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雲霧鎖深山 猿迓佳客蟒藏珍(2 / 3)

悟元大師卓立船頭,獨立蒼茫,心生感慨,突聽那老船夫在身後朗聲吟道:“破衲芒鞋遍九州,了無煩惱了無憂;奇珍引得無常到,一過潼關萬事休!”

悟元大師聽他分明說的就是自己,不由心頭火發。霍地回身,向那老船夫冷笑一聲,說道:“出家人放下萬緣,生死寂滅,何足縈懷。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武林至寶碧玉靈蜍,確然為我巧得。倘俠義中人對此物有所需用,悟元雙手奉贈,絕無吝詞。但如嶗山四惡這等窮凶極惡之輩,妄圖此寶,除非把悟元化骨揚灰,否則休想。

老船家上姓高名,如想超度出家人,何必過得潼關,就把我葬身在這滾滾黃流之中,不也一樣麼?”

老船夫聞言哈哈笑道:“秦嶺天蒙寺三位大師,亦僧亦俠,譽滿關中,是我老頭子平生所欽佩的人物。再說碧玉靈蜍,雖然曠世難逢,論理應為曆險之人所得;恃強攘奪,豈是有人性者所為?我老頭子以水為家,終日漂泊,滄海桑田,已然看慣,爭名奪利之心,與日俱淡。再說我這幾手強身健體的膚淺功夫,哪裏惹得起大師們的內家絕藝?所以我阮世濤縱然起下了豺狼之心,亦無此虎豹之膽。大師不要誤會才好。”說罷,把所戴箬笠,往後一掀,露出滿頭蕭然白發,兩目神光湛湛,注定悟元,麵含微笑。

悟元大師忙道:“水上仙翁阮大俠,名震遐邇,請恕悟元眼拙。但不知阮大俠怎知悟元今日過此,特加接引,並示玄機,可能見告麼?”

阮世濤一聲長歎道:“鬼蜮幾時盡,江湖魑魅多!大師遠在黃山,斬蟒得寶,老夫本來無從知曉。日前偶遇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門下弟子溫潤郎君尹一清,他不知從何處得來秘訊,大師在黃山發慈悲之願,用失蹤二三十年的武林至寶碧玉靈蜍,為人治病。消息外傳,引起眾邪攘奪之念。因潼關是大師歸途必經之路,故計劃在華山一帶邀劫。

尹一清探悉不但嶗山四惡參與其事,連蟠塚雙凶,甚至苗嶺陰魔均想下手。他一人勢孤,須趕回衡山,向他恩師請命,特地囑咐老夫,在這晉豫陝邊界,注意大師行蹤。一經發現,便相勸大師在此稍待,等他請示之後,諸大俠必有安排。再不然回頭繞道西坪,由龍駒寨進陝,也可度過此厄。老夫得訊,乃分派山妻小女,在晉豫等人陝要地相候大師。今日果然見著,詳情如此,不知大師何去何從呢?”

悟元大師一聽除嶗山四惡之外,連蟠塚雙凶及苗嶺陰魔,也均覬覦這碧玉靈蜍。這些魔頭一個勝似一個,全是“武林十三奇”四正八邪之中佼佼人物,慢說自己師兄弟三人,就連那半正不邪的獨臂窮神柳悟非趕來算上,仍非敵手。不由緊鎖雙眉,向水上仙翁阮世濤,把黃山得寶、四惡留書之事,詳細述明,苦笑一聲說道:“阮大俠與溫潤郎君好意,悟元感激不盡。但嶗山四惡一月約期,轉瞬即屆,不見悟元歸來,必去天蒙寺內尋事。我師兄師弟毫不知情,何從抵禦,故必須即行趕回。悟元中年學佛,自信尚能明心見性。無端招惹邪魔,想是前生宿孽,避亦無用,隻好仍照原計前行,吉凶禍福,均非所計的了。”

阮世濤見悟元大師滿麵晦色,明知去必無幸。但人家師兄師弟情深,重人輕己,大義凜然,也不好深勸,隻得含笑說道:“船到中流,回頭不晚,大師可肯三思?”

悟元大師低眉合掌,笑道:“九界無邊,眾生難度!悟元願舍色身血肉,警覺癡迷!阮大俠你一葉慈航,渡我於驚濤駭浪之中,數語微言,醒我於渾噩無知之境!深情美意,悟元受惠已多,永當銘謝!”

