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把蘇州、杭州視為首屈一指的江南繁盛之地,但以前卻非如此說法。
以前說的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
揚州,是漕運重鎮,大鹽商聚居於此,他們揮霍之甚,飲食之精,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舒適生活,自然的,形成了繁榮社會。
“飽暖思淫欲”,是人之常情,二分明月,十裏珠簾,揚州的青樓花事,聲色之娛,也名傳遐邇,冠絕天下!
“麗春院”本是揚州妓院名館,但因韋小寶曾在院中胡鬧,闖出不少禍事,又攜帶七位夫人,把他母親韋春芳,接得遠隱雲南之後,營業便漸漸沒落,甚至於連房舍都被一齊拆光!
不過,這起意拆房子的人,是位大財主,他是先花了無數金銀,買下“麗春院”,以及周圍大片房舍,便統統一起拆光。
等大片房舍,全都拆光,然後再掘地為池,疊山造景,整頓出一個精致花園,花園四周,更建造了四座玲瓏樓閣!
拆屋、建屋,整頓園林,自然相當費時,足足過了十餘年的光陰,才使這“麗春院”的舊址上,矗立起一片花園,四座樓閣,其精美程度,真可推為揚州之冠!
樓閣之美,已足令“江都”人土,嘖嘖稱奇,但等那四座樓閣,各懸上一塊巨匾之後,更令人奇上加奇!
四座樓閣的名稱,便是一奇!她們被命名為“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和“麗冬院”。
題匾之人,又是一奇,字跡的鶴舞鴻飛,銀鉤鐵畫,姑且不談,署名人居然竟是一向不大有墨寶流傳的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等四位前明遺老!
其中,既有“麗春院”的巨匾,當然是這座以前相當有名的花月妓館,又要重開,再加上與“麗春”互相配合“麗夏”、“麗秋”、“麗冬”之名,似可看出這位“新麗春院”老板的財雄心大,他似乎想一年四季都要財源大進的獨占揚州花事!
不得了!以前的“麗春院”中,不過是妓女多而且美,攬盡南朝金粉,兼容北地胭脂而已,但如今“麗春院”姊妹館“麗冬院”中,聽說還備有俄國美人,甚至於身份高貴得竟是來自“莫斯科”的“羅宋美女”!
這一來,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原本就愛吃、愛喝、更愛嫖的有閑有錢人士,大家都瞪起眼睛,豎起耳朵,靜等這必然熱鬧無比的“新麗春院”開張日期,準備大把花錢,一嚐異味!
大部分的人士,固然在等待“麗春院”,擇吉開張,好亂擲纏頭,紙醉金迷,色授魂飛的一嚐異味!但小部分的人士,卻正期待著另外一場熱鬧,甚至於期望這大興土木,美侖美奐的“麗春院”,根本就開不了張!
存著這種怪異想法的,是些什麼人?並為什麼呢?
是“同行”!道理也簡單得很,是因有利害關係,為了“同行相嫉”!
僅僅“麗春院”的重行開張,別人還不緊張,但增加了“麗夏”、“麗秋”,和“麗冬”三院,擺明了一年四季都要發財的獨占“揚州花事”作法,卻使“揚州”風月界的一些老鴇、龜奴,甚至於後台老板們,全都緊張起來,生怕揚州人的白花花銀子,都被這擁有庭園美景,和中外美女的“新麗春院”,一家賺盡,而弄得別人都花事闌珊,門可羅雀!
既然如此,那麼便應該大家公平競爭,索性把這二分明月、十裏珠簾的“揚州花事”弄它個熱熱鬧鬧!
不行,就算這些老鴇、龜奴,和那見不得光的後台老板們,肯把他們從別人身上所賺的肮髒皮肉錢,拿出來互相競爭,他們也會在主觀條件上,和客觀條件上,有所欠缺!
一來,修庭園、蓋樓閣,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咄嗟立辦的事,他們在計劃上慢了一步,既來不及,也找不到那麼大、那麼合適的土地,來大興土木,大事裝修,以和“新麗春院”比較外表上的華麗!
外表無法競爭,內涵更是欠缺,他們最多廣事搜羅些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卻到哪裏去找高鼻子,大胸脯、金頭發、藍眼睛的“羅刹國美女”,慢說是來自莫斯科、高加索或西伯利亞的“白俄公主”。
不過,另外那些眼紅、心跳,想和“新麗春院”有所競爭的“揚州風月界人士”,他們也在“善意”和“惡意”等兩方麵,都盡了力!
“善意”方麵的競爭,是他們雖然弄不到“羅刹美女”,卻把腦筋動到“東瀛佳麗”身上,業已派人攜帶重金,到距離中華比較近一點的日本國。
據說,日本女人多半特別溫柔,善於逆來順受,仰承男人鼻息,外精內媚,有一身令人魂銷骨蝕的床第功夫!
