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樹梢草尖上露珠點點,在朝陽光中閃爍著,猶如千萬顆小寶石,把山坡曠野點綴的無端多了一份富貴的氣象。
在山丘之後,一座莊院,恰好建築在寬廣的山穀中央,除了莊後那麵是陡峭的岩壁之外,左右兩邊小山,都是樹木鬱蒼,鬆濤如海,甚是悅目。
翻過左麵的山頭,卻是個長滿了青草的山穀,一群駿馬,閑散地在啃著肥茂的青草。
穀中央一棵高大的榆樹,橫杈上坐著一個少年,衣服破舊,頭發散亂地垂下來,差點兒便遮住眼睛。
這少年年紀才不過十六七歲,那隻攀在樹幹上的手掌,指節粗大,筋絡浮現,顯然自小便是幹那粗笨的工作。
這刻他卻一手攬著樹幹,一手持著書卷,正入神地閱讀著。垂下來的兩隻赤足,微微地在搖晃。
山頭上人影一閃,轉眼之間,已飛墜下穀,身形之迅速,逾於飛鳥,並且這一瀉數丈,勢子勁急之極,猶如行雲流水,使人能夠立刻感受出此人餘力猶存而動之由心的那種從容樣子。
眨眼工夫,那人沿著穀中的大樹,疾走了十餘個圈子,身形之快,使人目眩神搖。
樹上的少年絲毫沒有察覺,還在津津有味地埋首書中。在他頭頂微微搖擺。
這人身形驟止之後,麵目便看得清楚,隻見他一條大辮盤在頭頂上,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兩個字。年紀在三旬之間,身上披著一件白色上等絲綢的長衫,此刻卻掖在腰間。
他的麵色可有點駭人,那是一種特別慘白的顏色,隱隱泛出死人的味道。一雙眸子中,光芒淩射,配起那慘白的麵色來,極為駭人。
那少年乃是坐在丈許高的橫枝上,那橫枝少說也有尺許粗細,樹下的人仰麵瞧著他,過了一會,他仍不曾覺察。
樹下那人鼻孔中微哼一聲,先將腰間掖著的長衣服放下,晨風過處,杉角飄飛。
他的麵色漸漸變好,眨眼間已和普通人一般,隻是雙眸中仍然流露出威淩煞氣。
他驀然一抬臂,單掌往上麵虛虛一斫。掌鋒離橫枝還有尺許之遠,冷風一拂即過。隻見那掌鋒所向的材幹,驀然浮現一圈白痕。
這人一掌斫出之後,身形跟著飄然後退丈許遠。
片刻工夫,橫枝哢嚓暴響一聲,忽然墜折下來。所斷之處,正是那圈有白痕的地方。
橫枝上的少年,冷不防直墜下地,“啊喲”大叫一聲,整個跌在地上。幸虧地麵俱是豐茂的青草,沒有跌傷什麼地方。
這少年的書本在他跌墜時,憑空飛起,正巧落在那人麵前。書頁合攏處,書麵正好向上,原來是部《史記》。
枝葉亂響聲中,那少年爬起身,身材甚是魁梧,一隻手向腰間叉住,顯然是被巨大的樹幹硬碰了一下,十分疼痛的神氣。
當他抬眼一瞧那人,立刻瑟縮地垂頭拱背,又是怯懼又是狼狽的模樣。
那人背負著雙手,屹立在晨風之中,輕輕的長衫飄飄直飛,神情甚是瀟灑。
他道:“你讀《史記》麼?”聲音出口,卻是冷酷得令人心驚膽顫。和那瀟灑的風度,一點也不相稱。
少年生澀地道:“正是《史記》,小的正翻到遊俠列傳”
那人雙眉一軒,道:“這敢情好,咱們白骨門的榆樹莊,竟然要出這麼一位大俠客。”
雖是冷嘲熱諷,聲音仍不改其冷酷。少年畏怯地駝背拱腰,卻因身材偉岸,適其厥狀甚醜。
那人又道:“喂,你的小命兒快要送給書卷啦,你可知我十數匹馬何等寶貴,全是上佳的千裏駒腳程,別說有個三長兩短,折損了一根馬毛,你的性命還抵償不上”
他口中一麵說著話,一麵飄然走近去。那少年忽然混身發抖,竟是十分害怕光景。
那人倏然抖袖一拂,話聲未歇,那少年“啊”地大叫一聲,身軀被他軟軟的長袖拂過,竟自橫飛開去,叭地摔在丈許外的草地上。
這一跌並不比方才墜下地時摔得重,但是那少年卻爬不起來,全身猶自顫抖。敢情他是害怕得雙腿都軟了。
耳邊聽到那人的聲音道:“記得看住馬匹啊!”語意是叮囑他記住此事,但聲音仍是冷酷之極。
少年抬起頭時,這山穀中再沒有半個人影。
差不多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敢走近那卷《史記》旁邊。低頭凝視了好一刻,終不敢彎腰去拾。
可是在這瞬息間,心中卻湧起無數思潮。起初是在忖想那位聲音冷酷得異乎尋常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會不會還在附近,但立刻便想到眼光所注視的《史記》,裏麵所記載的遊俠們,那種一諾千金,雖死不顧的豪情勝慨。