阮世濤見事已無可轉回,微微一歎,手下雙槳用力,不多時已到對岸,用篙將船靠攏,悟元大師縱身下船。阮世濤黯然說道:“老夫微末技能,歉難為助。更何況有妻有女,也實在惹不起這些萬惡魔頭。一過潼關,務祈在意。但願佛佑大師,前途珍重,恕我不遠送了。”

悟元大師與水上仙翁阮世濤分別以後,不知怎的,靈台方寸之間,頓覺空明,當前險阻重地,竟毫未縈懷在念。此時暮煙四起,天已漸黑,遂施展輕功,直奔潼關。

哪知悟元大師過得潼關約有五六裏路,把一段險峭山道走完,眼前已略見乎坦,依然毫無動靜。當空素月,清影流輝,暑夜涼風,吹得灌木長林,簌簌作響。偶爾幾聲夜梟悲啼,山鳥四飛,襯得四周夜色,越發幽寂,心目中的強仇大敵,卻是一人未見。

悟元大師心知隻要過得華陰,便是官塘大道,縱然再有埋伏,已易闖過,生死存亡,就在目前這段短短途程之內。根據平時經驗,敵方越是沉靜,越是難鬥,教你根本就判斷不出在何時何地發難。所以足下雖然加急前行,卻絲毫未敢懈怠,對四外一石一木,均留意審視,以防不測。

轉眼之間,離西嶽已經不遠。轉過一座山角,前路忽斷,須從排雲群峰之中,穿越而過。悟元大師腳下稍慢,略一端詳,方待撲奔西南;猛然前側崖壁的幾株古樹之上,有五個人影向山道躍下。

悟元大師一看,來者係豫東五虎,每人手持鋼刀,凶神惡煞般撲麵進招。悟元正準備拔鏟迎去,忽見數枚飛針射下,豫東五虎均被刺傷。

發射飛針的緇衣道人哈哈大笑,轉而對悟元大師言道:“釋道儒學傳天涯,三教原來是一家。大師掌中這隻碧玉靈蜍,乃是極凶之物,曆屆主人,均遭橫死,何苦為此區區之物,去犯前途無數凶險?貧道邵天化,向大師化這點善緣,也就等於替大師消災弭禍,未知意下如何?”

豫東五虎被道人用飛針暗算,暴怒已極。拾起鋼刀,方待叫罵,這人“邵天化”三字業已出口。五虎同時一震,竟自悄然退回壁下暗處,靜觀動靜。

悟元大師也是一驚,知道這邵天化,自稱“三絕真人”,是綠林中近十年來崛起的一名獨腳大盜,心狠手辣,據說武功極高,不在武林十三奇之下。如今雙凶四惡及苗嶺陰魔等老怪,尚一人未見,就先碰上這個魔頭,看來今夜要想平安度過,恐怕無望。雙眉一皺,心中突發奇想,意欲不顧一切,先將麵前這個江湖巨害除去,自己縱遭不幸,也還值得。主意打定,微笑答道:“三絕真人邵天化,軟、硬、輕功及一掌飛針,稱雄已久。與‘北道南尼’十三奇之名並重,威震江湖。向我和尚要一隻碧玉靈蜍,那是看得起我,自當奉送。靈蜍在此,真人你自來取去。”右掌一伸,一隻三寸大小的碧玉靈蜍,托在掌中,看著三絕真人邵天化,麵含微笑。

邵天化自知哪有這等便宜,料定悟元大師不懷好意,內藏詭譎。但自恃武功,依舊昂然邁步上前,口說道:“大師如此慷慨,殊出貧道意外。恭敬不如從命,貧道拜領厚賜!”相距還有七尺,悟元大師哈哈大笑,雙目精光突射,右掌一握一揚,喝聲:“惡道!這碧玉靈蜍給你。”竟用“大鷹爪力”,把那隻碧玉靈蜍握成粉碎,化為一蓬碧色玉砂,向三絕真人邵天化劈頭蓋臉打到。邵天化貌雖無懼,其實已經蓄意提防,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悟元大師竟然自毀這蓋世奇珍,並用作暗器,來打自己。身臨切近,碧玉飛砂麵積又廣,再好本領已難躲避。隻得提起一口真氣,護住周身,並且右手引袖遮住麵目,左掌卻依然防範悟元大師乘機突襲。

