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下,一群歸鴉掠過那片深壑,複又振翅高飛,越過坐落在山腰的那座城堡,投入山上的樹林中。
那座城堡,背山而築,前臨無底深壑,單單是這等形勢,已經教人泛起了凶險可怕之感:一個枯瘦的白發老人,從一片疏林的小徑走出來,他腳步蹣跚,背已佝僂,龍鍾老態。
這老人已看見一個人倚石而立,但他卻視若無睹的走過去。他走了十多步,突然停下來。
他緩緩掉轉身軀,向那石邊的人影望去,蒼茫暮色之中,但見那人是個英俊挺拔的少年人,身上的衣著樸素大方,甚為適體,一望而知必是出身於世家門第。但他背上插著一把鋼刀,卻使人有不倫不類之感。
老人打量了一陣,痰咳一聲,道:“少爺你今幾歲?”
那少年這時才轉眼望向老人,隨即躬身施了一禮,道:“有勞老丈下問,晚生今年一十七歲了。”
老人點點頭,道:“小老兒也覺得你隻有十六七歲,果然沒有錯,你貴姓呀?”
少年道:“小姓杜,名希,字希言。不敢請教老丈尊姓?”
老人道:“小老兒姓趙,便是那邊的趙家村人氏。”
他停歇衛下,才又問道:“杜少爺到這荒山野嶺之中,不知有何貴幹?”
杜希言道:“老丈但須直呼賤名,晚生落魄江湖,此身如飛絮飄萍,茫茫天壤,難見一枝之棲,豈敢當少爺之稱?”
趙老人膛目而視,似是聽不懂他文縐縐的解釋,但他也不追向,隻道:“少爺你是江湖上的好漢麼?”
社希言搖頭道:“晚生不是。”
趙老人道:“那麼你何事到此?”
杜希言搖搖頭,露出一種沉鬱的神色。
趙老人轉身欲行,但終又回頭,道:“杜少爺,你可知那邊山腰的古堡是什麼地方麼?”
杜希言點點頭道:“晚生曉得,那便是天下武林無人不知的“鬼堡”了。
趙老人道:“它原來的名稱是天罡堡,少爺知道不知道?”
社希言道:“這個晚生倒不知道了。”
趙老人訝道:“你既是不知,怎會來到此地?”
杜希言眉宇間又流露出沉鬱之色,趙老人走上去,道:“那麼你竟是打算到那鬼堡去了?”
杜希言點點頭。
趙老人又道:“你年紀輕輕,什麼事情不好幹,卻要跑到那鬼堡去?小老兒可不是第一次見到前去鬼堡之人,但你卻是最年輕的一個!”
杜希言道:“那些前往鬼堡之人,結果如何,老丈一定知道吧?”
趙老人道:“他們到底碰見什麼事情,小老兒無從得知,但這些人有去無回,卻是千真萬確的,再不會假。”
杜希言道:“晚生也聽說這鬼堡乃是世間罕有的凶地,從來無人人堡而生還!照老丈這樣說法,這個傳說竟是一點也不去。唉!這些人都太貪心了,才會送掉性命。”
杜希言道:“俗語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也不算得是奇怪之事,老丈你是本地人,難道這幾十年來,也沒有進入過那鬼堡一次麼?”
他提到入堡之事,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那古堡望去。雖然相隔著一片深壑,距離甚遠,但目力仍然可以。
但見那古堡,矗立在山腰,透出一種蕭條荒涼的景況。
尤其是夕陽餘輝,已漸漸暗淡,四山之間萬木蕭蕭,更襯托出這座古堡的陰森冷落……
趙老人搖搖頭道:“沒有,小老兒一輩子打柴賣薪度日,哪有膽子到那鬼堡去?”
杜希言道:“這個地方遠遠望去,真是使人害怕。”
趙老人道:“但五十年前的天是堡,卻不是這等樣子,那時候我還年輕,時時在這兒望見堡中燈光輝煌,又隱隱飄風送美妙的樂聲,那真是像神仙住的地方一般。唉!想不到後來變成了人人害怕的鬼堡。”
杜希言露出好奇之色,問道:“五十年前這堡中住著些什麼人物?”
