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借僵屍逃離虎口(1 / 3)

這是湘西“雪峰山”主峰山麓的一條山徑上。時為新年初一的深夜,山深林密,風雪交加,積雪盈尺,該算得上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最佳寫照了。

可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這山徑上,卻竟然有不少行人,而且,這些行人,顯然都不是普通行旅,因為,他們都是武裝佩劍,或者是腰跨軍刀,胯下並都騎著長程健馬。

這些行人,都是三個一組,五個一群,沿著通往“武岡”的小徑上,冒雪疾馳。

這情形,已經是夠人詫異的了,但事實上,卻還有更令人詫異的事。

因為,在這些橫眉怒目,不可一世的武裝騎士們前麵,策馬疾馳的小徑上,都有一個奇異的行列,在慢吞吞地移動著。

這一個奇異的行列,前後一共是十三人。

最前與最後,都是兩位道士,當中卻有九個黑衣人。

前後的四位道士,與當中九個黑衣人,都是相距在三丈以上。

前後的兩個道士中,都有一人敲著法器,一人則高擎著一個紙糊成,用朱筆畫著符咒的燈籠,和一個長長的招魂幡。

當然,燈籠與招魂幡,都是用桐油浸過的,因而在風雪中,也不致破壞。

至於當中那九個黑衣人中,臉上都貼著一層紙錢,手足僵硬地在移動著,顯然地,那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那當然是死屍了,死屍而能走路,那不但是駭人聽聞,也是使人聞之都有毛骨悚然之感。

可是,在湘西這一帶,死屍走路,卻不算奇聞,而且還有一些專門替死人服務的術士,和供死人住宿的客棧。

因為,那時候交通不便,一些客死異鄉的人,要想將骸骨運回故鄉,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於是,一些擅長趕屍的術士和客棧,就應運而生了。

趕屍這一行,當然也有很多忌諱,屍群前後那兩盞高高的燈籠,就是一個顯著的標誌,告訴前後的行侶們,遠遠回避他們。

同時,這還是一個晝伏夜行的行業,事前算好路程,一到快要天亮時,立即投入“屍體客棧”,至天黑後再繼續趕路。

而且,這行業,也最適合在冬天活動,因為冬天天寒地凍,屍體不致腐爛。

也因為如此,那時候在湘西一帶,冬夜碰上趕屍的,是司空見慣的事。

那些凶神惡煞似的勁裝騎士們,一共是五批,最後的一批,卻隻有一高一矮兩個人。

這些人,當他們看到那一個趕屍的行列時,卻是一個個緊蹙眉峰,繞道超越過去,當最後那兩人通過時,那較高的一個低聲“呸”了聲道:“真晦氣,竟然遇上趕屍的!”

較矮的一個苦笑道:“老王,吃咱們這碗飯的人,還談什麼晦氣不晦氣的,你想想看,大年初一,就砍砍殺殺,拚了大半夜的命!方才,你我殺的人,難道還算少,碰上幾個趕屍的,又算得了什麼呀!

較高的一個也苦笑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輕輕一歎道:“方兄說得對,咱們這血漬斑斑的外表,也不見得比那幾具屍體更受人歡迎。”

語聲、人影,都漸去漸遠,終於消失於漫天風雪之中;山徑上,又隻剩下那趕屍的行列,一個個像幽靈似的,在雪地上移動著。

除了那怒號的北風,與單調的法器聲,以及積雪被踐踏的“沙沙”腳步聲之外,沒有一點其他的聲息,就像這整個行列,都是死屍似的,氣氛顯得那麼神秘,又恐怖,令人有窒息之感。

約莫頓飯工夫過後,原先那五批凶神惡煞似的人馬,又循原路折了回來。

不過,這回他們不再分批了,而是整隊折返,一共十七騎,最後押隊的,還是那一姓王、一姓方的兩個勁裝大漢。

這批人,悄然繞過那趕屍的行列,縱轡疾駛。

那姓王的漢子扭頭向那趕屍的行列瞟了一眼,忽然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

那姓方的漢子訝然問道:“老王,好好地又歎什麼氣?”

姓王的漢子苦笑道:“沒什麼,我隻是在想,待會,咱們如何交差?”

姓方的漢子笑道:“這還不簡單,咱們實情實報,上頭命令咱們追出二十裏,事實上,咱們也委實追出了二十裏,可是,那小子沒走這條路,這可不能怪咱們不盡力呀!”

姓王的漢子道:“可是,上頭斷定那小子十之八九走的是這條路,我也是這麼想法,所以,我才留下四個人守在那邊。”

姓方的漢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我卻斷定那小子走的不是這條路,否則,咱們追了這麼遠了,為何鬼影子也沒見到一個?”