他這樣一來,肋下門戶自然洞開,右手剛剛舉起,就覺得右乳下一痛一麻,翻身栽倒。

原來悟元大師,自從一到潼關,右掌中就暗扣了一朵“九毒金蓮”時時備用。這時乘碧玉飛砂出手,三絕真人邵天化引袖障麵之際,乘機發出。他這“九毒金蓮”,製作得極為精巧,外形看去似是一朵含苞未放蓮花,但隻要一中人身,觸動機括,蓮瓣自動開花,往外一張,傷口立時擴大,那藏在蓮芯之中的無倫劇毒,也同時往前一吐,一齊注人人體,有死無生,端的厲害已極。這是悟元大師未學佛前,闖蕩江湖之時所有暗器,皈依以後共剩一十二朵,九黑三黃。雖然常帶身邊,但隻備不時之需,多年從未用過。這次黃山斬蟒,用去兩朵“九毒金蓮”,最後一朵卻招呼了這倒楣的三絕真人邵天化。

豫東五虎見碧玉靈蜍已毀,自己兄弟們畏如蛇蠍的三絕真人,在悟元大師手下,一招未過便告斃命。同時,西北兩方響起兩聲厲嘯,南方高峰也傳來一聲清叱,分明還有多人想來,何若膛這渾水,五人一打手式,暗自退去。

悟元大師見三絕真人這一代魔頭,頃刻萎化,亦不禁微興感慨。忽聽各方響起厲嘯清叱,忙自戒備,回手便拔背後短鏟。手剛摸到鏟柄,西麵山峰離得較近,一條人影帶著刺耳厲嘯,自空飛降,宛如沉雷瀉電,迅疾無倫。一個一身黑衣的矮瘦老者,怒聲叱道:“悟元賊禿!你敢違我命,自毀碧玉靈蜍,我不把你們天蒙三僧,一個個碎屍萬段,難消我恨。”

右掌一揚,一股腥毒狂飆,向悟元大師劈空打去。

悟元大師一聽來人口氣,及這般威勢,知是嶗山四惡,哪敢怠慢,不及拔鏟,忙把雙掌一翻,運足十成功勁,想用劈空掌力,略擋對方掌風。哪知功力相差過遠,無法比擬。兩股掌力略一交接,悟元大師便被震得騰空飛起,胸中血氣翻湧,鼻端並微聞腥臭。“嘭”的一聲,身軀撞在一株古樹之上,把枝條撞折不少,倒地便自不起。

悟元大師身軀剛剛及地,從北麵又是一條人影飛降,來勢竟比先前黑衣老者還快。悟元大師此時五髒欲裂,神智已漸昏迷,哪裏還能抗拒,隻約略辨出來人是個青袍長瘦老叟,便吃來人一掌虛按,傷上加傷,立時氣閉。

青袍老叟俯身伸出右手,又幹又瘦,狀若枯柴,手上指甲長有數寸,卷成一團,堆在指尖。手指微一屈伸,那卷在一起的指甲忽地展開,尖銳異常,宛如五支利刃,朝悟元大師胸前僧衣,一劃一扯。忽地一聲嘯,掌上多了一個三寸大小、碧光晶瑩之物。

那南麵高峰,比這西北兩麵距離,均要遠出一倍以上,適才所發那聲清叱之人,此刻已然趕到六七丈外的林梢之上。身形一現,竟是一雙少年男女。來的雖然快極,但畢竟路遠,依然到得稍遲,遙見悟元大師,已然受傷倒地。男女二人齊齊斷喝,竟從六七丈外的林木梢頭,施展絕頂輕功“淩空虛渡”,雙雙縱起五六丈高,頭下腳上,飛撲過來。

那先來黑衣老者,正是嶗山四惡的老二,“冷麵天王”班獨。見悟元大師自毀碧玉靈蜍,含憤而來,一掌傷敵,正在解恨得意,哪裏想到悟元大師胸前,還另藏有一隻碧玉靈蜍。則先前用“大鷹爪力”所碎的一隻,分明贗品。自己白白費力,實物卻被後來青袍老叟唾手而得,撿了便宜,如何不氣?