假如羅致得到,則你有西洋美女,我有東洋佳麗,愛吃羅卜的不吃梨,愛宰狗的不殺雞,似乎還可在吸引“登徒子”的方麵,與“新麗春院”,互爭一夕長短?
“惡意”方麵的競爭,就缺德了!
前文曾經交代,“新麗春院”的庭中有魚池,池上有假山,假山上除了栽植些有香有色的奇花異草之外,並在草叢之中,被人悄悄插了一根竹竿!
“新麗春院”踵事增華,太鋪張了!十目所視,百手所指之下,自然有頗具眼力的高明人士,看出“新麗春院”有“龜脈”,一旦開張,必會大大發達,並指出所謂“龜脈”的“主眼”就在園中魚池內的假山之下!
“龜脈”二字,必須稍作解釋,這是“風水”上的名詞!
譬如說:“大清國”有“龍脈”,這“龍脈”就在“遼東”的“鹿鼎山”下!
造詞、用字,要有分寸,“新麗春院”再具規模,隻是“床中玉體千人享,帳內風流萬客嚐”的“妓院”,不能和侵占“中華神器”的“大清國”比,它的“風水”,自然不宜用不相稱的“龍脈”二字,筆者遂自作聰明,換了一個字兒,稱為“龜脈”!
不過,“脈”與“脈”相通,“人”與“人”卻不同,韋小寶從《四十二章經》中,獲得秘密,知道“大清國”的“龍脈”,是在“鹿鼎山”下,卻一來因為康熙相當賢明,是個親民愛民的好皇帝!二來顧念與這位“小玄子”是古今罕有的“總角之交”,不忍心到“鹿鼎山”去掘寶,斷他的“龍脈”!
如今,“新麗春院”的風月對手,卻要在園內池中的假山上,插甚竹竿,破壞“新麗春院”的“龜脈”主眼!
說也奇怪,假山上的草叢中,才插了一根竹竿,“新麗春院”的主人便日夜心驚肉跳,莫明其妙的全身都不舒服!
“新麗春院”的主人是誰?是韋小寶嗎?……
不是,是茅十八!
韋小寶在北京城中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場上監斬砍了“忠誠伯”馮錫範的腦袋,以“李代桃僵”之計,替在大街上當眾欺君的茅十八一死,便把茅十八悄悄裝入他任何官員都不敢妄事搜查的“大帥座車”,馬不停蹄的送往揚州!
等他決心從官場之中告退,七美同歸揚州接母時,便找著茅十八,悄悄和茅十八說了幾句絕不容外人所知的心腹話兒。
韋小寶先問茅十八,“茅大哥,你久走江湖,看得多,作得多,更聽得多,且公公平平的說一句話,‘小玄子’這個清朝入關後的第二個皇帝,是不是什麼‘鳥生魚湯’?比起明末的那幾個皇帝,究竟誰好誰不好呢?”
茅十八與韋小寶交情深厚,自然懂得他所說的“鳥生魚湯”,就是“堯舜禹湯”之意,長歎一聲答道:“我自從在菜市口法場刀下逃魂以後,曾經平心靜氣想過,康熙縱還及不到‘堯舜禹湯’,也親民愛民,相當賢明,不興文字獄,無甚明顯‘滿漢’之分,絕對比前明末代亡國之君,好得多了!”
韋小寶拍掌大笑道:“茅大哥果然是條好漢子,大丈夫,說話公平!不瞞大哥說,我這次‘揚州奉母’向母問父,雖然我媽媽也弄不清楚我老子究竟是個‘回回’?或是‘喇嘛’,但我自己仍把自己認準是個‘漢人’!何況又當過‘天地會’的‘堂主’,喝過血酒,立過血誓,韋小寶說話算話,我不會忘了祖宗,對不起我師父的!”
茅十八聽得嚇了一跳道:“你是聽了顧炎武、呂留良那些前明遺老的勸告了嗎?是自己想作皇帝?還是想利用對大內太以熟悉的有利條件,進宮去刺殺康熙?……”
韋小寶伸手在自己的腦袋瓜上,重重拍了一下,大笑說道:“茅大哥,我這塊料,隻是個江湖小混混,不是富貴之骨,棟梁之材!連當個‘一等鹿鼎公’,都鎮日心驚肉跳,寢不安枕,食不甘味,急於想掛官歸隱,遠避雲南,我配當?我想當?我肯當皇帝麼?……”
茅十八聽出他語發由衷,方自失笑,韋小寶又複說道:“至於‘小玄子’既是個好皇帝,又是我的好朋友,彼此打爛仗,滾釘板,結下來的總角交情!我幫他都來不及,怎麼還會利用各種關係,進宮刺他?……”
茅十八詫道:“既然如此,你怎麼還說不會忘記祖宗?並不會對不起‘天地會’,和你業已死去的師父陳近南呢!”
