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需客(1 / 3)

峰瀑飛流直落,驚起層層水霧,清風繚繞,冷寒之氣不可遮掩。兩巒間林蔭繁茂,楓葉將滿山映得紅豔豔似火一般,幾隻黃鳥停落在瀑邊樹枝頭,正自啾啾鳴叫。

時歲在明宣德三年九月,正當山西太嶽山中秋陽杲杲之時。太嶽山又稱“霍山”,相傳上古大禹治水之時,曾登臨山巔祭天,隋開皇十四年,文帝楊堅親旨冊封霍山為“中鎮”,故有“中華五鎮,中鎮霍山”之名,自古以為晉中名勝,而尤以秋高時節攬客最盛。

此際時值深秋,方當遊覽旺季,山腳下一條瀑布從山石間傾瀉而下,擊打在瀑下水潭中的凸岩上,不時發出叮叮咚咚的音色,韻律徐緩有致,當真是天然而成,造化而生,這便是太嶽群山中素有“石中流律”美譽的石膏山。

石膏山岩壁聳崎,山道之間遊人遍布,許多雛客初來乍到,未曾識聞“流律”之名,方入山中已感新奇,不免駐足賞玩,但亦有不少旅人非複首趾此間,略行觀瞻,已然沿階更向高攀。

眾遊客或停或行,皆是沿路上山,唯獨隻見一個灰衣青年自峰上趨步而下,雖是清晨,竟似已然飽覽而歸。

那青年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麵目黝黑,毛發濃密,一臉的欣然神色。但見他步履矯健,於途全不理會,山峰間的萬千好景盡皆不入眼中,徑自向山下行去。

那青年腳步甚捷,不多時已到了山腳,沿著大路走不多久,見一草棚現於大道旁,草棚下數張小桌錯落擺開,三兩撥人熙熙攘攘地坐在桌邊飲茶暢談。那青年近步前去,人尚未走到棚前,聲已送出:“老彭,快快打酒來!”

草棚中一個腦袋探了出來,一雙蒼老的眼睛向那青年望去。隨即,蒼老的雙目中顯現出了笑意。那老者老彭笑道:“景術小兄弟,今兒個好早啊。你師父又饞我老彭的高粱汾了吧。”

那青年景術語聲十分洪亮,道:“呔,你好不自作聰明。我師父今日要宴客,快將你藏的‘杏花村’搬兩壇來。”

老彭放下手中的茶壺,伸手在胸前抹了抹水漬油汙,道:“你急個啥,我正忙嘞。”

景術走進棚中,一把扯住老彭,笑道:“就怕你忙,要麼我怎不當午來。”

老彭道:“我去裝酒便了,你且等等。”

景術道:“也不是緊著就要走,我還要咥麵呢。”說著揀桌坐了。老彭給他端出一碗麵來,放在桌上,自去院後打酒。

景術笑吟吟地挑起麵條,嚼了一口,道:“老彭,你煮的麵又滑又筋道,倒是地道,就可惜滋味總這般清淡,不合我口味兒。”

隻聽老彭在院後答道:“莫挑嘴,老醋就在桌上嘞,自個兒兌去。”

景術哈哈大笑,一麵往碗中舀陳醋,一麵說道:“兌便兌得,隻不是本來滋味。老彭,你在後麵鬼倒個啥呢,莫往‘杏花村’裏兌水,哈哈,哈哈。”

老彭聽了這話大怒,道:“呸,我咋個鬼倒?這方圓百十裏,誰不知我老彭的‘杏花村’是一等一的好酒,兌水給人喝,砸自己招牌麼!”說著抱了兩壇子酒,氣鼓鼓地走回棚中。

景術仍是埋頭吃麵,也不瞧他,嘴裏邊咀麵,邊含含糊糊地道:“兌沒兌你心下有數,你莫瞧我師父待你好,要欺他可不行呢。”

老彭道:“好你個叼徒,有得白食還堵不住你口,整日價在我這裏混吃賴喝,你師父怎又許你欺我。”

景術突然間滿臉通紅,抬高聲色道:“誰賴你吃喝,今日便還了你的,咱倆人結個清楚,也省得日後你再說這等話來。”

老彭道:“那正好,咱們一遭算個清楚。”取過草棚角落一塊記賬的小木板,戳著上麵的字道:“前日你沽酒的錢還沒結,加上今日這兩壇杏花村,共是二錢銀子。你隔三兩日便來賒頓麵咥,我算算,唔,二七一十四,共是一百四十文。還有那日,你們師兄弟一道來吃喝,有魚有肉,好不豐盛,是一錢六分。加在一處兒嘛,唔,共欠我四錢六分銀子。”

景術眼見他信口拈來,賬目記得分毫不差,也自心驚:“莫瞧這老頭兒平日裏糊裏糊塗,較起真來毫不含糊。”要知明朝之際,晉商之名已名聞天下,山西人為商,誠信聯結固然為要,其骨子裏的精明卻也不可小覷。老彭雖隻是個於山道草廬間賣酒飯營生的小小商販,心思也十分的精細。

老彭道:”我可沒算錯吧?”