欲待上前奪取,但已然認出了來人正是蟠塚山鄺氏雙凶的老大,青衣怪叟鄺華峰。同屬“武林十三奇”中人物,功力相差不遠,一對一個,誰也難操勝算。靈蜍不得,結此強仇,卻大可不必。他正在躊躇,南麵來的一雙少年男女,已然撲到當空。冷麵天王班獨把一腔怒氣,完全轉對到來人,提掌便是“嶗山四惡”精研獨創名震江湖的“五毒陰手”照定少年男女迎頭打去!

這從南麵來的一雙少年男女,正是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的弟子葛龍驤與廬山冷雲穀“冷雲仙子”葛青霜的大弟子薛琪。二人自奉冷雲仙子之命,星夜趕程。也是數運早定,武林中該有這一場浩劫奇災,無可避免。等二人趕到華山,已然遙見悟元大師中掌倒地,碧玉靈蜍也被一個青衣老叟所得。不由大急,雙雙自六七丈外,淩空飛撲,已然快到當地,忽見黑衣老者向空揮掌。

薛琪人極精細,適才遙見這黑衣老者,一掌便將悟元大師震飛,功力驚人,料知必是嶗山四惡,或蟠塚雙凶等“武林十三奇”中人物。二人本來並肩飛撲,薛琪身軀微一屈伸,已然搶往當前,默運無相神功,連身後的葛龍驤,一齊用一片極為柔韌的無形真氣護住。葛龍驤卻見黑前老者如此凶橫,早就不服,雖然薛琪搶往在前,依然用右手虛空屈指一彈,幾道勁疾無倫的內家罡氣,竟從對方掌風之中,硬行逆襲黑衣老者,那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

冷麵天王班獨,雖然氣憤自己枉費心力,一時走眼,卻被青衣怪叟鄺華峰撿了便宜,想拿少年男女出氣。但掌力出手,突又覺得以自己的長輩名頭,竟對無名後輩暗下毒手,傳揚開來,豈不留為江湖話柄?方在略有悔意,哪知自己震懾江湖的“五毒陰手”掌風到處,對方少女妙目顧盼之間,似有無形阻礙,掌風竟在敵人身前分歧而過。不但不能傷敵,反而有幾縷勁風,從自己掌風中逆襲過來,驚覺之時,已到胸前。冷麵天王班獨何等功力,肩頭微動,便已退出丈許。但那“彈指神通”,乃當代第一奇人,名冠“武林十三奇”的衡山涵青閣主人不老神仙諸一涵的秘傳絕學,是把一般劈空掌力的一片罡風聚成數點,威力自然強大數倍。所以饒他冷麵天王班獨退身再快,胸前仍是稍受指風,微感疼痛震蕩。落地之時,多退了一步,才得站穩。

這一來不由冷麵天王不大吃一驚,一麵提防少年男女跟蹤追擊,一麵暗暗揣測二人來曆。誰知二人落地之後,根本不理什麼嶗山四惡冷麵天王,嗆啷啷一陣龍吟,長劍雙雙出鞘,撲向手執碧玉靈蜍的青衣怪叟鄺華峰。

葛龍驤一劍當先,怒聲叱道:“老賊何人?悟元大師黃山得寶,曆盡艱辛,係以生命換來,豈容爾等糾眾攘奪?還不把這碧玉靈蜍,快快與我歸還原主!”話畢,施展恩師諸一涵獨步江湖的“天璿劍法”,青鋼劍“星垂平野”,化成一片光幕,向青衣怪叟鄺華峰,當頭罩落。

青衣懌叟鄺華峰,原本功力極高,“天璿劍法”雖然極為神妙,但葛龍驤畢竟火候不夠,掌中青鋼劍又是凡物,本來甚難傷他。偏偏鄺華峰卻吃了功力過高的虧,剛才已然看出葛龍驤虛空彈指,冷麵天王竟吃暗虧。以嶗山四惡那等功力,“五毒陰手”迎空吐掌,竟連這少年男女的一根汗毛全未碰著,反而險為所傷。不由把這當前不知來曆俊美少年的功力,估計過高,深自警惕。再一看起招發勢,威力驚人,青衣怪叟鄺華峰愛惜盛名,越發不肯以身試劍,足下微動,左退數尺,以避對方來勢。