姓王的漢子哼了一聲道:“不信,你且等著瞧吧!”

姓方的漢子苦笑了一下,沒再接腔。

這一行人,默默地冒雪疾行了十來裏之後,到達一座位於山麓斜坡上的山神廟前。

山神廟的正廳上,約莫有四五十個勁裝漢子,圍著熊熊柴火在取暖。

原來這一座山神廟,外表雖然還像那麼回事,裏麵卻已破爛不堪,目前這些英雄好漢們,更是毫不客氣地將門窗都拆下來,生火驅寒了。

這些勁裝漢子們,也同樣地周身血漬斑斑,尤其是當中央盤坐著的那個虯髯大漢,更是全身都成了一個血人。

此時雖然是坐著,但不難估計出,他至少要比一般人高出半個頭來。

他,外表看來,年約四旬左右,一雙三角眼,兩道掃帚眉,滿臉橫肉,再加上一個鷹鉤鼻,和一臉有若刺蝟似的虯髯,那份長像,可委實夠怕人的。

尤其是一雙眼睛,開合之間,精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台階下,那小院中的雪地上,有著好幾處殷紅的血漬,不——那應該說是有好幾顆人頭堆在一起,隻是因為那些人頭已陷入積雪中,加上新降的白雪掩蓋著,乍看之下,就隻能看到片片的血漬。

那幾顆人頭的左旁丈遠處,還躺著一個重傷得奄奄一息滿臉血汙,沒法分辨麵目的人,也不知是耐不住嚴寒,或者是傷痛難忍,和恨意太深,他盡管奄奄一息,一口鋼牙挫得“格格”做聲。當姓王的、姓方的兩人所率領的勁裝大漢們,登上山神廟前的斜坡時,那個躺在小院中雪地上的人,忽然切齒叱道:“西門銳,老子跟你無怨無仇,你卻為何要以這種滅門的殘酷手段來對付我……”

答話的,就是那長像凶惡的虯髯漢子,他三角眼一翻,冷冷地一笑道:“這個嘛,很抱歉!隻好有勞你作一個糊塗鬼了。

那躺在地下的人,掙紮著想坐起來,但他的傷勢,實在太重了,這一掙,不但沒坐起來,反而牽動傷口,使他不自覺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那個被叫做西門銳的人,看得竟哈哈一笑道:“人家都說你是一條天不怕,地不怕鐵錚錚的漢子,卻原來也會怕痛的……”,那躺在地上的人,切齒怒叱道:“西門銳,老夫死做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西門銳又是哈哈一笑道:“你活著都奈何不了我,死了還有什麼用!”

接著,又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呂維屏,看你我無怨無仇這一點上,我不讓你多受活罪,成全你早點去做厲鬼吧!”

說著,由火堆中取過一枝正在燃燒著的木棒,順後一甩,竟然不偏不倚地,插入那躺在地下的人的胸膛上,隻見那人四肢顫動了一下,立即死去,可是,那露在胸膛外麵的半截木棒,卻還仍在燃燒著。

也就當此同時,那匆匆趕回的王姓漢子等一行人,也魚貫走進廟門。

西門銳首先揚聲問道:“王分舵主,怎麼空手而回?”

王姓漢子向著西門銳躬身行禮,一麵苦笑道:“敬稟總瓢把子,屬下無能,此行毫無所獲。”

西門銳注目問道:“是並無發現,還是被逃脫了?”

王姓漢子恭應道:“是並無發現。”

西門銳接問道:“什麼人都不曾見到?”

“是的。”

王姓漢子接道:“隻在半路上,碰到一隊趕屍的人。”

西門銳道:“檢查過那些趕屍的人,和屍體嗎?”

王姓漢子道:“沒有,屬下也曾注意過,那些趕屍的人和屍體,都是身裁高大的成人,呂正英那娃兒,總不可能混跡在那個行列中。”

西門銳蹙眉道:“這就奇了,難道這小雜種,竟然飛上天去不成?”

王姓漢子諂笑道:“總瓢把子,依屬下拙見,呂正英那小雜種,必然是藏在山區中。”

西門銳點點頭,“嗯”了一聲道:“你這猜想,極有可能,那小子人小鬼大,他料準咱們不會在這兒待久,所以才躲起來,準備等咱們撤退之後,再出來活動。”

那方姓漢子插口問道:“總瓢把子,呂正英那小子,會不會是在混戰中被宰掉了呢?”