景術乖乖摸出銀子來付了賒欠的賬,大拇指一豎,道:”兀的沒錯,老彭,真有你的。”

二人纏唇方歇,忽聽得棚外山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遙遙傳來,聲音漸近,片刻工夫已在棚外棲止。景術與老彭不約而同向外張望,隻見一騎黑鬃駿馬駐在棚外,馬上乘客是個身穿土黃色短打行頭的幹練青年。那青年翻身下馬,將黑駒拴在棚外,沉聲道:“有勞店家,與我些茶飯來,請快些。”

景術見這人雙目凹陷,臉色蠟黃,但印堂十分地飽滿,心下一凜:“師父曾說眼目深陷,顴骨隆起,乃是內功練到相當火候之兆。瞧他的年紀較我也大不了幾歲,可是適才他說得那幾句話…那幾句話也不如何洪亮,音聲竟這般渾厚。”

他自在沉思,那黃衣青年已在鄰近一張桌前坐定。老彭揀了一碟饅頭和幾樣小菜,提著壺茶送到那青年跟前,道:“客官,您請慢用。”那青年“唔”了一聲,便即低頭食用。

景術眼見他側對著自己,左手懷抱著一個油布包裹的物事,約有二尺長短,似是書畫卷軸之屬,也不見他如何地狼吞虎咽,卻是唇齒不息,吃得極為迅速,於這青年的特異舉止不禁大感好奇。

他正詫異間,忽覺有人在自己肩頭輕輕拍打。回頭看時,見身後站著兩個書生,其中一個書生一身白衣,形貌偉岸,年約及卅;另一人藍衫玉帶,麵色微紅,一叢胡須直探額下,年紀比那白衣書生稍輕。景術乍見二人,喜得一躍而起,歡聲叫道:“白大哥、李大哥!小弟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老彭見又有新客,忙上來招呼。

景術拉住那兩個書生的手,神態著實親熱,道:“老彭,這二位是白辰白大哥與李元州李大哥,都是我好朋友,你快些拿酒菜來款待,我現錢與你。”

老彭肚裏好笑,心道:”這小子今日竟也充起大方了,生怕我駁了他的臉麵。”向白辰和李元州唱了個喏,走去後廚置辦酒菜。

白辰挨著景術落了坐,李元州卻眼望鄰桌那青年,並不即來。白辰順勢瞧去,見那黃衣青年始終單手執筷持皿,左臂也不捧碗攜杯,攬著懷中物事,絕不放鬆半點,亦感疑惑。

李元州素擅丹青,目測那黃衣青年懷中之物尺寸,料來必定是一卷圖畫,心想這人如此地看重此物,莫不是什麼珍品墨寶?然見他作武者打扮,又猜想不出這青年是何樣人,心生計較,道:“景兄弟,在下素聞石膏山景致壯美,今日親眼見到,果然不假。”

景術聽他這番話說得突兀,並不置喙。

李元州正色道:“師哥,小弟興起,意欲揮毫一幅,你可別見怪。”白辰笑道:“啊哈,師弟你又手癢了。此處抬眼望雲,去路坦蕩,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是觸景生情之地,你既有此雅興,但行就是。愚兄正可借此地風水之便,觀畫遣懷。”

李元州道:“小弟附庸風雅,可要叫這裏的眾位笑歪了嘴巴了。”說著從背後行囊中取出筆墨、宣紙、硯台、瓷盤等物。他搬起一隻凳子,邁步到了棚外,先將諸般作畫用物放置身邊,再將畫紙於木凳上輕輕攤開,麵臨山峰席地而坐,一支中鋒狼毫揮舞開來,當真便在紙張上繪起山水來。

景術奇道:“李大哥,你幹麼?”

白辰斟了杯酒,一仰而盡,道:“景兄弟可知我師弟綽號叫做什麼?”

景術道:“聽聞李大哥善能將書法之道運用於武學,另辟蹊徑,號稱‘書狂畫癡’,是也不是?”