但他哪裏知道,諸一涵的“天璿劍法”與葛青霜的“地璣劍法”,原來是一套和合絕學。天動地靜,動靜相因;動若江河,靜如山嶽。分用之時,各有神奇莫測,一經合璧運用,更是妙用無方,平添不少威力。青衣怪叟鄺華峰這一過度小心,恰好避弱就強,讓過了葛龍驤青鋼劍的一招“星垂平野”,卻趕上了薛琪掌中青霜寶劍所化“月湧長江”。

薛琪皓腕斜挑,青霜劍攪起一片寒芒,卷向青衣怪叟。青衣怪叟何等識貨,見青霜劍離身尚有數尺,劍風已然砭骨生涼,知是神物利器,翻身疾退。薛琪一聲清叱,內勁猛吐,劍尖精芒暴漲,嗤的一聲,青衣懌叟鄺華峰衣袖上的一片青綢,應劍而落,飄然墜地。

這一來,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與蟠塚雙凶中的青衣怪叟鄺華峰,兩位名列“武林十三奇”的蓋世魔頭、佼佼不群人物,在兩個名不見經傳、二十上下的少年男女手中,一招未過,全都丟人現眼,不由雙雙各把一張怪臉,羞得成了豬肝顏色,慢慢地由羞轉怒,由怒轉恨。再加上薛、葛二人並未乘勝追擊,隻是遙指青衣怪叟鄺華峰,命他把碧玉靈蜍物歸原主。語態從容,神情悠閑已極,根本就沒把這兩個極負盛名、江湖中視為凶星惡煞的人物看在眼內,相形之下,何以為情?兩老怪不約而同,齊齊怒吼道:“娃娃們,何人門下?來此作死!”剛待施展辣手,撲向薛、葛二人。突從西麵高峰之上,傳來一陣磔磔怪笑。

那笑極為強烈,在這靜夜之中,震得四山響應,連山壁都似在動搖,令人心神皆悸。林間宿鳥,盡被驚飛,但剛剛飛起,卻似又被笑聲所懾,羽毛不振,落地翻騰不已。在場之人,除悟元倒地不知死活之外,個個都是武林高手,一聽笑聲,便知是絕頂人物,藉此示威,一齊屏息靜聽,以觀其變。

那笑聲先是越笑越高,越笑越烈,然後逐漸低沉,最後竟如一縷遊絲,嫋嫋升空,並慢慢轉為極細極輕,但仍極為清晰的語音:“一別多年,老夫隻道武林舊友均有長進,今夜一見,實出意外。鄺老大和班老二,虧你們還是‘武林十三奇’中人物,連這雙少年男女來曆竟認不出。你們就算沒見過這‘彈指神通’,認不出‘天璿’、‘地璣’劍法,但也總該認識葛青霜昔年所用的‘青霜劍’。班老二的‘五毒陰手’,江湖上能有幾人禁得住你一掌,居然徒發無功,就該知道這年輕少女,已得葛青霜真傳,練就‘無相神功’。怎的還要問人來曆豈不羞煞,那像個成名老輩,連我們‘武林十三奇’臉麵,都被你們丟盡。老夫因事延誤,一步來遲,碧玉靈蜍已入鄺老大之手,此時再爭,已無意義。不如彼此約定三年之後的中秋之夜,在黃山始信峰頭,齊集‘武林十三奇’互相印證武功,依強弱重排次序,並以這碧玉靈蜍,公贈武功第一之人,作為賀禮,免得因此物引起多少無謂紛爭。這三年之間,就由鄺老大暫時保管,也不怕你私行吞沒,妄自毀損。”

“這二位小友,也休得妄自逞強,對武林前輩無禮。老夫邴浩,煩你們傳言諸一涵、葛青霜二人,約他們在三年後的中秋之夜,到黃山始信峰頭印證武功,重排十三奇名次,並決定碧玉靈蜍屬誰。‘龍門醫隱’、‘獨臂窮神’和‘天台醉客’之處,亦煩代告。話已講完,你們雙方可有異議?”