韋小寶雙眉一軒,朗聲答道:“我比‘小玄子’年紀小些,希望也能比他活得長些!在他生前,我殺‘鼇拜’,救順治老皇爺,五台山替‘小玄子’擋劍救駕,破宮廷疑案救了太後,殺了假太後老婊子,大破神龍教,捉吳應熊,舉薦張勇、趙良棟,力破吳三桂,勝了羅刹兵,攻克雅克薩,七件大功,件件功勳蓋世,總算對得起好朋友,幫了他這滿洲好皇帝的大忙!但等他龍歸滄海,龍馭上賓,換了‘壞皇帝’時,我卻要對得起‘漢人’,非好好策劃一件驚天動地大事,以告慰師父陳近南在天之靈,和齊心反清複明的‘天地會’好兄弟們不可!”
茅十八聽他說得合情合理,連讚都讚不出口,隻遞過兩道佩服眼神,向韋小寶左右手雙挑拇指!
韋小寶笑道:“我要遠去雲南了,此一去不定十年、二十年,才會再來揚州,在這久別遠遊之前,必須囑咐茅大哥一句話兒,並拜托茅大哥,替我完成一件心事!”
茅十八問道:“你要囑咐我什麼話兒?”
韋小寶正色說道:“你在北京城大街之上,當眾辱罵滿清皇帝,罪名太大,我把‘忠誠伯’斬首,替代你死,欺君之罪,更是不小!我在,憑我和‘小玄子’的交情,天大風險,也還擔得下來!但我遠隔萬裏之外,若是事發,便吃不消兜著走了!故而,我要求茅大哥,從此剃須易容,因為我托你幫我完成心願,還要你在這揚州城中經常露麵,發點大財,享點風流福呢!”
茅十八苦笑道:“我會發大財,享風流福,並常在揚州城中露麵?你……你……你又要出甚古怪花樣?”
韋小寶道:“我媽媽是‘揚州麗春院’的婊子出身,我從小便看慣這些辣塊媽媽的妓院風光,受夠肮髒惡氣!故而,立過心願,倘若一朝得誌,非在揚州開上一間比‘麗春院’更漂亮更豪華的妓院不可!……”
茅十八失笑道:“你如今有財有勢,這心願不難償了--但你自己既決定奉母攜美,遠隱雲南,莫非竟要我替你在揚州,開上一家麗春妓院?”
韋小寶眉飛色舞,得意笑道:“我有了七位比‘小玄子’後宮嬪妃更美,更有能耐的文文武武、如花似玉夫人,韋虎頭、韋銅錘兩個兒子,和先名韋板凳,後改韋雙雙的一個女兒,官又作到一等鹿鼎公,粗看上去,似已無甚憾事,但幼年心願,最難遺忘,若不能在揚州熱熱鬧鬧開家妓院,仍連死了都不甘心……”
茅十八瞪眼喝道:“你遠行在即,我們又須久別,不許說不吉利的喪氣話,我答應替你在揚州開上一家妓院,當次龜奴就是……”
韋小寶連連搖頭,接口叫道:“不是手提大茶壺,伺候嫖客們的‘撈毛臭龜奴’啊!我要茅大哥作的是發大財、享豔福的‘揚州風月大老’……
故而,開一家妓院不夠,要開就開上四家,春夏秋冬,四季發財,中外美女,應有盡有!我當初多蒙茅大哥提攜,帶我到北京,因緣遇合,成就前半生事業!如今卻要報答你享享後半生福祿!茅大哥隻消剃須易容,從此後便可在揚州城中,大把花錢,大塊吃肉,大壇喝酒,並大把睡睡女人,好在我攻克雅克薩後,連羅宋美女都帶了幾個回來,曾瞞著建寧公主,和雙兒、蘇荃她們,偷偷幹過。茅大哥請想一想,‘麗春’,‘麗夏’、‘麗秋’‘麗冬’四個妓院的中外婊子們,每一個都等於是你這‘揚州風月大老’的小老婆,可日夜奉召,隨侍枕席!你這風流豔福,是否享受得完?應付得了嗎?……”
說至此處,忽然想起一件事,伸手在懷中掏出一隻玉瓶,和一張黃色藥方兒來,連帶著數千萬兩銀票,一古腦兒,遞向茅十八,賊忒嘻嘻地,怪笑說道:“‘小玄子’想得周到,也真夠意思!他見我有了七位夫人,生怕萬一耕耘不力,床幃冷落,有戴綠帽子的危險!曾賜過幾瓶‘興龍大補丹’,和回天長春的禦用太醫驗方!我如今有兒有女,七位夫人也還愛情甚篤!不至於紅杏出牆,這些據說比黃金還要珍貴,外麵買不到的‘奇廷秘寶’,便借花獻佛,孝敬了茅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