對方看到自己的哀傷,依舊維持著笑容,道:“不過現在好了,看到你沒事……盡管我看不到你的模樣,但你沒事就好。”這話語甜中帶苦,也許他不知多少次期盼上天給予她片刻的光明,好讓她看一看自己心愛的少年究竟長什麼樣,也許還埋怨過上天為什麼要奪走它的光明。
畢竟,無論她有多堅強,但對於一個女子,尤其是感情的事情上,又如何會不脆弱,慕冰不正是最好的例子,隻是後者至少得到了祈少君的心,這一點她比其他心慕祈少君的女子要幸福多了。
所以祈少君麵對著雨晴,隻得勉強一笑道:“雨晴姐姐……”
雨晴道:“少君,叫我雨晴……好麼?”
看著她茫然又溫柔的雙眼,祈少君如何忍心違逆,沉吟道:“……雨晴。”
回想過去,這樣的昵稱不止一次地暖人心脾……
司徒曼玲聽到時,含笑蘊藉;
慕冰聽到時,麵寒心暖;
水瑤聽到時,嬌羞嫣然;
而比之這三位美人,婉約的雨晴聽到後,神情顯然比她們淡雅得多,但心中的歡喜和暖意卻更甚,也許是因為她的內心比另外三人更為孤獨。
所以她心醉之下,柔聲道:“適才我已奏過一曲……老規矩,到你了。”
祈少君沉吟了一下,拿出了隨身帶的翡翠玉笛,走到陽台邊舉笛吹奏,對於盲眼的雨晴來說,柔美而又帶著感情的樂聲,是對她受創的心靈最好的撫慰。
一曲奏畢,祈少君緩緩坐下……
雨晴微笑道:“這笛聲還是那麼美,隻是……”
他哽住了想說下去的事情,因為她怕一旦說出來,而對方的答複又不是她想要的,她也許就再也無法像現在這樣跟對方談心了……
但她也算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孩,她同樣會以自己的方式去爭取,於是她吟唱起了詩歌: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是《詩經衛風》裏的短詩,大意是:別人對你好,你會用更好幾倍的方式去回報,欲與對方長久相好的意思,人與人之間交友不就是如此麼?但祈少君此刻聽著雨晴這般吟唱出來,絕對是更深一層的意思……
隻聽她又吟唱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是《詩經鄭風子衿》的詩句,指一位女子站在城頭等候他的戀人。這裏雖然沒有城頭,但卻有一位盲眼的少女整日在這孤單的繡樓上,整日思念著心中的他,豈不比是詩中的女子更加令人心中惻然?
“縹有梅,其實七夕,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縹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縹有梅,頃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謂兮。”
她一連吟唱了三首詩歌,情之所至不言而喻,祈少君自幼也讀過四書五經,何況經曆了感情的考驗,他自然明白雨晴的心意,此刻隻要他開口點頭,雨晴就會立刻以身相許。
可是祈少君會接受麼?會點頭麼?
他沉默了許久,就在這人生的重要岔路口上,他沉默著……
他在猶豫什麼,他是在猶豫是否接受?不,世上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在這個問題上猶豫!隻是無論是誰,要拒絕一個人,尤其要他拒絕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真情的告白,這都是一件困難的事,尤其對於軟心腸的祈少君而言。
最後他長歎一聲,抬首麵對著屋外的月夜星空,吟唱了兩句……
“情到濃時亦轉薄,無情隻因多情人。”
兩句詩句緩緩道出,隻覺寒風掠過、窗外的梧桐樹倏倏抖動了一下;而夜空裏,隻見一縷小雲輕遮明月,恬靜的小樓也黯淡了一瞬。
祈少君凝視著屋外的朦朧,他不敢麵對哪怕是眼盲的雨晴,這兩句詩似乎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的,他極不願意這樣對待一個如此溫柔的好姑娘,但又不得不這麼說,而且也隻有這樣說,才能以最含蓄委婉、最不傷害對方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意。
所以雨晴聽到後,清麗的麵容微微出現一絲變化,這一瞬間的變化後,微笑的神情雖然仍在,但已經不再自然,而是在強撐著,顯然她也不願對方為難。
一時間,秀樓上沉默了,良久良久……
最終還是雨晴打破了沉默,沉吟著道出了原本梗住的話:“難怪……你的笛聲中,帶著魂縈夢牽、蒹葭之思的韻味……是那位慕姑娘,對吧?”
這個問題,祈少君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輕歎一聲、默然不語。
雨晴道:“少君……你真的很了不起,我真為你感到驕傲,這等超脫世俗的愛情,唯有你才配擁有。隻可惜……那個在無劍山莊的姑娘不是我……”說到這裏,她不禁淒然一笑,因為假如祈少君當時要保護的人是她的話,那麼別說是無劍山莊,縱然是屍山血海、陰劂鬼道,她也絕對會欣然相隨。
隻聽他又道:“那位慕姑娘真幸福……真好,現在會欣賞你手藝的人不隻有我一個了,有很多人都欣賞,真好……”他連說了兩個“真好”,可之中帶著多麼淒楚的心酸之意,說出最後以後兩個字時,她已經帶著泣聲。
祈少君又何忍,於是道:“別這麼說,至少你是第一個欣賞我的人。”
雨晴微笑了一下,又淡淡道:“若心……水瑤……司徒曼玲……慕冰……這些姑娘都比我美吧?”其實雨晴自己何嚐不是很美,天生麗質、眉清目秀,而且帶著大家閨秀的蘭心蕙質,可姑娘家問來問去的,卻總是少不了這些話題,祈少君這一點倒還是明了的。
他也溫言道:“容貌美醜,都是皮下白骨、表象神色,美麗的容顏終究會隨著歲月而消逝,少了深邃靈魂的美眸就算再動人,也比不上一顆美麗而善良的心靈……雨晴,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雨晴又是微微一笑,額首表示明白。
祈少君又真誠地言道:“雨晴,我一直都很感激你……這些年來,你教會我很多的東西,如果沒有你……祈少君一定不是現在的祈少君,這份恩情……無論我將來走到哪裏,都不會忘卻的。”
雨晴聽到這話,終於無法再支持笑容,淒然不舍道:“你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