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官中之俠(1 / 3)

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是杏花煙雨江南的暮春三月。

不過,今天卻不見那“路上行人欲斷魂”的綿綿春雨,而是一個豔陽普照、惠風和暢的好天氣。

這是傳誦千古的王勃《滕王閣序》中所寫“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江西省會南昌。

時為午未之交。

南昌城南門外,通往福建的官道上,一直到十裏長亭,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排列著全副武裝的兵勇。

官道兩旁,更是由無數的紅男綠女,扶老攜幼地列成兩道人牆,看這情形,南昌城中的平民百姓,怕不已全部出動了哩!

順著官道和人牆,一直往前瞧,那十裏長亭前,一片較為寬敞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官員,為數總在百員以上,一致鴉雀無聲地按官職的大小,雁翅般肅立兩旁。

這情形,算得上是冠蓋雲集!說得上是萬人空巷!

究竟是什麼大人物,值得全城大小官員,郊迎十裏,以及全城百姓們的夾道歡迎呢?

喲!答案在這裏了,那些夾道歡迎的百姓們手中,不是還揮著紅紅綠綠的旗幟嗎!那上麵寫的是:“歡迎代天巡狩欽命七省巡按文大人。”

“歡迎新科狀元文大人。”

“歡迎文青天文大人。”

“歡迎文青天。”

“歡迎文駙馬。”

“歡迎……”

這就難怪啦:“代天巡狩欽命七省巡按”這官銜,本已大得嚇人,再加上天子女婿和新科狀元,更可想見其聖眷之隆,已到無可複加程度,這情形,又怎不教這批大小官員們,奉承之惟恐不周,而郊迎十裏哩!

至於那些扶老攜幼,夾道歡迎的老百姓,由他們所持那些形形色色、式樣大小都不一致的旗幟這一點上加以判斷,顯然不是官府所發動,而是在一半兒驚奇,一半兒欽敬的情況下,自動前來的。

這,隻要在那些揮舞著的旗幟上略一注視,就可得到答案,因為旗幟上所寫的字中,歡迎“文青天”這幾個字,遠比其他職銜要多出數倍以上。

這原因,說來也很簡單,做大官的,古今中外,到處都有,並不稀奇,但做大官而能被老百姓如此擁戴,自發前來夾道歡迎者,卻不是很多見的。因為老百姓都知道文青天文大人是一個愛民如子、執法如山的好官。

郊外荒野,官道旁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形成一道道人牆。可眼看已是午後,還遲遲不見文大人的官轎到來。

眾人翹首以待中,都有些困了,餓了,紛紛到路旁的小吃店裏隨便地買些東西,填飽肚皮,由於需要進食的人太多太多,不一會兒,小店前便排起長龍似的隊來。

突然,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五匹駿馬轉眼就到了小店跟前。老百姓中有識得馬上五人的,像遇見瘟神似地,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隻見其中一位身著華服的白衫青年,翻身下馬,徑直走到長龍隊伍的前邊掃視著,很快不懷好意地盯上了那位懷抱孩子的青衣少婦。她,正是排在小店長龍前端,準備進食的一位。

雖然是一身青布襖褲,但裁製得非常合身,襯托上她那少婦特有的豐盈體態和雪膚花貌,以及目前這梨花帶雨的嬌慵模樣,更別具一番撩人的風韻。

這時,那些排在長龍中等候進食的人們,一見目前這情況,似乎肚子也不餓了,一個個悄然退去。

甚至於連那些正在小店中進食的人,也如見鬼魅似地,立即放下碗筷,紛紛付賬,霎時之間,散得一幹二淨。

那青衣少婦目睹此情,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芳容為之大變。

她轉過嬌軀,邁開蓮步,立即朝官道旁的人牆中奔去。

但那白衫青年;卻一把將她拉住,嗬嗬大笑道:“娘子,娘子,今天我好不容易從千萬人當中挑出你這位美人兒來,怎能就這麼走了哩!”

青衣少婦滿臉惶急,掙紮著,哀求道:“公子,我求求您,饒了我吧!我…

…我是有夫之婦啊!”

“有夫之婦更好。”白衫青年“嘿嘿”淫笑道:“嘻嘻……惟有像你這樣的少婦,才懂得風情……”’青衣少婦帶著哭聲道:“公子,快放開我……”

白衫青年曖昧地笑道:“娘子,我能看中你,那是你的造化,乖乖跟我回去,保證你享受不盡。”

他扭頭一聲沉喝:“張得功,你立即帶著她,上馬先走。”

“是!”四個彪形大漢中,應聲走出一人,揚掌向青衣少婦抓來。

青衣少婦急得尖聲大叫道:“救命啦……救命……”

那官道上放哨的兵勇,排眾而出,目睹此情,不由臉色大變,疾步而前,向白衫青年行了一個軍禮,訥訥地說道:“公子爺……文……文大人馬上就到……

您……您還是……”

“混賬!”白衫青年嗔目怒叱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管本公子的閑事!”