青衣怪叟鄺華峰一聽,發話之人竟是走火入魔多年,下半身僵硬,不能動轉的“苗嶺陰魔”邴浩。自知這老怪物功力超出自己許多,生怕碧玉靈蜍得而複失。不想此老,依舊當年狂傲之性,來遲一步,便不再奪,約期三年之舉,正中下懷。一則寶已在手,三年之中可以從容部署,並苦練幾種畏難未練的絕傳神功,以備到時爭奪武林第一榮譽;二則又可免去當前這一場與諸一涵、葛青霜兩個弟子“勝之不武,不勝為笑”的無聊惡戰,豈非兩全其美。

遂即高聲答道:“老怪物休要賣狂,就如你之言,彼此三年之後,在黃山始信峰見,鄺華峰先行一步。”話完人起,快捷無倫。

西峰之上,又是一聲“哈哈”,一條灰衣人影,映著月光,一縱就是十二三丈,迎著青衣怪叟的身形,袍袖微擺,鄺華峰便被震落。灰衣人長笑聲中,尾音未落,人已飄過遙峰。

青衣怪叟鄺華峰與冷麵天王班獨,也接著雙雙縱起,隱入夜色。·刹那間,如火如荼的景色已逝。隻剩下一片冷清清的月色,一座靜默默的華山,地下躺著一個垂危老僧、一個已死惡道和一雙茫然似有所感的少年男女。

薛琪、葛龍驤二人,見刹那之間,群魔盡杳,意料中的一場驚天動地的凶殺惡鬥,竟就此告終。武林至寶碧玉靈蜍,業已落人蟠塚雙凶青衣怪叟鄺華峰之手。雖然苗嶺陰魔邴浩,約定三年後的中秋之夜,在黃山始信峰,以武功強弱重定“武林十三奇”的名次,並將碧玉靈蜍歸諸武功第一之人,這般魔頭,行徑均窮凶惡極,言出卻絕無更改,到期必來踐約無疑。但臨行之時,冷雲仙子葛青霜曾一再叮嚀,此寶幹係她與涵青閣主的一段恩恩怨怨,切莫使其落人群邪之手。如今一步來遲,師命已違,薛、葛二人彼此心中,均覺茫然無措,不由對著夜月空山,出神良久。

還是薛琪想起事已至此,悟元大師尚不知生死究竟如何,招呼葛龍驤回身察看,隻見悟元大師口鼻之間,均沁黑血,但心頭尚有微溫。薛琪遂自懷中取出一粒冷雲仙子葛青霜自煉靈藥“七寶冷雲丹”,塞向悟元大師牙關以內,葛龍驤並用衣襟沾濕山泉,伸向悟元大師口中,助他化開靈丹,緩緩下咽。

過有片刻,悟元大師腹內微響,眼珠在眼皮之內微動,葛龍驤忙道:“大師受傷過重,不必開言。晚輩葛龍驤,係衡山涵青閣主門下弟子,與冷雲仙子門下薛師姐,奉命遠道而來,相助大師。不想來遲一步,群邪雖退,大師已受重傷,碧玉靈蜍也被蟠塚雙凶奪去。大師適才已服冷雲仙子秘製靈丹,且請存神養氣,善保中元,待晚輩等徐圖醫治之法。”

悟元大師嘴角之間,浮起一絲苦笑,兩唇微動,迸出一絲極其微弱之音,但仍依稀尚可辨出“天蒙寺……”三字。

薛琪見此情形,知道悟元大師,髒腑已被冷麵天王班獨的“五毒陰手”震壞,再加上青衣怪叟鄺華峰火上加油,劈空掌力當胸再按,受傷過重。縱有千年何首烏之類靈藥,回生亦恐無望。遂接口道:“大師且放寬心,我葛師弟少時即往秦嶺天蒙寺內,向貴師兄弟傳達警訊。大師可還有話,需要囑咐的麼?”