白辰笑道:“李師弟的武學造詣確也了得,隻不過他這‘書狂畫癡’的名頭來得,那可平常得緊了。他為人喜書好畫,癡狂成性,終日筆不離身,畫不釋手,曾自言道:‘雲煙揮毫終亦狂,丹青遺墨尚能癡。’他得此名號名副其實,與武功可毫不相幹。”

景術連連點頭,心道:“原來如此,難怪他行囊中筆墨用具一應俱全。隻是他這般說畫便畫,那也古怪得緊。”

李元州即興施技,寥寥數筆,已將眼前山峰勾勒成形。他既號“書狂畫癡”,於書法一道向來是率性而為,尤喜狂草,而畫技中的潑墨之法尚未精通,又不愛工筆,是以獨擅寫意。此時筆下這張生宣中所繪的山水,皆是以粗筆描摹,雖然運筆灑脫不羈,卻也將石膏山幽深靜鬱之態刻畫得入木三分,寫意達境。

這番作畫,自然引得草棚左近的遊客圍觀,各人雖不懂李元州畫些什麼,卻也瞧得有趣。李元州偷眼去瞧那黃衣青年,見他正斜睨著自己,神態之中顯得頗有些不以為然,眉頭一皺,高聲道:“師哥,且看小弟將這石流之水畫活了!”說罷左手抄起紙張,迎風而動,右手執筆往圖中抹去。紙張在風中抖動無定,每筆落線不免斷斷續續,無法連貫,流動之態登時宛然。

再畫幾筆,忽遇瓶頸,眼見圖中水流態勢已躍然紙上,然而自己若繼續著力細畫下去,未免欠了揮灑之意,心中登窘:“瀑布之態已成,如再多行筆力,恐反畫蛇添足。若索罷了,‘流律’之韻卻是尚顯不足,這便如何是好?”

正彷徨無計,忽聽白辰道:“何不以酒水助興!”

李元州回頭說道:“甚好,那就有勞師兄了。”

白辰微微一笑,伸指在酒杯中蘸了蘸,叫聲:“著!”隔空將指上所蘸酒水,往李元州畫中流水之處彈去。隻聽嗒嗒嗒三聲輕響,相距雖有二丈餘遠,竟連中三滴,霎時化墨成淡。

李元州借勢揮筆,雲抹得幾抹,圖中山石流水之處果見生動,似乎川流不止,便如要從畫中滴淌出來一般。

景術瞧得暗暗心驚:“這手彈‘水珠子’的功夫我可不會,白大哥好俊的功夫。”以手指揮彈水珠,那是三歲孩童也會的把戲,但酒水是有質無形之物,尋常人如何能將指上沾染的水珠,憑空送出數丈?即令內功深湛之人可為,要向風中飄擺不定的一張薄紙上取準頭彈擲,亦是十分困難之事。白辰適才一手若發力輕重失當,則不免將宣紙打得透了;若準頭取得偏了,酒水灑在旁處,則勢必要將李元州辛苦揮就的畫作毀壞。因此他於這彈指間,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拿捏精準,已使上了極為高明的打暗器手法。

那黃衣青年瞥見此景,禁不住“咦”的一聲輕歎。李元州心道:“嘿,他倒也瞧得出我師哥這手高明,那麼這人定然會武了。他懷中抱的書卷不知是何名堂,我好歹也要瞧上一瞧。”想到此,意興更是高漲,取出石綠、石青、赭石等顏料,分以數隻調色瓷盤盛斂,依用別往畫中塗抹而去。

先以白描寫意,而後添色,本非高明技法,但著色原是李元州精專之事,待他專心致誌地修飾妥當,畫中的山峰、林木、楓葉、鳥兒、流水、甚至依稀可辨的行人都是如兼五彩,栩栩動人。

李元州略加思索,提筆一揮而就,在左款題曰:“石流落玉彈雅瑟,嶙岩楓鳥看不足”,正是筆走龍蛇的草書。隨即從懷中摸出一枚鈐印,蓋在題詩之下,鈐印上刻了“蘇州李癡”四個寸許小篆。

李元州將一應器具收好,卷斂畫紙,徑直走到那黃衣青年近前,拱手道:“小哥,晚生李元州,適才這番肆意所為,可獻醜了。”那青年回了一禮,道:“似仁兄這般率性才子,我生平倒是頭一遭遇到,可惜小弟尚需趕路,無暇品評,少陪了。”

李元州見他意欲便走,忙道:“小哥且慢,非敢誤君前程,隻是我生平所好,盡在書貼畫卷,若是碰上旁人攜有什麼珍稀的書法、繪畫,不瞧上一眼總不甘心。適才見你於懷中這卷物事如此珍視,特盼一見,鬥膽想借來觀瞻片刻,不知可否?”