那兵勇哭喪著臉,囁嚅地道:“公子爺,不是小的膽敢管您的閑事,是文大人馬上就來啊!”

白衫青年冷笑道:“什麼文大人,武大人,他又能把本公子怎樣!滾!”

接著,目注彪形大漢怒喝道:“張得功,你呆著幹嘛?”

張得功一聲暴喏,抓起緊摟著愛兒的青衣少婦,向臂彎一托,邁開大步向樹陰下的駿馬前奔去。

青衣少婦急得雙足亂蹬,力竭聲嘶地嚷道:“救命啊……救命呀……”

那些遠遠地站在官道旁人牆中旁觀的人們,雖然個個緊咬鋼牙,目射怒火,卻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白衫青年目注張得功正在以繩索捆綁馬上的青衣少婦,無比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今天,真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接著,向其餘三個彪形大漢,揮揮手道:“走!咱們打道回府。”

他的話聲未落,“站住!”一聲勁叱,遙遙傳來。

人影一閃,白衫青年麵前,已捷如飛鳥似地飄落一位眉目清秀、文質彬彬的青衫少年。

他,年約十八九,身材修長,膚色微顯蒼白,不但外表文質彬彬,顯得弱不禁風,嚴格說來,還有點病容,與他方才所顯示的超絕輕功與那一聲震耳勁叱,委實太不相稱了。

白衫青年臉色一變道:“你這是對本公子說話!”

青衫少年點點頭道:“不錯。”

白衫青年冷笑道:“你知道本公子是誰?”

青衫少年微微一哂道:“誰不知道你是節製湘、鄂、贛三省,兩湖總督莫榮的孽子,也是炙手可熱、權傾天下的奸相嚴嵩的幹孫子……”

不等青衫少年說完,白衫青年已是臉色鐵青地扭頭震聲大喝道:“李得勝,拿下這個狂徒!”

一個彪形大漢,應聲而去,揚掌向青衫少年當胸抓來。

青衫少年冷冷一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

話聲中,虛垂的右手屈指輕彈,也不知怎的,那來勢洶洶的彪形大漢,竟然如遇蛇蠍似地,突然抱腕疾退丈外,齜牙咧嘴,一副痛楚不堪之狀。

白衫青年人目之下,目射駭芒地朝另兩個彪形大漢揮手喝道:“你們倆一齊上!”

緊接著,又揚聲喝道:“張得功,你先走!”

青衫少年又冷笑一聲道:“還走得了嗎!”

左手淩空連點,兩個飛撲上來的彪形大漢,已應指當場呆立。

同時,右手朝那樹陰下正待飛身上馬的張得功,揚掌遙遙一推,隔著足有二丈以上的距離,張得功竟被一股陰柔潛勁,*得連連後退,一直到他的背部貼上那數人合抱的大樟樹上才被擋住。

張得功方自驚魂略定地長吸一聲,卻又立即臉色大變地閉上了雙目,但聽“篤篤”連響,他的四肢與頭上的發髻,竟同時被五柄三寸長短,其薄如紙的柳葉飛刀,釘在樹上。

說來,不單是驚險已極,也妙到毫巔。

那五柄雪亮的柳葉飛刀,雖然將張得功四平八穩地釘在樟樹上,卻並沒傷及他的肌膚,而僅僅是以毫發之差,釘住他四肢的衣衫和頭頂的發髻。

這情形,當事人的張得功,固然被驚駭得昏了過去,白衫青年也臉色如土,即連那些本已嚇得遠遠離去,擠入官道旁人牆中的旁觀者,也一齊目瞪口呆,不自覺地又圍了上來。

至於那位緊抱著愛兒,被張得功綁在馬背上的青衣少婦,自然也不再哭叫了,睜著一雙猶帶淚痕的美目,靜靜地注視情況的發展。

青衫少年星目中寒芒電射地凝注著白衫青年,沉聲叱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搶劫良家婦女,你,不啻是江洋大盜,還虧你是官家公子!”

白衫青年可能因對方對他並未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以為是懾於他的赫赫家世,不由膽子又壯了起來,當下,臉色一沉地冷笑道:“小子,你該懂得‘滅門令尹’這四個字的意思吧?”

