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索的秋風,吹黃了江漢平原的綠樹碧草,也染紅了山穀巒嶺間的霜楓。
在江陵城北郊外一條古老的道路邊,一個破舊的小亭中,兩個人在夕陽下喁喁地說個不休。
這兩個人一望而知是對恩愛的夫婦。那位清楚的少婦深情的眼光,老是離不開她丈夫的麵龐。
那是一張略顯瘦削然而十分堅毅的麵龐,嘴唇邊兩道深深的弧形線條,使得他堅強的性格十分突出地顯示出來。
她再三低聲地喚著他的名字,囑他這次遠行,要小心保重。
“你不必太掛慮我,倒是自己要一切小心。”他裝出一絲微笑,那隻闊大而瘦削的手掌溫柔地撫在她肩上,但立刻便收回來。在這個年頭,即便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黯然話別時,也不便表演出這麼親熱的鏡頭。“你好好地保重自己,照顧孩子,安心等我回來。以後,我答應你,再也不作遠行,縱使是皇上的聖旨,我也不離開你。”
他的語聲是這麼堅強有力,使得他那妻子麵上的愁容頓斂,而換了歡愉可愛的笑容。
“請你原諒和理解我這一次重入江湖。”他忽然變得十分嚴肅地說:“我知道你可以不問情由而原諒我的決定,可是,在這臨別的最後刹那,我覺得這件事不該瞞住你。”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是思索該如何措詞才能明晰地表達出心中之意。
“我沈鑒.生平以信義自許.講求的是恩怨分明.一諾千金。自從當年受了楊漢幀大人的恩惠,至今明記於心。目下楊大人因為無意中得到一件稀世至寶而招來橫禍,眼看不但前程難保,甚且可能有滅門之禍。楊大人明知我婚後退出公門,不再承擔任何差事,可是這件稀世之寶已經在江湖泄露了風聲,他欲將此寶送到京師和相國府中,卻不是件易事,是以請我走這一趟,我雖知此事甚為危險,但也正好借此報卻昔年思德,故此一口應承下來,啊,你……你可是怪我不該應允嗎?”
她搖搖頭,舉袖拭去淚痕,但拭不掉麵上的愁容。
“我在公門中,雖以一對判官筆傳名於江湖,提起生判官沈鑒的名字,足可震駭一般綠林道,可是這樁事不比尋常,誰不想得到那稀世之寶?故此我料定必有能人或魔頭半途攔劫,我既受人之托,倘若真的不幸失手被擒,也絕不教那些人得到該寶;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會讓他們得手。”語意堅決至極。
他的妻子含淚恨恨地咕噥道:“真是害人的東西,還說是寶貝哩,楊大人要不為它,也不會遭遇禍事,我們要不是為了它,也不必傷離惜別。哼,究竟是什麼鬼寶貝啊?”
“你說得好,那東西真是個禍胎,名字也可怕得很,叫做斷腸鏢。傳聞這斷腸鏢所至之處,得主必有橫禍”
“什麼?是一支鏢?”
“正是一支黃金製成的小鏢。據說乃是漢代淮南王府中之寶,但一支黃金小鏢能值多少錢,原因卻在那支小金鏢身上刻著淮南王的篆印,並且是用一個錦盒盛著。錦盒上綴著一圈小珠,當中一顆卻是比龍眼核還要大的珍珠,乃是無價之寶的夜明珠。”
他妻子恍然地啊一了聲,道:“原來價值在於鏢上的印刻和盤上的夜明珠……”
“不,你可想錯了,這兩般價值不過是那些俗人覺得貴重而已,武林中人,卻著眼於鏢上的一些字跡和盒上的小珍珠。據說那些字跡隻有短短六行,乃是極玄妙的內功秘訣,得著不但可以獨步天下武林,而且再將盒上小珍珠研碎服下之時,便可以長生不老。不過我認為這些都是鬼話,倒是盒上的小珍珠能夠祛百病、除諸毒一說可以相信。”
他的妻子忽然靠近他,並且把頭埋在他胸前。
審判官沈鑒輕輕歎口氣,悵惘無言地凝視著夕陽中的古道。
正是“悲莫兮生離別,登山臨水送君歸”,這小亭已是十裏長亭,但沈鑒的妻子,依然不肯回去。
她指指回路一座小山,上麵有塊大石,道:“請記取閨中之人,將於半年之後,每日黃昏定在那方石上,眺望夫君歸塵,請你好生記住啊。”
沈鑒但覺鼻子一酸,可是即使想流淚,也得流向肚中。他心中情知此去凶險之極,但他豈忍透露讓妻子更加擔憂?
