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心中莫名不安,全不懂楚荊究竟想要做什麼,隻見他身形不動,似是在醞釀著什麼,又好像隻是發呆。
時間一滴一息地過去,正當眾人放下心來,鞘歸人突字字誅心,高喊出聲。
“雲神,你不仁啊!你日夜都在注視著什麼!你眼中隻有這四方山河,朗朗乾坤,何嚐有過這螻蟻一般的生靈,草豸不如的殘民!我登上這九九八十一層,一千零一級台階,我上來了,就在你的花座之下,你的金戈影中,可你何嚐低下頭來視我一眼!此刻我向你大聲疾呼,你的混賬耳朵可清醒了些!”
群豪聽他言語不敬,辱及雲神,臉上紛紛變色,心中既是巨震,又是忿然。可恨都沒有氣力起來反駁,哪怕是一個字也好。
“顏皇,你不義啊!眾生為你塑了這座金身,香客為你捐了這須彌。你隻陪著這滾滾的雲江,江潮起落日夜不動。你的信徒需要你的庇佑,而你又在哪裏!你的琅玕玉佩,翡翠玉劍,這霓虹錦帶,落地金珠,白白向誰誇耀!”楚荊仍不鬆口,神情激憤,繼續大罵。
“聊雲人奉你為主,可你這腐朽法身,你憑什麼算神!接受千萬人的供奉,你算不得聖和賢,你連一般的凡夫俗子也比不上!屠狗販兔的流民也比你的靈魂高貴得多!你根本沒有心腸!你隻是一車發爛的文字,一堆廢棄的土石!”
他的聲音冰涼撕裂夜幕,群豪聽在心中皆是動容不已,下意識地想反駁幾句,一時間卻都是啞口無言。
“你們想死還是想活?”楚荊低著頭喘息了許久,突然轉過身,將那隻火把踢下天梯,噔噔噔直滾不停。
群豪中一片愕然,都沒反應過來楚荊說了什麼,聽清的隻道他是一時口誤,心口胡謅。
楚荊卻是格外認真,再次重複:“我說,諸位,你們是想死還是想活!”
“能不死,當然要活下去!”死寂的周流石坪上一人大叫回應。
“好,既然你們的顏皇不仁不義,不肯救你們,那今夜便讓我來當一回你們的雲神!”此言一出,全場皆是一片嘩然,群豪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憑什麼來救我們?”
“若你們還有信仰,我便大發慈悲帶你們離開這個鬼地方!”
群豪驚喜道:“若你真能帶我們立刻這鬼地方,我們自當奉你為主,從此聽你號令。”
立刻有反對的聲音:“可眼下別說船隻,半塊木板也沒有,糧食也被燒得幹淨。要想從這孤島脫身,雲神亦是無能為力,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誰說我們沒有船隻。”楚荊快步走下。
群豪驚道:“難道你真有什麼辦法,變出一艘大船來,將我們這麼多人帶走?”
“他能有什麼辦法!諸位可不要被這小子給騙了!”
便在這時忽響起一聲冷笑來,群豪回身一看,一人從石坪外悠然走來,卻是那日隨在道裏寒身後的白衣書生。他手上依舊握著那卷牛皮古書,眾人隻道他早隨道裏寒先行一步離開周流山,不意他竟是去而複返。
楚荊冷冷地道:“你來得好遲!這三年讀的書太多,性子愈發磨磨蹭蹭!”語聲中殺意十足。
書生聽了,卻不惱怒:“這三年你喝的酒太少,也變得羅羅嗦嗦!活脫像個娘們!”
書生哈哈大笑起來,絲毫沒注意到周圍空氣中的那種壓抑和驚懼。他笑聲中又像是帶著疑惑,疑惑為何沒一人覺得他的笑話好笑。
隱約有拔劍之聲,拔劍之聲往往就是濺血。
群豪聽了,皆為這狂生擔憂,縱然他是道裏寒的親信,惹怒了鞘歸人,人頭落地也隻在須臾之間。
這書生難不成也有什麼驚人絕技,才敢這般出言不遜!
可沒一人瞧得出,書生身上並無半點高手的氣息。
兩人劍拔弩張,似乎是在等誰先出手。
常言高手對決,勝負隻在毫厘,先出手不一定能贏,但後出手的人總是死得比較慘。
鞘歸人的神情是如此的專注,如同麵對這個書生,也不敢有絲毫放鬆。
他握緊了腰畔的那把鏽劍,鏽劍在黑夜裏發出透亮的光來。
鞘歸人終於動了,群豪都不由得屛住了呼吸。
不料他大步走上前去,緊緊抱起著書生,抬著他轉了數圈,直到這書生氣得大叫:“快放我下來,你這混蛋!老子都快被你轉暈了!”