西門銳搖搖頭道:“那不可能,現場中沒那小子的屍體,整個呂家莊,也隻差地皮沒給翻轉過來了,因此,他決不會還躲在呂家莊中。”

接著,又目注王姓漢子問道:“王分舵主,‘黃土塘’那邊,有沒有人看守?”

王姓漢子諂笑道:“屬下已留有四個香主在看守著。”

西門銳笑道:“本座知道你做事精明幹練。所以才將緝拿那小子的責任交付給你,果然這措施很為得體……”

王姓漢子連忙又諂笑道:“總瓢把子過獎了!此行一無所獲,屬下可汗顏得很。”

西門銳笑了道:“不要緊,你還有機會立功。”

接著,又正容問道:“那些趕屍的人,今宵該不至於趕過黃土塘去吧?”

王姓漢子點點道:“是的!趕過黃土塘,他們就錯過宿頭了,幹他們這一行的人,錯過宿頭那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所以屬下特別交待那四個香主,要好好監視那家接待趕屍的客棧。”

西門銳道:“那麼,還得辛苦你一趟,不必多帶人手,隻你同方分舵主去就行了。”

王姓漢子,與方姓漢子同聲躬身道:“屬下遵命!”

西門銳臉色一沉道:“此行如果再找不到人,你們兩個,也就不必回來了!”

王姓漢子、方姓漢子同時打了一個哆嗦,恭喏——聲之後,又躬身施禮,倒退一步,轉身疾馳而去了。

沉寂少頃,西門銳忽然虎地站起,三角眼中,威光四射地環視群豪,沉聲說道:“咱們動員了百十來位高手,如果竟然讓這小雜種生逃離去,我這個南七省的總瓢把子,固然丟盡麵子,你們也不見得怎麼光彩!”

他那些手下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呆立當場。

西門銳一頓話鋒之後,又沉聲接道:“現在,所有人員,立即沿通往武岡的官道兩側,全力搜索,目前;地麵積雪甚厚,那小雜種的足跡,決難掩飾。”

接著,又揮了揮手道:“立即出發。”

“是!”

在全體群豪的暴喏聲中,西門銳卻向他左右的兩個親隨,低聲吩咐道:“你們兩個,沿官道追蹤在王分舵主之後,記著,避免讓他們知道,本座隨後就來。”

那兩個親隨,恭應一聲,疾奔而去。

霎時之間,這一度顯得頗為熱鬧的破廟,已隻剩下西門銳一個人了。

他沉思少頃,目注小院中那位被他一棒釘死在地下的呂維屏的屍體,苦笑著,自語道:“呂莊主,你固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被殺滿門,同樣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你……”

接著,還居然發出一聲輕歎,然後,緩步走出破廟,飛身上馬,冒雪急駛而去。

黃土塘,不過是個官道邊一個數十戶人家的小村落,至於那專門接待趕屍的客棧,則在距黃土塘一箭之地的山麓邊。

其實,這所謂客棧,也不過是一幢用竹籬圍繞著的簡陋茅屋而早。

那些趕屍的術士們,自然是在茅屋的房間中,至於那些被趕的屍體,則全部被“招待”在旁邊的一個涼棚中。

前麵已經說過,這是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行業,天還沒亮,就必須落店的。

因此,方才被冒雪趕來的九具屍體,也進入這一家客棧,在那涼棚中,一字橫排,靠著牆壁挺立著。

那些趕屍的術士們,在每具屍體前點上線香,焚過錢紙之後,也各自回房安歇去了。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盡管借著涼棚外積雪的反映,可以隱約地看清裏麵的情景,但裏麵的情景,膽小的人是不敢看可是,你要是聽那些術士們的對話,才更可怕哩!

那四位術士,正在另一房間中,圍著火盆,大碗地喝著酒,其中一個矮個子忽然輕輕一歎道:“他媽的,我幹了十幾年的活了,像今天這個邪門事,還是第一次碰到。”

另一個較胖的苦笑道:“我也幹了十幾年了,像這種事,不但不曾碰到過,連聽也沒聽過!

那位老眼昏花的店小二,訝問道:“諸位究竟碰上了什麼事啊?”

那矮個子“哦”了一聲道:“對了,李老爹年紀比我們大,見聞也比我們多,您且說說看,是否曾經聽說過這種事情?”。

李老爹苦笑道:“可是,老漢還不知道你們碰到過什麼事情啊?”