時刻已屆,他再也不能耽擱,隻好一橫心當先走出那亭子。
亭外一株樹下,係著一匹駿馬。他一墊步,到了馬旁,解下韁繩,猛的回頭一瞥,隻見帶點憔悴的愛妻,倚在亭柱上,滿麵淚痕縱橫。
那匹駿馬昂首嘶一聲,躍躍欲動。
隻見沈鑒一咬牙,淩身上馬。蹄聲驟響,黃塵飛揚。當他乍回頭時,已在數丈之外。
這一放韁疾馳,半刻之後,已馳出四十餘裏。
現在,他暫時將兒女柔情,離愁別緒都拋撒開。他非得集中思想,以應付麵臨的生死不可。
他早已想過那些有能力來劫奪此寶的人,除了在海外和僻處南疆,或是漠外的諸魔之外,目下中原隻有兩人是他深懷戒懼的。
一是終南孤鶴尚煌。此人年紀如今未過五旬,但威名震武林已垂三十年,以一趟少清劍法縱橫天下,未逢敵手,乃是終南派第一位人物。他年紀輕輕,輩份卻高,十年前曾任終南掌門,便不及半載,但不肯再擔此重任。唯一的理由僅僅是嫌棄當掌門人凡事便須一板一眼,太過拘束,由此可知此人性格。在正派高人之中,隻有他可能出手,並且無能抗拒。
第二個卻是個黑道上的大魔頭。此人乃近十餘年方崛起江湖,手中一柄精鋼骨折扇,長僅尺半,打開時扇麵其紅如火,縱橫南北,未逢敵手,人稱修羅扇秦宣真。
此人不但武功精絕得足可脾睨天下,尤其是心腸如鐵,手段極辣,是以在十餘年間,已得到極大的名聲。
而生判官沈鑒更知道一事,便是這位修羅扇秦宣真並非浪得虛名之輩,敢情他曾將黑道上十餘位極著名的人物全在三十招之內,都給輪流打敗了,自後便隱然成為中原南北黑道上第一位人物。
其餘的黑道人物,雖然不乏高明,可是生判官沈鑒本身武功也極精純深厚,碰上了其他人物來攔劫,雖不敢說一定得勝,但最少也能落個全身而退。然而他有自知之明,他若遇上終南孤鶴尚煌或修羅扇秦宣真的話,那就多半難以幸免了。
他在一個山崗後勒住馬,隻見那兒旗幟亂飄,槍戟森然,敢情一彪清軍,駐紮在崗後的平地上。
時間可真耽誤不得,因為那楊漢楨大人已另遣人飛馬馳書上京,說明此事,他必須如限趕到京師,否則楊大人可能因他之耽誤而遭遇奇禍。
他的坐騎才勒住,便已有兩名軍士過來大聲喝問著。生判官沈鑒趕忙通報姓名來意。
正在說話之際,已出來三人,當中的是位軍官,其餘兩個一身勁裝疾服,懸刀背劍,一麵精悍之色。
生判官沈鑒認得這兩人乃是鄂省公門名捕,左邊那位乃是神眼張中元,此人出了名的一對利眼,凡跟他見過一麵之後,雖隔一二十年,仍能夠極清晰詳細地說出來。
右邊那位長得身軀偉岸,人稱鐵翅雕譚克用。使的是極沉重的砍山刀,勇力過人。
當中的那軍官,敢情是位把總老爺,神情粗直,乃是個旗人。
神眼張中元搶先一步,先替那位把總介紹過,得知名為額固。此來乃是楊大人放心不下,特地請提都大人另行派鐵騎三十,由額固親領護送重寶。
額固猛然踏前兩步,伸出虯筋栗肉的右手。
生判官沈鑒一見他的動作,心中了然,微笑一下,也伸手相迎。
兩人表麵上是拉手親熱,實則那把總老爺自恃騎射俱精,尤其膂力過人,隻因自己已奉命率領三十精騎,護送至寶到京師和相國府,在他想來,有他本人以及三十精騎,說什麼也夠了。莫說現下仍然世道清平,便萑苻證地,也不必多慮。
可是偏偏除了本省兩位名捕同行,帶著那件連他也不能看一眼的寶貝之外,還得等這生判官沈鑒同走,這件事令他自尊心大傷,極是忿慍。
兩手一握,生判官沈鑒練的內家功夫,那額固把總的外壯力量焉能應敵?但黨掌上如同驀地上了一道鐵箍,心中大吃一驚,猛可運力相拒。
忽然覺得那鐵箍的力量極是奇特,不但是可以極容易便箍碎他的掌骨,甚至能夠把他整個人箍碎。
這種奇異的感覺是這麼可怖和不可抗拒,以致他臉色驟變,連忙鬆手。
旁邊兩位名捕哪有看不出這軍官拉手的心意,齊齊在心中叫好喝彩,情知生判官沈鑒平生處事狠穩兼擅,必定會暗中給他一點苦頭吃。
