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星不孤(1 / 3)

“白玉三千界,紅樓廿四橋”,是寫月的氣勢;“竊藥千年事,登樓萬裏心”,是寫月的掌故;“二分常照影”、“兔魄初生候”,是新月;“三五怯當頭”、“蛾眉淡掃除”,是殘月;冷月怎麼寫呢?月,宜冷,四更山吐,殘夜樓明,窗外雞聲,天涯夢影。對雅客,它有一種啟示;對離人,更添幾分淒涼。“冰壺曾濯魄,秋水定為神”,不科學的傳說,畢竟比科學的探討,來得幽美,來得富有詩意。

耿耿霏青漢,沉沉照碧虛,人間光射鬥,天上氣聯珠。星,似乎應以多為勝,一片,是銀河,列杓,成鬥柄,才可略分月的光彩,倘若眾星匿朗,一宿獨明,總未免有點孤單,顯得寂寞。

“歲月雙鴻爪,生涯半馬蹄”,寫霜寫得淒清;“蒹葭人在水,紅葉客停車”,寫霜寫得風雅;“江闊黃蘆老,天低白草平”,寫霜寫得豪壯;疏鍾斷雁,人跡板橋,色染曉楓,光凝秋雪。霜,夠美,可惜美得不長,有淩淩之氣,有凜凜之威,卻往往在瞬間化滅!

不,不一定,“孤星不孤”,“冷月不冷”,“寒霜不滅”。

這三句,不是詩,也不是詞,而是震撼四海八荒的三句江湖歌謠,也是至高無上的三招武術絕學。

三人行,陝西與河南的接近道上。

人,兩男一女,男的是一個壯健的中年大漢,虎背熊腰,看去相當英武,一個約莫三十一二歲,相貌頗為清秀,但卻滿麵病容,是一個委頓得失去他那份年齡應有光彩的青衫落拓書生,女的則是個四十左右的緇衣女尼。

地,是在商南與商縣之間,接近商山的一個小鎮酒館之內。

時間是中午,來往行人歇腳打尖的時刻。

這一天,過客不多,酒館中的財神爺就隻這麼三位,店小二因有空閑,遂在座位間周旋伺候,特別巴結。

三人中,女尼與青衫書生先來,虎背熊腰的壯健大漢後到。

但這大漢目光銳利,仿佛江湖經曆甚豐,入座不久,便被女尼桌上的一柄黑色拂塵,吸引得連連注目,神色微驚,從座位上站起身形,向女尼抱拳陪笑說道:“‘瘦馬琵琶尊塞北,吳鉤玄拂震江南’,師太莫非是嘉興‘煙雨庵主’,法號上玉下清?”

緇衣女尼點了點頭,目光在這大漢腰間所圍的一條奇形連環鐵扣上掃了一瞥,揚眉答道:“不錯,貧尼玉清,尊駕既具如此眼力,又有獨門兵刃‘追魂鐵扣’在腰,想是河南開封‘振威鏢局’局主,‘三刀一扣鎮中州’許伯亭許大俠了!”

大漢抱拳道:“不敢當‘大俠’之稱,許伯亭刀頭舔血,劍底謀生,隻是武林中一介俗人,不想在商南道上得參庵主佛駕,真是三生有幸!”

“煙雨庵主”玉清師太因這許伯亭執禮甚恭,遂也微一問訊,含笑說道:

“許局主,莫太謙光,你身為總鏢頭,主持振威局務,怎會這等清閑,單人由荊關、商南入陝,不走潼關大道?”

許伯亭苦笑一聲,又向玉清師太抱拳道:“彼此武林一脈,庵主可否移駕,由許伯亭作個小東,也好便於談話。”

玉清師太方自一點頭,突然聽得“叮”的一聲,從鄰座之間響起。

兩人目光同注,見是那位滿身風塵、一臉病色、顯得十分潦倒的青衫書生,從劍鞘中抽出一柄鏽痕斑駁的長劍,屈指彈了一下。

許伯亭身懷實學,絕非浪得虛名,加上擔任鏢局職務,久走江湖,看得人多,見得物廣,一聽“叮”然劍聲,便知這柄劍兒雖然鏽痕斑駁,卻有極好的鋼質!

他雙眉微軒,向青衫書生笑道:“劍不俗,人定高,尊駕突然彈劍,是歎‘行無車’?還是嗟‘食無魚’呢?”

青衫書生向自己桌上所擺的一碟花生、一碟豆幹看了一眼,苦笑說道:

“我在店外槽頭上有頭瘦驢,雖然比不得什麼‘瘦馬琵琶尊塞北’,也還可以代步,不致有同宗先賢的‘出無車’之歎,但手邊的這柄鏽劍卻毫無名氣,比那威震江南的‘吳鉤玄拂’相差太遠,不會引得什麼鎮日與財神爺暨江湖好漢們打交道的局主青睞,邀我移樽就教”

話方至此,玉清師太已念了一聲佛號,向許伯亭笑道:“這位施主不俗,許大俠既獻金樽,莫失佳客!”