“當然懂得。”青衫少年微哂著接道:“小小的令尹,都可使人滅門,像你那貴為封疆大吏的混蛋父親,要滅城滅國,也並非難事……”

白衫青年截口接道:“你既知此中厲害,還敢多管閑事!”

青衫少年冷冷一笑道:“莫子良,我沒工夫跟你廢話,今天,你既然被我親自碰上,算是你流年不利,死罪暫免,活罪難饒!”

一頓話鋒,猛跨三步,揚手左右開弓,“劈劈啪啪”,揍了四記火辣辣的耳光,打得莫子良兩眼金星亂舞,踉蹌退出五尺,“哇”的一聲,吐出滿口斷牙和鮮血,一張醜臉兒,頓時腫成了豬肝色。

這情形,可震懾得莫子良心膽俱寒,連大氣再也不敢出了,旁觀人們,更是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青衫少年從容走向樟樹下,收回自己的柳葉飛刀,並將那綁在馬背上的青衣少婦放下,溫和地說道:“大嫂,不用怕,我送你回家……”

也不管青衣少婦的反應,轉身戟指莫子良,朗聲叱道:“莫子良,回去告訴你那混蛋父親,叫他多加反省,老百姓完糧納稅,供養他們,是要他們替朝廷效忠,替老百姓解除疾苦的,如果不痛改前非,繼續倒行逆施,魚肉老百姓,哼!”

一頓話鋒,劍眉雙軒地朗聲接道:“我,雖然沒權力摘他的頂戴,卻有力量摘他的腦袋瓜子!”語聲鏘鏘,作金玉鳴。

全場氣氛為之一窒之後,突然爆出疏落的歡呼聲:“好啊……”

“痛快呀……”

“……”

霎時間,春雷般的掌聲,與瘋狂的歡呼聲震撼原野,掩蓋了一切……

就當此時,一個管家模樣的灰衫中年人,由人叢中擠出,氣急敗壞地走近青衫少年身前,搓手頓足地埋怨道:“我的好少爺,你闖下滔天大禍啦!”

青衫少年劍眉一挑道:“老人家,我滿腔熱血未涼,眼看此種傷吳害理的罪行,怎能不管?”

灰衫中年人苦笑道:“少爺,你還記得我平常對你的交待嗎?”

青衫少年輕輕一歎,默默垂首。

灰衫中年人長歎一聲道:“少爺,你也不用難過了,俗語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且回去再說吧!”

這時,那春雷般的掌聲與瘋狂的歡呼聲已經停止,旁觀的人都以驚詫的眼光,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青衫少年目光一瞥那仍然顯得一臉感激神色的青衣少婦,堅決地說道:“老人家,送佛送到西天,咱們得先送這位大嫂回去。”

灰衫中年人眉峰一皺之間,旁觀人群中,走出一位遊學秀士裝束的白衫青年,向著青衫少年抱拳一拱道:“這位兄台,如有甚困難,兄弟當可效勞。”

這位遊學秀士裝束的白衫青年,生得方麵大耳,闊口獅鼻,身材也頗為魁偉,外表上雖然有點寒酸勁兒,但眉宇之間英氣勃勃,顧盼有神,儼然有一股懾人的威儀。

更奇的是,他的外表盡管寒酸,背後卻跟著兩位儀表不俗,衣著也頗為華麗的隨從。

那是兩位中等身材的半百老者,一衣黃,一衣藍,兩人都是氣宇軒昂,兩鬢斑白,神采奕奕,威態懾人。

當白衫青年向青衫少年說話之間,這兩位,卻是目光炯炯地向青衫少年和灰衫中年人二人的周身上下,仔細地打量著。

青衫少年拱手還禮道:“不敢當!請教兄台尊姓台甫?”

白衫青年神秘地一笑道:“兄弟文逸民,請教兄台……”

青衫少年方自口齒啟動間,灰衫中年人已目光一亮地搶先抱拳長揖道:“原來是文青天文大人,少爺還不參見文大人。”

青衫少年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外表寒酸的白衫青年,就是新科狀元,天子快婿,官拜七省巡按,口碑載道的文青天文逸民,於是抱拳長揖道:“小可參見文大人。”

文逸民連忙含笑還禮道:“二位不必拘禮,目前,我也算半個江湖人……”

這當口,旁觀的人群,已引起輕微的騷動,那個花花公子莫子良,鼠目一轉之下,已打算拔足飛奔。

藍衫老者入目之下,一個箭步,如鷹提小雞似地,一把將莫子良抓住,冷笑一聲道:“小雜種,你還想走嗎?”