這一來,定可稍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軍官。
果然那額固把總濃眉一皺,麵色驟變,鐵翅雕譚克用哈哈一笑,伸出手去,接續著和生判官沈鑒拉手,岔開此事。
額固把總討個沒趣,心中生氣,猛然回頭威風十足地傳今起行。驟時間蹄遝馬嘶,三十精騎都在瞬息間上了馬,另有弁勇牽三匹馬過來。
鐵翅雕譚克用回顧一眼,朗聲道:“有這一支精騎,此行定可無虞。”
額固把總翻身上馬時,聽到這句話,麵上顏色開霽不少。
兩位名捕也一同上馬,鐵翅雕譚克用在馬上一長身,伸臂遞過一包東西給生判官沈鑒,道:“老總,這便是那……”
原來當年生判官沈鑒以一身超絕武功,以及過人的機智,投身公門,做了數年豫鄂湘三省總捕頭。譚張兩人俱曾在他手下辦事,故此鐵翅雕譚克用稱他為老總。
生判官沈鑒接過那個小包,但見乃是個四方形的小盒,用油布封裹得極嚴密,外加火漆印封。
他不經意地揣在懷中,微歎一聲,道:“咱們都是老兄弟,你別再用舊時稱謂……”眼中神色惘然,一若心事重重光景。
神眼張中元看他一眼,道:“老總今番東山複出,正宜一振雄威,何必感慨。”
生判官沈鑒茫然搖搖頭,他明白這兩位昔年最得力的助手,絕不會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一個曾經因愛情而拋棄危險的事業的人,現在卻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重作馮婦。
卻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他早因無以對嬌妻愛子而極為痛苦,而現在,他更覺得這種事業極無意義和乏味。
況且,令他決然成行的原因,也僅是為了自己昔日恩人的恩德未報。但那辛酸艱苦的後果,可不該由妻兒負責啊!
蹄聲雷動,三七精騎滾滾前馳,這裏三人連忙也一催馬,跟將上去。
生判官沈鑒麵色極為沉凝,隻因打如今開始,走到黃昏時分,便是荊門地方。他所擔心的,便是忖料到當晚歇在荊門時,必有事故發生。
一路上風馳電掣,聲勢浩蕩,沿途人們都為了這支精騎急馳風卷的聲勢而大為驚怪。
這可使得生判官沈鑒又覺得不妥,暗自盤算一下,卻又明白不便撇下這位把總和三十精騎,隻好作罷。
傍晚時分,已到了荊門。這荊門地當,荊襄驛路之衝,商旅甚盛。
額固把總領路直趨城西的驛館,三十精騎,鐵蹄翻飛,長驅疾馳。
到了驛館門外,卻因來遲一步,已被另一批官差占去大半房子。
大家全是公事出差,這時可不能計較誰高誰低,那額固把總忿忿瞪眼,咕噥道:“這可是咱們自家來遲的,可怪不得別人,本官不是老早就說過先來此處再等候嗎?”
兩句話便將沒房子住的責任推卸在等候生判官沈鑒一事上。
三位全是積年老公事,焉有聽不出這等官腔之理?生判官沈鑒微微一笑,沒有搭腔,鐵翅雕譚克用身分較高,乃是鄂省總輔頭,便道:“這個不成問題,我早已安排好了,在另一處已騰出一幢房子,咱們住一晚毫無問題。”
當下額固把總傳令隊伍回頭,跟著鐵翅雕譚克用,沿著城邊繞向西北。
片刻工夫,已到了目的地,敢情是座鏢店子,卻是早已歇了業。這時可不愁地方不夠,連馬廄也是現成可容納這數十牲口。
鏢局裏有四五名閑漢模樣的人,利落地來伺候這班老爺。
生判官沈鑒見此情形,心知兩位舊日同事早已經竭精彈智地安排好一切,可是心裏那塊大石,依然不能放下。
是晚,那位把總老爺煞有介事地將他那三十精騎,分作十五撥,輪流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