悟元大師喘息半響,徐徐探手入懷,摸出前在黃山剖蟒的那把匕首,猛的雙眼一張,似是竭盡餘力,竟欲引刀自刺左肋。薛琪眼明手快,輕輕一格,匕首便告震落。悟元大師也已油盡燈幹,喉中微響:“碧玉靈……”蜍字尚未吐出,兩腿一伸,便告氣絕。

薛、葛二人,見悟元大師一代俠僧,如此收場結局,不禁相對黯然。合力在兩株蒼鬆之間,掘一土穴,以安悟元大師遺蛻。葛龍驤並拔劍削下一片樹木,刻上“秦嶺悟元大師之墓”數字,插在墳上,以為標誌。那三絕真人邵天化遺屍,二人雖然不識,看麵上獰惡神情,“期門穴”上中的又是悟元大師成名獨門暗器“九毒金蓮”,知非善類。但亦不忍聽憑鳥獸殘食,遂亦為之草草掩埋。

諸事了當之後,天已欲曙。薛琪拾起悟元大師所遺匕首,向葛龍驤喟然歎道:“龍驤師弟,我自幼即隨恩師遠離塵俗,以湛淨無礙之心,靜參武術秘奧。除內家無上神功‘幹清罡氣’才窺門徑之外,自信已得恩師心法,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次出山便逢勁敵,方才‘天璿’、‘地璣’雙劍合璧的那兩招,‘星垂平野’與‘月湧大江’,威力何等神妙!

我又加上練而未成的幹清罡氣,助長‘青霜劍’精芒,依然傷那青衣怪叟不得,實乃窩火。

眼下你我隻好分頭行事,你去天蒙寺,我回冷雲穀。”說罷,薛琪飛奔而去。

葛龍驤卻站立悟元大師塚前,久久無法平靜。他想,取不義之財,到頭來反被錢財所累。歎一念貪欲,不知殺害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一隻碧玉靈蜍,不過靈石仙乳、萬載空青凝結之物,能治些傷毒、盲啞等病而已,竟然勾惹起江湖中無限風波。

冤冤相報,殺劫循環,何時得了?就拿這塚中人物悟元大師來說,雖然披上袈裟,依舊塵緣未淨。不但懷壁傷身,臨死之時,還口呼碧玉靈蜍,念念不忘此物,真算何苦?隻是冷雲仙子再三諄囑,此寶關係恩師與她多年恩恩怨怨,不可落人群邪之手,卻偏偏失去。薛琪又已回山,自己孤身一人,要想在三年後中秋約期之前,從蟠塚雙凶手中將此寶奪回,恐怕萬難。

再說自己已然下山行道,闖蕩江湖,卻連本身來曆、父母姓名均不知曉。在山之時,恩師固然百問不答,大師兄尹一清也總是推稱時機未至,笑而不言。推測起來,自己定然身負沉痛奇冤,而仇人又極其厲害,師父師兄方才如此。內情難悉,委實氣沮。再加上自己與冷雲仙子葛青霜同姓,恩師又說是另有淵源;與葛仙子見麵時.心頭忽然興起一種如見親人的微妙之感;葛仙子又囑咐“武林十三奇”的八邪之中,苗嶺陰魔不會對後輩出手;等找到龍門醫隱柏長青,索還那件“天孫錦”後,仗寶護身,其餘諸邪均不足懼。但若見一個瘦長黑膚老婦,卻須遠避,萬萬不能招惹。這一連串的莫名其妙之事,把個小俠葛龍驤,攪得簡直滿腹疑雲,一頭玄霧。腦海之中,一個個的問號,越來越大,越轉越快,越想越解不開,到了後來,連滿山林木,在葛龍驤的眼中,都幻化成了問題標誌。

葛龍驤觸緒興愁,為前塵隱事所感,呆呆木立在悟元大師的孤塚之前,足有一個時辰。

雙眼於不知不覺之中,流下漣漣珠淚,和著林間清露,濕透衣襟,胸前一片冰涼,這才猛然驚覺,抬頭一看,天邊已出現紅霞。受人之托,即當忠人之事,何況悟元大師又是垂死遺言。遂向悟元大師墓前,合掌施禮,扭轉身形,辨明方向,倚仗一身超絕輕功,根本不走大路,就從這萬山之中撲奔終南主峰,太白山中,那悟元大師與師兄悟靜、師弟悟通遁世修行所居天蒙禪寺。

任憑葛龍驤輕功再好,數百裏的山路,究非小可,何況途徑又非熟悉,邊行邊問,到得太白山時,已近黃昏。聞知天蒙寺建在半山,攀援不久,即遙見一角紅牆。葛龍驤心急傳言,加功緊趕,霎時已到廟門。一看情形,不禁跺腳暗恨,怎的又是一步來遲,大事不妙。