那青年聞言臉色大變,霍地站起身來,冷冷地道:“你要借去瞧瞧?你可知這油布裏包的是何物事?”

李元州道:“莫非我看走了眼,布裏包的並非一卷繪畫?”

那黃衣青年道:“雖是一卷繪圖,卻絕非什麼丹青書畫。圖中所錄更是非比尋常,閣下聲言要借,究竟是何用意?”

李元州忽見他聲色疾厲,更是不解,道:“李某隻想瞧瞧你這幅墨寶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豈有他意?”

那青年道:“出自何人之手筆?嘿嘿,我倒也知道。據傳此物乃是一位叫吳鎮的畫師所作,現下與你說了,這可罷了吧,請了。”說著將一錢銀子丟在桌上,邁步便向棚外走去。

李元州脫口叫道:“啊,原來是前朝四大家之一的吳鎮。”心想:“吳鎮的梅花圖確是畫中一絕,他的山水、古木、竹石之作,亦不乏珍品。即令是其人的書法,兼有王羲之與懷素之長,且又別具一格,也頗存可觀之處。倘若他懷中這卷當真是吳鎮的手跡,我如何能失之交臂?”想到此又搶步上前,道:“李某但求一覽,別無他意。小哥如肯相借片刻,情願將這幅即興所繪的山水饋贈。李元州筆觸拙劣,畫技自不入流,但承蒙文友抬愛,所作書畫若拿去江南市集上變賣,總還值得三五兩銀軟。”

白辰眼見師弟如此熱切,也上前幫腔道:“小兄弟,我師弟所言不虛,單是畫上蓋得這‘蘇州李癡’這朱鈐,在蘇杭二州便無人不知。何況你隻將這卷圖畫借給他瞧上片刻,我師弟觀罷即還,卻又有何妨?”

實則他二人這番話尚屬自謙,李元州的真跡其時頗負名氣,手書的狂草貼更是倍受江南文士推崇,雖說不上千金難買,卻也絕非凡品,江南書肆間往往將其書畫引以為昭著,實可謂一卷難求之物。

那青年卻顯然絲毫不為所動,道:“這件物事你們漫說是借,就是打打主意,那也大大的不該,我懶得再同你倆多費唇舌。”

二人再嗣言語,那青年終於火了,眉目一翻,怒道:“我說是不借便是不借,偏你二人就有這許多羅噪,莫非還待強搶不成?”

景術眼見幾人越說越僵,忙勸阻道:“朋友莫急,我這位李大哥生性如此,絕無惡意。你既不肯借,咱們各自走路就是。”

那青年冷哼一聲,扭頭徑出草棚,正要牽馬,忽然身旁風聲驟起,李元州快步流星,又已趕將上前,道:“小兄弟,李某當真……”豈知他其下的言語尚未及出口,隻感麵頰生痛,一股淩厲的掌風撲麵刮來,卻是那青年揮掌打來。

李元州萬料不到那青年竟會突然動武,急忙閃身避開。那青年一擊不中,換掌為拳,猛砸李元州胸前。

李元州不敢怠慢,當即兩手同托,使一招“捧花獻佛”拆解。本來這一招要兩手皆以平掌托擔才能稱為“捧花”,但李元州一隻手中握著畫紙,無法攤開,使出來便似是而非,雖勉強卸去了來拳,卻不及將此招力道盡數削減,胸口一痛,還是給那青年拳風傷到。

他陡然輸招,驚怒之餘,不敢冒進,連退了兩步,這才站定。便在同時,白、景二人已躍出棚來,將李元州擋在身後。

白辰見那青年出手毫不容情,心下大怒,道:“借不借在你,隻是下手卻也未免太霸道吧。”

那青年冷笑一聲,道:“兩個書生吐屬不凡,誰又能想到竟是白書堂中身懷絕技的高手。這位大哥似是本地人物,我瞧定是太嶽山橫天門的子弟了?”

景術怒道:“好蠻橫的小子!在下橫天門景術,倒要請問閣下的萬兒?”

那青年道:“我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賤名何足掛齒。三位名門高弟,自非雛兒,怎地說出話來這般可笑?我說此物緊要,絕不能叫旁人瞧去,幾位卻仍極力阻截,難道不知此乃江湖大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