許伯亭也看出青衫書生雖風塵潦倒,卻隱隱有種難以形容的出群神采,掩藏在他那清瘦的病容之內,遂毫不怠慢地抱拳陪笑說道:“玉清庵主慧眼識人,許伯亭則肉眼凡胎,慚愧失禮,馮兄請來入座,並先罰我三大杯如何?”

許伯亭兼通文武,已從青衫書生所說“同宗先賢的‘出無車’之歎”一語中,知他姓馮,遂加上了“馮兄”的稱謂。

青衫書生聞言,似乎病容稍減,揚眉一笑道:“果然彈鋏好,座有孟嚐君!陝境多山,魚龍鴨鳳,‘食有魚’不敢奢望,‘食有肉’多半可期,我不必再聽金聖歎的大頭鬼話,企圖從花生米和豆腐幹的合嚼之中,去夢想火腿風味的了!”

他一麵說話,一麵已毫不客氣,與玉清師太一同走到許伯亭的左右落座。

許伯亭側顧店小二道:“店家,把上好的酒菜盡量取來,有沒有魚?”

店小二聽出許伯亭的身份,知曉這類鏢客多半出手大方,遂越發巴結地哈著腰兒,點頭笑道:“有,有,店東清晨釣得一尾肥大溪魚,可以讓給貴客享用,我們店中還有十年陳的陝西名產‘西鳳酒’呢!”

許伯亭掏出一塊兩許重的黃金,遞給店小二道:“店家,烹魚備酒,讓我小款佳客,這塊黃金便當作酒菜之資,賞給你了。”

店小二瞠目驚呆之下,青衫書生也自看得搖頭歎道:“午間小酌,兩許黃金,許局主真是江湖豪客”

“江湖豪客”四字才出,許伯亭已微歎一聲,接口苦笑道:“許伯亭不敢擺闊,故作大方,隻因前路不遠,便是商山,我極可能把半生名頭事業,甚至一條性命,全部丟棄其中,些許金銀身外之物,還去計較則甚?”

這時,店小二已喜孜孜地揣起黃金,搬來一缸“西鳳酒”,替三人換了大杯,斟得滿滿。

許伯亭向玉清庵主暨馮姓青衫書生舉杯一笑,恢複了江湖豪氣,軒眉說道:“莫說拂心事,且啖席上珍,來來來,陝西西鳳酒天下知名,何況有十年之陳,許伯亭先敬庵主與馮兄一杯,我尚未請教馮兄,大名是怎樣稱謂?”

青衫書生道:“多心。”

許伯亭酒量極豪,把大杯烈性佳釀,竟一傾而盡,剛剛放下酒杯,聽了這“多心”二字,不禁一怔,目注青衫書生問道:“馮兄何必多心?你難道懷疑許伯亭這聊作小東之舉,會懷有其他的用意?”

青衫書生笑道:“許局主才‘多心’了,我所說的‘多心’乃是賤名,並非懷疑你酒內下毒,要奪我槽頭瘦驢,腰間鏽劍!”

說完“哈哈”一笑,也自豪放無倫地把滿杯烈酒,一傾而盡。

許伯亭雖覺對方姓馮不奇,以“多心”為名,似乎有點奇怪,但天下奇名甚多,卻也不便多問。

玉清師太舉杯淺嚐一口,點頭笑道:“這西鳳酒名不虛傳,相當香冽,釀製既好,泉質也佳,較諸汾酒、茅台,或四川的綿瀘大曲,並不多讓!”

語音至此略頓,目注許伯亭,雙眉微蹙問道:“許局主,貧尼一見你時,便知你不是閑人,獨走商南,定有要事!適才又語意淒愴,莫非商山中隱居深仇,此來是赴甚生死之約?”

許伯亭苦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封柬帖,放在桌上。玉清師太與馮多心注目看去,見柬帖上隻有八個字兒,寫的是:“欲鎮中州,請舉商鼎!”

末後並未署名,隻畫了一個肺葉形的表記。

玉清師太哼了一聲又道:“許局主的武林俠號是‘三刀一扣鎮中州’,這‘欲鎮中州,請舉商鼎’八字,確屬向你挑戰,但此類約會,江湖甚多,往往談笑間即可打發,許局主何必有性命、名業全可能在此廢棄的悲觀煩惱?”

許伯亭歎道:“庵主總該知曉‘洛陽大豪’金八與‘徐州雙傑’劉子深和劉子泰吧?他們的一身藝業,較我如何?”