那矮個子訕然一笑道:“這隻能怪我太性急,老爹,事情是這樣的。”

他微頓了頓,似乎猶有餘悸地低聲接道:“今宵,當我們起程後不久,經過一處山穀時,我們四個人,竟忽然打了個寒噤之後,一齊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過了多久,又是糊裏糊塗地,繼續地向前走著。”

“這倒委實是一件奇聞。”

李老爹自語著,抬手一指那停屍棚的地方道:“事後,你們檢查過沒有?”

那矮個子道:“不瞞老爹說,直到現在,我們還不敢接近他們。”

那較胖的也插口接道:“同時,也因我們清醒之後,一批又一批的綠林朋友,相繼而來,使我們更不敢在半路停下來。”

李老爹笑道:“我說,諸位也未免太膽小了,幹你們這一行的,怎可以疑神疑鬼的……”

但他話沒說完,卻忽然臉色大變地打了一個哆嗦,那四個趕屍的術士,也禁不住臉色為之一變,互相投過驚悸的一瞥。

原來就當李老爹說到“疑神疑鬼的”幾個字時,他們五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停屍棚中,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聲音,這位李老爹雖然才說過,幹他們這一行的,不能疑神疑鬼,但事到臨頭,他卻首先打起哆嗦來了。

倒是那矮個子術士的膽子還比較大,他臉色一變之後,低聲說道:“那是有人在走動的腳步之聲呢。”

“不錯,好像還不止一個。”

“老兄,陪我去瞧瞧。”

“不,不……我……我……”胖子不但是結結巴巴地,連整個身子都在顫抖著。

那矮個子隻好轉向李老爹笑問道:“李老爹你呢?”

李老爹似已發覺自己方才的失態,這時,卻是強裝鎮靜地笑了笑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看,還是等天亮之後,再去瞧瞧比較合適。”

他雖然強裝鎮靜,但話聲中,卻禁不住有點兒顫抖。”

那矮個子想必是強充好漢,存心尋別人的開心,這時,他居然自己打起退堂鼓來道:“你們都不要去,我也懶得多管閑事,且等到天亮之後再說吧!”

其實,他們不去算是幸運,真要是去了,那情形,可真會嚇破他們的膽哩!

原來當他們聽到停屍棚中,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時,實際上並非有人在走動,而是有兩具死屍,走出了他們自己的行列。

那是那九具屍體中第四與第五具屍體。

他們居然是手牽著手,悄然而緩慢地向門口走去。

夜靜更深,兩具挺立著的屍體,忽然走出行列,自由行動起來,那一份恐怖氣氛,怎能不教膽小一點的人,嚇破苦膽。

可是,怪異之處,遠不止此。

當那兩具死屍快要走到門口時,忽然又輕捷地退了回來,而且,一直退回到原來的位置,才停止下來。

原來,外麵的雪地上,正有兩個夜行人,像幽靈似的向停屍棚這邊走來。

屍體居然還怕真人,這倒算是天下奇聞。

那兩個夜行人,走得很快,當那兩具死體退回原來的位置,剛剛站好,那兩人已到達停屍棚的門口,赫然就是那位南七省綠林總瓢把子西門銳手下的兩個分舵主,一姓王,一姓方的兩個勁裝漢子。

這兩人停立門口,向停屍棚內略一張望之後,那姓王的漢子低聲說:“還是九個,並沒有少。”

那姓方的漢子道:“可是,方才他們在半路上的小澗之中,所發現的那兩具屍體,又如何解釋才對呢?”

姓王的漢子道:“那可能是另外的一批屍體……”

姓方的漢子道:“不,我卻認為顯然是半路上掉了包。”

姓王的漢子搖頭苦笑道:“那不可能,你該明白,趕屍這玩意,是有點名堂的,如果是在活人的行列中,臨時掉換兩個,那當然是輕而易舉,可是,要想在趕屍的行列中,以活人掉換兩具屍體,而不影響其餘屍體的行動,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時,如果真如你所料,是在半路上掉了包,那他們早該逃之天天了,但事實上,這兒分明還有九具屍體。”

姓方的漢子道:“你分析的固然是有道理,但此事體大,我認為還是檢查一下的好。

姓王的漢子駭然地道:“你……你竟然要檢查那些屍體……”

這時,那些趕屍的術士們和李老爹,也被這兩人的話聲吸引了出來,那較胖的術士,連忙道:“好漢爺,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激起屍變來,小的們也全活不了。”

姓方的漢子冷笑一聲:“你怕,那麼,我一個人去……”

那些術士們和李老爹,都是急得搓手頓足,不知如何是好。

停屍棚內,火光一閃,姓方的漢子,已亮出一個火折子。

此刻,雖然有了光亮,但停屍棚內的氣氛,卻比黑暗時更為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