他覺得自己好像更渺小了:“他們為什麼沒有懼怕呢?死本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啊,可是我……”
唇角浮現出微笑,卻是那麼可憐的苦笑。之後,他緩緩俯下身軀,將那卷《史記》拾起來。
腰間疼痛得很,使他趕快坐在草地上。草尖上的露珠,尚未被朝陽曬幹,沾觸上他肌膚,傳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
草地的泥土很柔軟,他可以很舒服地坐著,尤其是四下野草甚是豐茂,他隻須俯下頭,便可整個兒埋在草叢中,和外麵的世界隔離開。
他最喜歡獨個兒躲在一些極僻靜的地方,不管看書也好,遐思也好,總之,隻要沒有人打擾他,他便十分滿足地沉溺在自己那冥想宇宙中。故此,他最恨那報時的角聲,尤其是吃飯時刻的角聲。
他從來沒有起過反抗的念頭,不但對那位心狠手辣,殺人無算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如此,便是碰著莊中許多同樣身份的下人,雖然被侮辱或吃了虧,也都忍氣吞聲,不敢計較。
現在,他的幻想又在自己的宇宙中馳騁。
他是隻剩下這麼一個世界可供他暫時逃避,此外,不論他是呆在莊中與否,反正,以他這種柔懦的個性,到哪都會受到欺淩,最多是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已。
最可怕的還是在自己,有一種孤僻與世相違的習氣,這一點常常影響到不能和一些好心腸的人建立密切往來的關係。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便已沒有了父母,也不知故鄉何處,幸運的是他仍然有個極好的姓名韋千裏,雖然這個姓名是否真是他的,仍然不知道。
他自小便到處流浪,偶然在一家書齋當書童時,卻認會了不少字,以後,他糊裏糊塗地到了這豫鄂交界的榆樹莊來。
一晃過了數年,幹的全是最粗賤之事,這以往短促的人生中,唯一的嗜好和快樂,便是讀點書,不拘是哪一種書,隻要得到,便會廢寢忘餐地閱個不休,直到念得爛熟,整部書再沒有疑義,這才暫時收手。由於這個習慣,也就得了書呆子的雅號。
當然,那位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也知道他的外號,因此,無論如何也不會因他看書而殺死他。
可是這位小閻羅曲士英的確早就以手段殘酷,馳名江湖。幾乎有壓倒現今老莊主白骨雙凶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即他的師父及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當年震驚天下的聲譽之勢。
以他這麼一位武林驚駭的人物,怎會為此小故而殺死莊中之人,可是,韋千裏仍是打心裏害怕,別說小閻羅曲士英的聲音是天生特別冷酷,便是那對眼睛,也能教韋千裏看一眼後,打上幾個寒噤。
這榆樹莊內真個是藏龍臥虎,大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並稱白骨雙凶。
煉成白骨門絕毒功夫,數十年來橫行天下,為黑道上第一人物。這榆樹莊正當南七北五省當中之地,顯然成為黑道群魔之首。
小閻羅曲士英乃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首徒,年紀雖僅在三旬之間,但已盡得白骨雙凶真傳,尤其那天生毒辣詭毒的心腸,最得雙凶欣賞。成為本莊自雙凶之下的第一位人物。
那董元任有一兒一女,兒子董紹宗,年紀和小閻羅相若,可是卻沒有從黑道方麵發展以繼承父位,卻改習文字,從仕途出身,如今已放了湖南邵陽知縣。
女兒董香梅,今年芳齡十四,反而深得老父之傳,武功極佳。便是那小閻羅曲士英當今世上唯一的克星。
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未鑿,即恃自己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身邊唯一的骨肉,哪怕他什麼師兄?而小閻羅曲士英體承師意,隻好處處都讓她三分。