趙老人道:“小老兒也不大清楚,隻知道他們都是在外很有勢力的人,有時還見到很漂亮的轎子進出,轎子裏的人看不見,但轎子周圍的丫環婢仆,都穿紅著綠,好看極了……”
他話聲一頓,目光轉到杜希言麵上,看了他一眼,才又道:“杜少爺,你年紀輕輕,相貌堂堂,何必打這種發財主意?小老兒親眼見到那些一去不回的人,個個身強力壯,走路之時,一跳就出去老遠,想必都是練過功夫的人,但沒有一個進去之後還能回來的。”
杜希言歎口氣,欲言又止,顯然他前往鬼堡之舉,實是有著難言的隱衷。因此,對這位好心老人的勸告,既不能聽從,也本不假。”能解釋。
趙老人道:“小老兒雖是山野之人,見識不多。但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多少也有一點經驗,以前我見到天罡堡的人出入之時都佩帶刀劍,還有後來探堡的人,也都帶有兵器。他們其中有不少是把刀插在背上,但看起來很順眼,一望就知道他們隨時都能很快地拔也刀來,但少爺你跟人家卻不一樣,看起很別扭,很不對勁,所以我猜你就算練過功夫,恐怕也不怎麼樣。”
杜希言道:“老丈說得不錯,晚生以前一向讀書作文,這兩年才碰摸刀劍,自然談不上什麼功夫了。”
趙進入忽然抬頭看看天色,道:“天快黑時,小老兒送你一程,免得又迷路了。”
杜希言道:“老丈久居此地,想必深知前往那鬼堡的道路,隻是不知可否指點晚生?”
杜老人─怔,隨即歎口氣,道:“那有什麼不可以,但現下你才趕去,到了鬼堡大門之時,天都黑了,你入堡又有何用處?就算平安無事,但─片黑暗中,如何找到金銀珠寶?”
杜希言道:“這個不勞老丈掛懷,晚生在堡中等上一夜,天亮後自然能看到四周景物。”
趙老人道:“假如是這樣,你何不等到明天早晨?”
但他不等對方開口,便又說道:“對了,這五十年來,入堡之人,總是等到晚上,怪不得你不肯等到白天了。”
他當下告訴他如何能很快繞過這片深壑,如何找到石階開始處的岩洞,此後但須循階直上,便可以抵達向著正東的大門。
杜希言深深致過謝,轉身行去。
趙老人忽然道:“杜少爺,等一等!”
杜希言回頭道:“老丈有何吩咐?”
趙老人道:“小老人已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倒也不怕堡裏的冤魂惡鬼把我怎樣,所以我不妨告訴你,但凡是被我碰見之人,
據我暗中觀測所知,他們都過不了那道九龍橋,就送了性命。”
杜希言大感驚奇,回身走到老人麵前,拱手道:“老丈是如何得知的?”
趙老人道:“小老人雖然不敢前往鬼堡,但站在這兒遠看卻是敢的。
杜希言直著眼睛去瞧那古堡,口中問道:“那道九龍橋在什麼地方?”
趙老人道:“我的眼力已大不濟事,現在已看不見了!但你年紀輕,或者還可以看見,就在第三座屋脊的底下,靠近堡牆,有一座拱形的橋。那道石橋的兩邊欄杆和柱身子,雕鑿著九條龍,所以稱為九龍橋。”
杜希言心中生疑,想道:“他既從未入過此堡,如何得知那九龍橋的名稱?就算知道,又怎知欄柱上有九條龍?”
他定睛向這老人望去,但見他實在很蒼老,相貌平凡而善良,怎樣看都是山間的善良老人。
當下問道:“老丈怎知那鬼堡內有一道九龍橋?”
趙老人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隻要在白天來這兒瞧著,一定看見那道很長的,高過堡牆的拱形石橋,而最使人注意的,卻是那道石橋兩頭有佩刀的壯漢站著,好象是看守這道橋,不讓人通過。”
杜希言道:“既然有一條橋,自然會有人通過的,對不對?”