原來兩扇山門,一齊被人用掌力震碎,一塊金字巨匾“天蒙禪寺”裂成數塊,亂列當階。葛龍驤未敢輕易進廟,傾耳細聽,廟內順著山風,似乎傳來幾聲極其輕微的呻吟喘息。

不禁俠心頓起,那顧艱危,雙手一揚,先用掌風把那殘缺山門全給震飛,人卻反從牆上飄然人廟。

誰知廟內並無敵蹤,隻見一個身著灰色僧衣的老僧,七竅流血,屍橫在地,一探鼻息,早已斷氣。滿殿佛像東倒西歪,一齊損壞殘缺。葛龍驤正在四處矚目,又是幾聲輕微呻吟喘息,從後殿傳來。

葛龍驤青鋼長劍出鞘,橫在當胸,慢慢轉到後殿。順著那呻吟之聲,在一座傾倒的韋陀像下,看見一片灰色衣角,遂蹲身下去,兩手將韋陀佛像捧過一旁。下麵壓著一個老僧,一見葛龍驤,口角微動,欲言無力。葛龍驤見狀,忙自懷中取出一粒恩師秘煉靈丹,扶起老僧,塞向口內,說道:“在下葛龍驤,係衡山涵青閣不老神仙門下弟子,此丹係家師秘製,功效甚宏,大師且請養神靜聽,在下敘述此來經過。”隨將悟元大師黃山得寶、西嶽遇害等經過情形,詳述一遍。

老僧自服靈丹,神色似稍好轉,聽葛龍驤把經過情形講完,低聲歎道:“老僧悟靜,與師弟等遁世參禪,久絕江湖恩怨。不想今日嶗山四惡中的冷麵天王班獨,突然尋上門來,一語不發,倚仗絕世武學,行凶毀寺。悟通師弟因不識來人,憤他亂毀佛像,竟與對敵,交手三招,便吃震死。老僧昔年曾見過班獨一麵,知道厲害,意欲留此殘生,為師弟報仇。剛剛逃往後殿,背後掌風已到。萬般無奈,凝聚全身功力,護住後心,順著掌風挨他一擊。雖然心脈當時未被震斷,但他功力過高,真氣已被擊散。班獨那‘五毒陰手’,夙稱武林一絕,得隙即人,再加上這韋陀佛像一壓,穴道無力自閉,毒已攻心。再好靈丹,也不過助我暫留中元之氣,苟延殘喘,留此數言罷了。我正詫奇禍無端,此刻聽小施主之言,方知孽緣前定,在數難逃。老僧皈依佛祖,五蘊早空,寂滅原無所憾,隻是我師兄弟三人,同遭劫運,天蒙一脈竟至此而斷。佛家講究因果循環,前世種因,今生得果。雖不敢稱報仇雪恨,但如此惡賊,若任其猖狂,則不知殺戮多少生靈。一般武林中人,對這嶗山四惡,莫說招惹,聞聲即將色變。惟有尊師諸大俠,冠冕群倫,能為江湖張此正義……”

說到此處,悟靜大師又已氣若遊絲,喘不成聲。葛龍驤忙又遞過一粒靈丹,悟靜大師搖頭不納,還是葛龍驤硬行塞向口內,稍停又道:“老僧此時業已魂遊墟墓,小施主何苦糟蹋靈丹?小施主既然如此古道熱腸,趁老僧一息尚存之時,想有兩事相托。”

葛龍驤天生性情中人,見天蒙三僧遁世參禪,竟如此收場結果;佛殿之中,一片死寂殘破,觸目傷情。正在淒然垂淚,忽聽悟靜大師此言,連忙接口說道:“大師盡管吩咐,葛龍驤無不盡力。”

悟靜大麵含苦笑說道:“我師兄弟相交好友之中,功力最高之人,當要推‘武林十三奇’中的丐俠,獨臂窮神柳悟非。小施主若與其相遇之時,請將此事因由相告。再者,先師曾言我天蒙寺中,有一件鎮寺之寶,就是這韋陀佛像掌中所捧的降魔鐵杵,但用處何在,未及言明,即告西歸。我天蒙一脈,至此已斷,老僧意將此杵贈與小施主,略酬厚德。因小施主尊師諸大俠學究天人,胸羅萬象,或可知曉此杵用……”一語未完,雙睛一閉,竟在葛龍驤懷中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