至於白骨雙凶的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相貌不但沒有師兄七步追魂董元任那麼威嚴甚至十分駭人,麵目以至身材,都是那麼尖尖瘦瘦,加上麵色煞白,使人有如睹鬼魅之感。他一足已斷,脅下常年夾著一根镔鐵拐杖,卻是動作如飛,迅疾無比,一點也沒有殘廢人那種猥瑣模樣,他隻有獨自一人,沒有家室,脾氣之壞,天下久已馳名。
榆樹莊中來往的人,自然都是黑道巨擘,居常可以見到血淋淋的人頭,韋千裏也曾埋過數次首級,那種血淋淋瞪眼突牙的可怖模樣,叫他常常在夢中驚叫而醒。
那時候的滋味最是難受,窗外黑沉沉的夜,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可能是刮風,下雨
周圍鬼氣森森,黑影幢幢,向他包圍著作出舞爪的姿態。於是,他隻能埋首被中,連眼睛也不敢睜開。
日子像連接而來的噩夢般,來得匆遽,去的遲緩,現實上的一切,對他都變成其重難荷的重擔。
隻有那麼一點兒片刻的樂趣,便是當他沉迷在書本中的世界,或在幻想中的宇宙時,他總算稍微可以透一口氣。
他埋首坐在草叢中,動也不動,好像是恐怕身軀一動,這種溫柔而易逝的片刻樂趣,便會驚跑似的。
忽然一股風聲從他頭上飄過,這股風來得這麼突然和強勁,使他頭發向上直翻飛起來,耳朵也刮得生疼。
他嚇得一驚,抬眼望處,丈半之外,一個白衣人,站在那裏,卻是以背向著他。
這白衣人身材矮小玲瓏,兩條烏亮的大辯,垂在肩後。乍看來整個人宛如精巧玲瓏的香扇墜,惹人喜愛。
可是韋千裏一見是她,麵上更加多添一種失措的神色。
微風迎麵吹來,夾帶著一種香味。韋千裏不自覺地深深吸一口,但是隨即又像連這香味也害怕似的,趕緊吐一口大氣。
她徐徐轉身,最先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麵長長的眉毛,再下麵是纖巧而挺直的鼻子,紅潤豐滿的嘴唇。
“哦,是什麼人啊?”她裝出瞧不見他的樣子,用清脆的聲者問韋千裏全身哆嗦一下,沒有站起來。
她款款走過來,麵上帶著稚氣而迷人的笑容,又道:“隻有蛇才喜歡躲在草裏,那兒可是條大蛇麼?”
他趕緊答腔道:“不,是小的……”
話聲中有點兒搖顫,並且一麵伸手撥開麵前的青草。
她咯咯笑道:“幸虧你趕快出聲,否則我以為真是條大蛇,就像上幾次般打疼你,那才冤呢!”她稍微頓一下,然後提高聲音道:“你坐著幹麼,你不快點站起來?”
後麵的兩句話,口氣已變為主奴之間的口吻,並非剛才說笑時那樣子。
韋千裏如響斯應,趕快站起來。
她立刻又放救聲音,道:“喂,你看這是什麼?”說著,舉起一隻手,手中持著一支小旗,顏色隻有黑白兩種,卻是奪目之極,光采眩人。
這支小旗乃是三角形那種令旗,旗邊鑲著白色的花邊。旗中央是一個白色的骷髏頭和兩根交叉的白色骨頭,此外全部都是黑色,連旗杆也是黑色。通體長不過尺半,旗杆尖頂是塊三角形的鋒銳矛頭,烏光泛射。
韋千裏一見這支令旗甚是可怖,連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沒有,垂目搖頭道:“小的不知道這是什麼!“
她高興地嚷道:“這是我白骨門中的至寶……”下麵的話,忽然咽住了,麵色也立刻沉下來,道:“哼,你這個呆子真是,枉你長得這麼高大,老是這麼沒膽,呸,天生的賤骨頭……”
她沒有往下罵,四麵一看,又詫異道:“你怎麼把這兒弄成這樣子?爹爹要知道你弄毀了這榆樹穀的榆樹,怕會打折你兩條狗腿,快點,快弄幹淨……”
提起爹爹兩字,敢情連她也有點兒肅然。
韋千裏本是呆鳥般木立不動,這時全身震動一下,不暇分辯,連忙邁開腿,衝過去將地上的斷杆抬起一頭,用力拖走。
到他回來時,已經額上流汗,一雙手按著早先碰疼了的腰部,慢慢地在喘息。
她隨口問道:“你的腰怎麼啦?”
他道:“剛才少莊主經過這兒,那樹忽然折斷,小的摔下來,便撞著這兒,被少莊主罵了兩句,把我摔一跤,就像小姐你以前打大蛇般摔出老遠……”
她不覺笑了起來,身形一閃,倏忽已到了他身旁,風聲一拂,那支令旗已拂向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