楚荊大笑不住:“我是在幫你抖抖身上的書黴味!”
又轉了數圈,書生隻覺頭暈目眩,楚荊用力一甩,將他拋到了群豪之中,叫道:“快謝謝這位費了千辛萬苦,來救你們的好好先生吧!”
群豪大跌眼鏡,方知原來這位白麵書生和鞘歸人竟是朋友,驚奇之餘,也樂得起哄。
書生被群豪高高拋起,複又落下接住,再次起飛。
楚荊接住他的牛皮古書,叫道:“滋味如何?”
書生幾要口吐白沫,銷魂地道:“快……快放我下來……”
楚荊正覺好玩,忽聽一個精靈古怪的聲音笑道:“原來除了喻大哥,四哥你還有這樣一個好朋友啊。”
楚荊訝然回身,驚道:“小十一,你什麼時候跟來了。”
鶴拾遺衝他吐了吐舌頭,生氣地道:“四哥,我早說過,我不會是你的累贅。休想丟下我。”
楚荊一怔,握住她的玉手道:“也罷,那咱們就一起回去。”
待得群豪奔到渡口,借著閃耀火把一看,頓時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原本一片狼藉的江灣內生機勃勃,此刻竟是停滿了高大氣派的長帆船隻。近六十艘船隻造型一致,懸掛的都是同一麵旗幟,放眼看去極為傷心悅目,場麵恢宏壯觀還遠盛於顏皇誕辰之日的情景。各船上都有船工正在作業,船身上的木漆像是剛剛重刷過,顯得極為惹眼。
這支船隊秩序整齊,如軍陣一般排布,在霧氣中仿佛幽靈般憑空出現,更透出幾分神秘色彩。有眼力老辣的認出,這些船上掛著的都是聊雲公冶的族徽。公冶孝乃是縱橫雲江的大商賈,這鞘歸人竟然能說得動他來相助,這實在不能不令人驚歎。
鞘歸人當即下令讓群豪從船上搬下糧食和肉脯,架鍋做飯,在周流石坪上飽餐一頓。群豪久不知肉味米香,此刻恍如就從煉獄爬到仙宮,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修仁握著牛皮書,一邊仔細清點人數,四日前孟猛炸毀船隻離去時島上還有近萬餘人,而如今隻剩下八千不到,更有許多傷者病患。
兩人一番權衡,決定讓老弱婦孺和傷者病患先行乘船離去,想跟著先走的盡管上船,絕不強留。一眨眼之際,周流石坪上便空曠了大半,剩下的四千豪客皆對楚荊敬若神明,遵守承諾,齊聲說道:“以雲神為誓言,願聽鞘歸人號令。”
楚荊謝過眾人,當夜群雄酒足飯飽,夢靨退去終於睡得香甜。
翌日天明,江心濃霧散去,群豪用過早飯,來到渡口正要登船。忽見不遠處有兩隻扁舟並行而來,萬頃江濤之中如履平地,舟上隱隱傳來不羈桀驁的笑聲。
迷霧之中,左右兩舟上各站著一道模糊的身影。隻聽得一人吹簫,一人鳴笛,笛聲佯狂,蕭樂放縱,各踏水波,形放五內,魂遊天籟,聲流江岸,猛起一個亂瀑蓋過岸邊群豪所用。
笛簫之音相互附和交錯,宛如天樂一般,浮躁的心境也為之一平。
仔細咀嚼,這樂聲之中似乎還蘊藏了極為高深的劍道,如高山仰止,似東星穿月,洋洋乎,浩浩乎,不知所止,更不知所終。群豪皆是神醉不已。鶴拾遺一轉身,楚荊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
扁舟既到,那兩個身影從模糊中走出,離岸邊不到二十餘步。
持簫人且吟且笑,一身藏青羽衣,仙步徐徐,握笛者另一番風姿,灰袍長服,劍步刀履,神情淡漠。
“且再比試比試這劃水的功夫。”
兩人此時心意暗合,不言而動,竟就齊齊舍了那扁舟,運起身法,踏水無痕,腳踩漣漪而過。兩人仿佛水鳥一般,速度極快,不分軒輊,幾乎在同時抵達江岸。不知情的人遠遠見了,隻道這江麵底下定是打了木樁。江岸中正值漲潮,江水一波勝似一波,這兩人瀟灑而來,鞋襪也沒沾濕半點,顯得輕鬆之極。
握笛者見又是平局,極為懊喪一般,揮袖而去,凝練劍氣隨心而發,登時就將江邊一塊半人大的岩石咚得一聲劈成兩半,原本坐在上麵的一人直栽到地上,眼看就要滾落江中,忽有一隻大手身來,握住起了他的劍鞘,輕輕一收,將他送回到數步外的平地上。
群豪一看,這施救之人竟就是那同握笛者同來的持簫人。兩人一殺一救,信手拈來,如同事先約定一般,持簫人知道握笛者的手段,而握笛者也了然對方會插手。要說這兩人之間的關係,似友非友,似敵非敵,顯得怪異之極,群豪中沒一人能猜明白。