趙老人忽然伸手模摸頭上的白發,接著摸到頸子,說道:“當然有人通過,我隻看見那一次,這個腦袋就差點搬了家。”
杜希言這才明白他舉手模頸的原因,隻因斬首自然是砍頸,絕對不會砍在別的部位。
趙老人道:“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杜希言搖搖頭道:“晚生如何猜得出呢?”
趙老人道:“不錯,你一定猜不出!我當時見到一個女人,遠遠望去,麵貌看不清楚,但身材似是很苗條,身上的衣服被風吹起,好象一朵彩雲一般,我當時想,聽說天上有很多仙女,大概就是這種樣子。”
杜希言神往地叼一聲,“那真是美麗動人的景象,可惜現在那兒已變成人人害怕的鬼堡了。”
趙老人搖頭道:“當時我也覺得太好看了,所以站定腳步,癡癡地望去。誰知突然間又有一個女子走到橋上,這個女子身上的衣服沒有那麼漂亮,也不飄飛起來,一定是比較粗厚的布料。她一直走到那個仙女般的女人身邊,突然跑了下去。”
老人停歇一下,杜希言感覺到這個彩虹般的故事,一定有了急劇的變化,心中十分急於知道下文。
但老人輕輕喘息之聲,使他記起了對方已是八十餘歲的老人,自然中氣不足,講了許多話之後,必須略作休息才行。
所以隻好忍住心中的渴切和好奇,等候他再度開口。
趙老人隔了一會,才道:“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個仙女般的女人,忽然伸手抓住那個跪在地上的女人的頭發,便把她提起來,一下子丟出欄杆外麵。我隻聽到一聲尖銳慘厲的叫聲,便再也看不見那個女於的身影了。隻有那個彩衣飄飛的女子,還站在橋上,遠遠望去,仍然那麼美麗好看,可是我卻覺得惡心作嘔,這麼美麗的身影,卻是個殺人的魔鬼,唉……”
他深深歎息一聲,顯然是幾十年前之前,但在他心中仍然十分深刻,這刻提起,那些景象頓時重現在心中。
杜希言聽得毛發聳立,隱隱也感到惡心作嘔之感,不過他還須證實一件事,當下說道:“老丈,那道九龍橋下麵,沒有水麼?
趙老人道:“何止沒有水?事實上是一道幾十丈深的裂縫,底下全是石頭、荊棘和亂草,便是鐵鑄之人,摔下去也得粉碎。”
杜希言至此當真想嘔吐出來,他腦海中幻想出一個妾婢裝束的美麗女郎跪在橋上。
然後,她忽然騰空而起,飛出橋欄外,手舞足掙,帶著一聲慘叫,宜墜向數十丈的溝底……
幸而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這個念頭使他稍為好過了一點。誰知趙老人冷不防又說出了一些使他煩悶作惡的事情。他道:“近幾十年來,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死去,雖然在黑夜中,但那一聲慘叫,卻使我記起了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因此我才敢斷定他們的死法。唉!
那道九龍橋下真不知有多少白骨,多少冤魂……
兩人都沉默不言,那座巍峨的古堡,在暮色中,漸漸朦朧。
杜希言突然道:“老丈,你說過那件慘案,差點兒使您也受害了,那是怎麼回事?”