扭頭一聲沉喝:“來人,將這幾個,通通拿下。”

人群中一聲暴喏,縱出八個彪形大漢,飛奔前來。

這同時,那黃衫老者卻振臂一揮,震聲大喝:“諸位請肅靜!”

人群中的騷動立即被壓了下去,那官道上放哨的兵勇,也聞聲再度趕來,入目之下,向最前麵的旁觀者,低聲查問之後,臉色大變,欲立即轉身離去。

但他的腳步才動,黃衫老者卻含笑喚道:“那位兄弟,請回來。”

那兵勇聞聲一抖,駐步回身肅立,黃衫老者正容說道:“大人有諭,不許向長亭通報,你且站在這兒,維持秩序。”

那兵勇畢恭畢敬地答道:“是!”

此時,黃衫老者已伸手拍開了被青衫少年所製,莫子良手下的兩個彪形大漢的穴道,並同時向青衫少年深深地注視了一眼……

這些,其實都是幾方麵同時進行的事。

當文逸民手下的人,動手將莫子良和他的四個家丁五花大綁時,文逸民卻目注青衫少年笑問道:“兄台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哩!”

青衫少年一愣道:“文大人可沒向小可問話呀!”

文逸民笑道:“好,兄弟再說一遍,兄台尊姓與台甫?”

青衫少年訕然一笑間,灰衫中年人已搶先說道:“大人,區區山野草民,這姓氏不報也罷。”

文逸民淡淡地一笑道:“我看得出來,二位都是遊戲風塵的奇俠,不願與我這種官場中俗人交往……”

灰衫中年人連連截口笑道:“大人言重了!草民等固然不敢與官場中人高攀,但文大人赤膽忠心,愛民如子,執法如山,算得上是‘官中之俠’……”

文逸民含笑截口道:“閣下謬獎,這‘官中之俠’四字。

使我深感汗顏。”

灰衫中年人正容說道:“大人,草民等可是言出至誠。”

“咱們不談這些。”文逸民淡笑著接道:“方才我已說過,我也算半個江湖人,雖不敢自詡深懂江湖人的習性,至少也不致太外行,二位不肯以姓氏見示,自不便強求……”

灰衫中年人連忙深深一躬道:“多謝大人大量寬容,並非草民故意賣關子,委實是有難言之隱。”

文逸民笑了笑道:“這個,我知道,方才所發生的一切,我都親眼目睹,這案子,也立即可以審結,二位是否有興,前往長亭觀審?”

“這個?”灰衫中年人沉思著接道:“如果文大人不需草民前往作證,我想……不必去了……”

青衫少年截口接話道:“老人家,咱們前往觀瞧也好。”

灰衫中年人蹙眉搖首間,那黃衫老者卻走近他身邊,以低得隻有他們二人聽得到的語聲正容說道:“閣下最好是改裝易容,雜在人叢中前往觀瞧,也許有所發現。”

灰衫中年人訝問道:“這位大人,此話怎講?”

黃衫老者接道:“閣下,如果我的觀察不錯,恐怕有人會對二位有不利企圖……”

灰衫中年人正容相謝道:“多謝大人提醒,草民記住……”

這時,文逸民含笑接道:“二位,俗語說得好,相見便是有緣,咱們雖然是萍水相逢,卻不能不有點表示。我在南昌城中,可能要稍做逗留。”接著,又神色一整道:“二位如不以文逸民為官場俗人見棄,務盼隨時駕臨行轅一敘。”

微頓話鋒,摘下右手中指的一枚寶石戒指,雙手遞與青衫少年道:“兄台請暫時收下這個,憑此戒指,不論轅門宮門,都可通行無阻。”

青衫少年微一遲疑之間,灰衫中年人已搶先說道:“少爺,既承大人抬愛,你就暫時收下吧!”

青衫少年這才雙手接過戒指,並正容說道:“多謝文大人!”

說著,看也不曾看一眼,立即套向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

文逸民這才含笑說道:“好,二位請記住我方才所說的話,再見!”

微一拱手,扭頭向黃衫老者沉聲說道:“王誠,利用莫子良現成馬匹,咱們趕向長亭,那位民婦與主犯莫子良,立即帶走,其餘人犯由孫老大押後送來。”

黃衫老者恭聲應“是”之後,那八個彪形大漢中,立即有人將莫子良的五匹健馬牽了過來,並將莫子良綁在其中一匹的馬背上。

藍衫老者又分別將文逸民與青衣婦人扶上馬鞍,並向旁觀人群揮手揚聲道:

“諸位請讓路。”

一陣歡呼聲中,旁觀人群立即讓開一條通往官道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