持簫人方才站定,春秋古關二人上前齊齊拜道:“雁山弟子見過劍諦。”
群豪聽了,皆是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這持蕭人竟就是雁山十劍宗之一。雁山與聊雲齊名,同為雁雲兩極,聽聞劍諦劍術冠絕雁山,少有人敵。此番和他同行而來,分庭抗禮之人的身份也絕不會低,看向那灰袍人的神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突聽那握笛者厭惡地道:“好大一塊破石頭,立在這兒忒得礙眼。”
群豪一愣,方醒悟過來,這灰袍人所指竟是顏皇神像,辱及雲神,頓時義憤填膺。但想起方才他那一手化氣為劍的本事,皆是心有餘悸。
劍諦出聲道:“顏皇為雲江祈福,庇護過往船隻,不生風浪,慰藉信徒,可謂功德無量。逐君何出此言?”
一聽見逐君二字,站在前頭數人嚇得都往後退去,生怕一不留神,就遭不測。群豪皆知逐君正是鞘歸人的授業恩師,有徒如此,其師更是可怕。
逐君冷掃了他們一眼,也不在意,隻道:“某便是看不順眼,你奈我何?”
劍諦笑道:“這天下間你看不順眼的東西還少嗎?熊掌與魚,我能奈其何?”
逐君道:“某若是要去拆了這堆破石頭呢?”
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拆不得啊!拆不得!”
說話之人目光真誠,極為懇切,群豪心道,這也是他們的心裏話。
逐君如若未聞,仍殺意不滅地看著劍諦,他在等一個答案。
劍諦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拆下一塊石頭,我便填上十塊。且看是你拆得快,還是我補得快!”
“你是存心與某過不去,這幾日你陰魂不散,就不怕死在某劍下?”
“加上方才這一鬥,這幾日來你我先後比試過九場,皆是戰平,不分勝負……”
逐君打斷道:“那隻因你還未與某比試過劍法!”
“這劍法一項根本沒有比的必要。”
“為何?”
“若是我一拔劍,你必死無疑。”
“你所說不錯。可惜某寶劍未出鞘,你已是個死人!”
“你的劍有多快?”
“你可仔細觀察過一朵梅花落下時的情景?”
“你是說!你的劍,快如落花。”
“不。你也許能看見落花,卻決計看不見那花上悄然流逝的生命。”
“我明白了。”
“你的劍又有多快?”
“我的劍便就是這落花。”
逐君一怔,驀地一笑:“我也明白了。”
若是不知輕重的人聽了,定會以為這兩人是在胡吹大氣,比較看誰先把牛皮吹破。但是這些話從這兩人,這兩個當世絕頂的劍客嘴裏說出,就仿佛自帶著一種說服力,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去融入其中。
“眼下你可還要拔劍!”
“自然是要!若是某有劍的話。”
兩人齊聲大笑,就穿過人群,藏蕭隱笛,牽衣輕步,旁若無人就往島內走去。
古關禦暴忍不住道:“劍諦,鞘歸人眼下就在島中。”
逐君咦了一聲,返身四顧,眨眼就到了古關跟前,古關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便被他抓在手中。
劍諦臉上一變,並未馬上出手,逐君並未回頭,笑道:“寬心,某不會傷他。”又向古關禦暴問道:“姓楚的小子,他眼下是死是活,他怎麼也在這個破島上?”
古關禦暴叫道:“他如今就在顏皇基下,前輩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看。”
“若是讓某發覺你有一字不實,休怪吾!”逐君冷哼一聲,隨手將他丟在草叢中,推開春秋無義奪步走出。
劍諦也不遲疑,將古關留給春秋,自己也追了上去。
兩人幾乎同時來到天梯腳下,抬頭一看,果見楚荊正站在山頭仰望顏皇,若有所思。
“尊駕若是吃力,便在這石坪上等某。”
“多謝逐君美意,這幾步路老人家倒還走得!”