玉清師太道:“都是蘇豫知名豪客,但以貧尼看來,他們在藝業方麵,屬於外家好手,修為火候,不會高過許局主去!”

許伯亭抱拳道:“多謝魔主看重,但許伯亭有自知之明,我不會比洛陽金八,高明太多,金兄與徐州劉家兄弟也接到這同樣的柬帖,於月前赴約,三人一同暴屍在商山金鼎峽口!”

玉清師太念了一聲佛號道:“這帖上‘請舉商鼎’字樣中的‘商鼎’二字,莫非指的就是商山之‘鼎’?”

她話猶未了,馮多心一麵舉箸夾了些鹵牛肉,入口大嚼,一麵用箸尖指著那肺葉形的表記笑道:“不會錯,商山因‘四皓’避秦末之亂出名,七盤十二迂,林壑深邃,向有‘地肺’之稱”

“阿彌陀佛”,這聲佛號自然又是玉清師太所發,她目閃奇光,向許伯亭笑道:“人間萬事,每多奇巧,風萍一聚,也是因緣!許局主,你這一頓小東,作得頗有妙趣,因為貧尼極可能與你命運相同,一齊在那別稱‘地肺’的商山之中,了卻塵煩,獲得解脫呢!”

許伯亭苦笑道:“庵主莫要說笑,你是一代俠尼,功力絕世,‘滌塵玄拂’,名震江南”

話方至此,立即住口,因看見玉清師太也從緇衣之中取出了一封柬帖。

柬帖的式樣大小,與許伯亭所接獲的那份相同,但字兒卻多了幾個,寫的是:“玄拂何足奇,銀拂震江湖,玉清如有膽,地肺走長途!”

馮多心看了一眼,點頭笑道:“嘉興入陝,確是長途,居然有什麼‘銀拂’,敢向‘煙雨庵主’威震江南的‘滌塵玄拂’挑戰?我馮多心這趟商山之行,不單有好菜吃,並有好戲看了!”

“有好戲看”之語,易懂,“有好菜吃”之語,難解,致令玉清師太和許伯亭二人,一齊對馮多心投射過詫然的目光!

馮多心笑道:“庵主與許局主不妨猜猜,我這一介窮儒,西風瘦馬,風塵仆仆地趕來商山是為何事?”

許伯亭道:“是不是也有人投帖向馮兄挑戰,約在商山相會?”

馮多心失笑道:“我這窮酸,有時九邊乞食,有時吳市吹蕭,每日幾乎饗餐不繼,哪裏還有心情與人角技?何況我一不威震江南,二不威鎮中州,也沒人向我挑戰!我趕來商山之故,隻不過因在未將家財揮霍淨盡之前,曾經精研食譜,尚稱知味,遂有人邀我來品嚐兩道佳肴”

玉清師太以兩道閱世甚深的眼光,向馮多心略一凝注,接口笑道:“馮施主不辭千裏,來品佳肴,定屬人間絕味!是猩唇、豹胎、龍肝、鳳髓?”

馮多心搖手笑道:“不列‘八珍’之屬,這兩道佳肴,名稱特別,一道叫‘地肺湯’”

許伯亭皺眉道:“商山雖稱‘地肺’,但對方怎能以山嶽熬湯?莫非是用商山中特產的什麼‘地肺靈泉,或‘青髓石乳’之類”

馮多心確實像是餓極,一麵不停地吃喝,一麵搖手笑道:“沒有那麼好的靈泉青乳替我作湯,但對方為了吸引我這饕餮之徒,在請帖之上,倒曾列有菜譜。”

玉清師太笑道:“馮施主請把菜譜說出,讓貧尼與許局主增廣見聞如何?”

馮多心伸手搔了搔頭,似乎略有礙難地皺眉說道:“本來我對‘地肺湯’的幾味湯料看不明白,心中起疑,但如今與庵主暨許局主結識,聽了許局主所說各事,才豁然而悟,懂得究竟!但但這湯料的名稱,恐恐怕有得罪二位之處!”

許伯亭苦笑道:“馮兄但說不妨,洛陽金八與徐州雙傑既已陳屍商山金鼎峽口,我許伯亭也極難僥幸,多半會被那不知名的主人煮成‘地肺湯’的了!”

馮多心自斟自飲,又喝了一大杯西鳳酒,緩緩說道:“對方倒不煮人,而是要煮許局主的暗器兵刃,那請帖上所列‘地肺湯’的湯料是:‘雙傑油,大豪肉,三刀一扣玄拂絲’”

玉清師太麵容忽冷,伸手握著她那威震江南的“滌塵長尾玄拂”,低念一聲佛號,目注馮多心道:“馮施主,請帖在身邊麼,暫借一觀如何?”

許伯亭久走江湖,何等閱曆經驗?已看出玉清師太對馮多心起了疑念,準備在盤問出破綻之後,立把對方製倒在“滌塵玄拂”之下!