趙老人道:“對了,我差點忘記說出這一點。就在我眼見那女孩子被丟落橋下的那天晚上,突然來了一個大漢,手中提著明晃晃的刀,麵─亡蒙著黑布,他把我從被窩裏拖起來,奇怪的是我那老伴居然沒醒,鄰房的孩子們也沒有吵醒。”
杜希言道:“該於們睡熟之後,確實不易吵醒。”
趙老人搖頭道:“不,後來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大,還喝了不少自釀的鬆子酒,可是第二天沒有一個人曉得這回事。”
他從身上取出一個有皮套的薄薄酒壺,遞給杜希言,說道;“這就是我自釀的陳年好酒,雖然性子很烈,但人口倒也香醇!當年我全靠這種鬆子酒,撿回一命,你喝一口看,就知小老兒沒騙你。”
杜希言道:“多謝老丈盛意,但晚生向來不喝酒。”
趙老人誠懇地道:“今晚和平日不同,你不妨喝一口,定能使你膽氣大壯。”
杜希言見他表情聲音都十分真摯熱誠,隻好拔開壺塞。霎時間一股酒香四散彌漫,那香氣十分清爽,不似普通的酒氣。
趙老人作個手勢,催他嚐一嚐。他卻不過,喝了一口灑既不嗆嚨,也沒有灼熾之感。
然而吞下之時,卻化作一股熱流,直達腹內,香氣四溢,果然了。”
趙老人道:“那麼你到舍下走一趟,我找個葫蘆裝滿了酒給你帶著。
杜希言抬頭望望天色,道:“晚生須得趕到堡中看看,時間無多,老丈的盛情心領就是了。”
此時天色已黑,山間景物已看不見,四下的地勢,全靠那一輪皓月的光輝,才辨認得出來。
趙老人陪他走去,口中道:“是了,每次有人來探鬼堡,總是在月明之夜,不過那些人都比你小心,帶有不少耐燃的火炬,還有水壺幹糧等物,而你卻什麼都不帶。”
杜希言默不作聲,兩人走了一程,到了一處平坦的沙坪。
趙老人又道:“從西首那條路走,就可以直達鬼堡大門。東邊一條路,便往舍下。”
杜希言向他躬身行了一禮,道:“那麼晚生就這前赴鬼堡,如若得以生還,明天便去奉訪老丈。”
趙老人再次把酒壺給他,道:“你既是急著趕去,那就不用客氣了,拿去吧!”
他雖是山野之人,但已活了八十多年,頗有世故。
心想:“這位少爺急著去鬼堡,似是有著難言之隱,想是必須夜間行事。”
因此他不堅邀他回家,也不再多問,隻誠意地把那酒壺再次給他帶著。
杜希言堅決婉辭,怎樣也不肯借用這等貴重之物。
趙老人聽他的口氣,似是曉得此行凶多吉少,難有生還之望,所以不肯帶走那酒壺,免得失去他這件心愛之物。
他大為感動和欣賞這個英俊少年,暗念一個人到這等生死難卜的地步,還能夠處處替別人著想,竟是何等高貴可敬的品德。
他話聲中含有恨意,似乎是因為昔年立下的誓言,有咒詛的魔力,所以兩個兒子結果這樣死了。
趙老人歇了一下,又道:“照理說他們絕對不會被毒蛇咬死,因為我這鬆子酒,隻要是藏了十年以上的,一切蟲都不敢侵襲,他們出門之時,總是喝上一口,便決可無事。
但那個老三受了風寒,不能喝酒,唉!就有那麼巧的事,那幾天就碰上毒蛇了。”
杜希言不知如何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兩個兒子果然這樣子死了,怪不得他心中忿恨,故意把以前的事告訴了我。唉!老年喪於,自然是十分慘痛的事!”
他那同情的神色,表露無遺,趙老人看在眼中,突然說道:“你到那天是堡去,可把我這酒壺帶去,隨時喝一口壯膽!你不要害怕,據我看來,那堡內就算有什麼孤鬼冤魂,也不該找上你。”
杜希言連忙推辭,不敢帶走那酒壺。
但趙老人道:“就算是我借給你好了,你不知道,我的鬆子酒確能使人壯膽。以前我在這兒等上一夜之時,心中一害怕,就喝一口酒,膽氣馬上恢複!你一定得帶著……”
杜希言道:“老丈有所不知,此壺想必是純銀打製,貴重非常。晚生豈敢假借?萬一晚生有去無回,老丈豈不是永遠失去此壺?”
趙老人道:“不要緊,我用葫蘆盛酒也是一樣。這壺是純銀汀製,我早就知道了,你如果把皮套拿掉,還可看見上麵很好看的花紋呢!”
銀器上再加上花紋,如是巧匠名手的精品,這價值又遠比一般銀器貴重了!因此之故,杜希言豈敢收下?
他道:“老丈美意,賜以佳釀壯膽,晚生自應拜領,但此壺名貴異常,實是不敢持有,但如有那盛酒的葫蘆,那就最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