逐君大笑一聲,揮開長袖快步拾級,劍諦見他身法奇怪,也不禁皺眉。
終歸還是逐君快了半步,他長手一伸,五指暴漲抓住楚荊肩頭,笑容頓冷:“好徒兒,你真是讓我好找啊!”
“逐君愛徒心切,修仁佩服不已。”語調戲謔,卻是不緊不慢。
劍諦走來,目中稍露驚意:“你不是楚荊!”
修仁轉過身來,拜道:“見過兩位。”
逐君怒道:“你算什麼東西,竟然也敢冒充鞘歸人!”
“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修仁朗聲吟罷,莞爾笑道,“區區修書人是也。”
“修書人。”劍諦低聲默念數遍,忽道,“你難不成就是那位寰天樓主!”
“糟糕,又中了這家夥的計!”逐君卻是無心再管修仁,他回頭從顏皇基下俯視而去,隻見雲江上船隻點點,迎風而發,原泊在渡口處的船隻此刻皆已去得遠了。
“這船去哪兒?”
“此去,聊雲。”
……
……
喻紅林嘯吼未絕,聲響衝天將正逃命的聊雲百姓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一個麵目肮髒的漢子認出他,上前半跪泣聲叫道:“雲護之主!”
喻紅林放下白遲的身體,起身問道:“城中到底發生了何事?”
“昨日衛老帥接到李鈺軍策,就派卓族長率義軍出城夾擊,誰知夜裏中了埋伏全軍覆沒。”這人哭道,“眼下三麵城門皆已告破,巡野叛軍正在全力攻打風瀾城。風瀾城中盡是些老弱婦孺,禹大人就快支撐不住了。雲護之主您快去救救聊雲吧!”
喻紅林驚聲道:“衛老帥曆來謹慎,用兵極嚴,此番怎會如此大意!定是有小人在中作梗!”
喻紅林靜下心來,不待片刻思索,就往朝城主府趕去。黑煙盡頭忽傳來一陣響亮的馬蹄聲,將他的思緒打斷。那道矯捷的紅影踏破街角行速飛快,眨眼迫到眼前,喻紅林脫口叫道:“高聲……”
高聲了然他的心意,清嘶一聲低頭將他挑到背上。喻紅林翻身坐穩,抓緊韁繩絕塵行去。
還未穿過雲護府,遠遠就被兵戈廝殺聲響填滿兩耳,隻見雲河內外兩條火龍蜿蜒而至,雖是白日更燒得勝於黑夜。風瀾城外已被一片無垠墨綠覆蓋,延伸開去將三麵城門團團圍住,隻放出西門不圍。
歸南英親自坐鎮指揮,巡野軍正急攻風瀾正門,角聲漫天奮勇直前,孤注一擲的綠鎧士氣大盛。在猛烈如雨的火箭壓製下,城樓上守軍接連倒地,情勢極為不妙,城破也已隻在俄頃之間。
風瀾城一破,聊雲將失去最後一塊抵擋的盾牌,雲河東西也將徹底被戰火焚盡。
喻紅林心急如焚,抬頭瞧見巡野軍後方陣中輪聲軋過,有綠鎧用板車推出數十人的屍體來,死狀猙獰可怖,城樓上守軍見了皆是義憤不已。當前幾人綁在十字木架上仿佛遊行示威一般,有幾張麵孔頗為熟悉,赫然便是卓白峰和卓返景。
這時已有幾個巡野兵趁機爬上城牆,風瀾城守將李言顧不得安危,親自拔劍上前回擊,連殺數個敵兵自己也被亂箭射死。守軍見主將犧牲,皆是忘我上前,正巧支援人馬趕到推出一門強弩,將巡野軍此番進攻又打了回去。城頭火光衝天,不計綠鎧摔得頭破血流,慘叫連連。
眼看就要奪下風瀾城,拔下這最後一根釘子,不料屢遭磕碰,歸南英愈發沉不住氣,連番催促攻城軍將。取耳護在一旁,發覺軍師今日行為與往常迥異,心中不由暗暗擔憂。他們注意力皆投在焦灼地攻城戰上,全沒注意身後雲護府中已是異變陡生。一派瓦礫殘磚中猛聽噔得數聲,大門破裂碎木四濺,飛衝出一騎來,人馬相映恍如一體,去勢極快臨近幾人皆被撞進雲河之中。此騎單身匹馬出入無人,手中一道青光如星辰幻彩,所過之處巡野兵不待揮刀便接連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