但自己向詡識人,雖也看出馮多心過份瀟灑,有點蹊蹺,所攜的鏽劍亦非凡品,目光神情卻是一片湛然正氣,絕非邪惡的人物!

玉清師太嫉惡如仇,性極剛直,手下又辣,是位頗被江南武林道尊重敬仰的空門煞星,倘若他們之間起了誤會,豈非未入商山,便生事故?

他正在心中擔憂,皺起眉頭,思忖排解之策時,忽然目光注處,愁眉立散!

因為玉清師太語音才了,馮多心已笑吟吟地從他滿布酒漬風塵的青衫大袖之中,取出一封柬帖。

這柬帖的大小式樣,不單與玉清師太、許伯亭所接獲的完全相同,而且馮多心伸手翻開,指著那“地肺湯”下所注的“湯料”字樣,赫然正是:“雙傑油,大豪肉,三刀一扣玄拂絲。”

這一來,有人臉紅了。臉紅之人,自然是那位對馮多心多了心的玉清師太。

許伯亭生恐玉清師太下不來台,遂趕緊設法岔開話頭,向馮多心含笑問道:“馮兄不是說對方恭請你品嚐兩道佳肴麼?另一道又是何物?”

馮多心翻過柬帖,隻見在另一麵上,寫著“武林第一羹”五個大字,以及“羹料”兩個小字,但“羹料”下的字兒,卻被他用手蓋住。

被許伯亭這一打岔,玉清師太臉上的赧色稍退,遂目注馮多心,苦笑問道:“馮施主何必不給我看?貧尼手中的‘玄拂’若是被對方當成‘地肺湯’的湯料,則我的一身皮肉,也難免不會被煮成‘武林第一羹’了!”

馮多心笑道:“庵主莫再多心,這‘武林第一羹’的羹料,不是庵主佛駕,而是我一位最親近的知心好友!”

邊自答話,邊自放開手兒,使玉清師太與許伯亭二人,看清“羹料”之下寫的是“馬肉星心”四字。

許伯亭皺眉道:“馮兄的至交好友是誰?這‘馬肉星心’四字,用意何在?許伯亭慚愧識陋”

馮多心指著店小二剛剛端來的一尾肥大的烹魚,軒眉笑道:“昔日曹孟德與劉使君‘青梅煮酒’,暢論天下英雄!我們今日也不妨步仿先賢,在這‘烹魚鳳酒’之前,論一論當代武林的一流人物!”

許伯亭微一沉吟,計道:“少林、武當、峨嵋、雪山、昆侖、崆峒、點蒼、太極等八派掌門,以及派中首腦,應算一流人物;‘瘦馬書生’馬二憑的‘詩魄同魂掌法’、‘三星天磁氣’,與‘雪衣觀音’玉娘子的‘度世琵琶’、‘轉輪指法’,名滿塞北;玉清庵主的‘滌塵玄拂’與‘黃山長眉叟’孟逸塵的‘吳鉤’短劍,威震江南;還有‘天外三魔’、‘血印三煞’、‘地獄三魂’等,亦複凶威極盛,煊赫一時,此外恐怕”

玉清師太念了一聲佛號,目注許伯亭道:“許局主走鏢南北,遊俠東西,知事必多,識人定廣,你怎麼單單遺漏了三位出乎其類,拔乎其粹,第一流中的第一流,當代武林中最富傳奇性的特殊人物?”

許伯亭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目注玉清師太,問道:“師太是指‘孤星、冷月、寒霜’?”

玉清師太頷首道:“這‘孤星俊客’、‘冷月仙娃’、‘寒霜公主’等三位的名氣,豈不要比許局主前述諸人,還要來得響亮一點?”

許伯亭歎道:“‘孤星、冷月、寒霜’雖是曠代人物,但武林中何曾有幾人見過他們的廬山麵目?隻聽說他們每人有一招殺手絕9學,‘孤星不孤’、‘冷月不冷’和‘寒霜不滅’淩厲精妙的程度,足以冠古爍今,泣鬼驚神,許伯亭卻恨緣慳,迄未一開眼界”馮多心笑了一笑,接著許伯亭的話頭說道:“許局主不必歎緣慳了,就在商山金鼎峽內,你可以了卻這樁心願!”

許伯亭悚然道:“馮兄此話怎講?難道對我們下帖相邀的商山‘金鼎峽主人’,竟是‘孤星、冷月、寒霜’其中之一?”馮多心冷冷哼了一聲,指著他那份柬帖上“天下第一羹”羹料以下的“馬肉星心”四字,長眉微挑說道:“我如今替那‘金鼎峽主人’宣布一點秘密,這‘馬肉星心’四字中的‘馬肉’,就是我生平至友‘瘦馬書生’馬二憑的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