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橖成親(1 / 3)

晴光一向瀲灩,生活一向喧囂,單純寂寞的喧囂,日日夜夜你追我趕,永遠不能得到解放,蜉蝣們樂在其中,活躍鬧騰,有滋有味。微塵如斯,優伶的小曲兒繞耳回梁,姑娘的馨香兒手流鼻轉,酒酢之味兒嘴裏肚裏已填滿,然後去幹什麼呢?然後去趕下一場宴會。

張三家的暖房,李四家的會妝,“漫天網”你撒著,“秋風”我打著。這一言,那一語,心裏盤算,嘴裏咕嚕。雲至三更去行雨,回頭卻現了僧起舞。

餘酒殘壺隨手丟下,雲頭僧於勾欄曲巷裏僛僛傞傞,載歌載行,遠見他禿頭戴了素色巾幘,腆肚著了玉色綢衫,虯指搖了梅蘭竹扇,若道是酸唧唧的腐儒生員,近看卻又是一副鬥雞眼,一張鼠嘴,左顧右盼,滴溜溜黑眼珠藏在角落裏留得滿眼一片白。街衢櫛立,商賈百爾,旆旆又嘒嘒,鬻皮革的一聲“雲頭僧,小娘子可好?”荷擔的一聲“這身行頭可好!”另一鬻絺紵的道:“行頭是為了小娘,還是為著李老爺家的婚宴?”雲頭僧甩甩過早取出的扇子,問道,“瞧這衫子知是誰家的嗎?”

回道:“誰家的?”雲頭僧道“你家的,自家東西都認不得了,你覺著這料子是適合會小娘還是上李家席的?”那人眯眼咧嘴一笑,道:“都適合,這料子可好,尋常人不得買。”“你知道我是尋常人,不要坑我就好。”說完,各自又是一陣假笑。雲頭僧自續了行程,搖頭晃腦,哼著小曲,穿過琳琅廛集,踱往那頭中街的李惟仁家。

煌煌有金陵,六朝古都,綰轂兩戢,輻輳四海。紗羅珠寶,百工大賈,全都彙集於此,而其中又有大家射利當半,那就是中街李惟仁李家。李惟仁乃白手起家,摸爬滾打至此,可謂其自私,市儈,不入流之極致,有一老妻,生有一女,年過六旬,卻未有一妾,亦無多子,可謂其愛妻貞心。李惟仁生得粗骨肉臉,窄眉厚唇,而其女秉承父貌,良可想見。但這位姑娘乃大家雅性,淑貞好學,素有“女諸生”之稱。或是為了欒妻,或是為了貲利,自其到了婚嫁之齡,那投庚問曜之人類類形色,絡繹不絕。

今日正是其禁臠入贅之期,隻見其府門之街,路車乘馬,玄袞及黼,嘒嘒塞途,青衿鴻儒,商賈市棍,綰轂連衽。階墀處儐相頻頻躬首揖禮,笑臉盈盈,再往裏瞧,甬道間張燈結彩,鼓樂齊置,花團錦簇,而雲頭僧已在其內,人來人往中,左右交歡,不可不謂之洞達一手人情世故好學問!

堂前熱鬧,無不笑臉,閣內卻是淚撒,點點戳心,道是人生尋常事,李玉橖卻依然情難自禁,聽著老父一字一句地念著囑詞曰:“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違命。”母親又念,“勉之勉之,爾父有訓,往承唯欽。”切切之言,拳拳之心,在他們的黧黑皺馳之膚,在他們的須鬢皤然之間。雖然戴了罩頭紅,看不到他們的麵容,但心裏已想到了他們眼眸唇邊,盡量忍住的抽動灑泣。雖為入贅,但因男方要求,婚後另置一府,不與父母同住,所以這婚後的生活同出嫁無異,“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

心中如海湧之傷,字字難出,卻未待說完,府中都管遣了丫鬟來說話。隻見她對了李惟仁的耳朵,細細說了幾句,李惟仁臉色一沉,眼間殘淚尚未去便匆匆走了出去,老母不知所以,有點慌亂,她覺得自己的丈夫是很重視女兒的婚事的,如果不是特大的事,他不會此時如此這般。李玉橖這時摘了罩頭紅,心中揣揣,抬步就追了上去。

到了檻前,正見爹爹立於階上,而都管於下,爹爹一聲“多派遣些人,再去尋尋”已近耳畔,都管見小姐出來,未敢應答。李惟仁轉身見自己女兒,心下稍稍思忖,厚唇蠕動,道,“爹爹有些事,婚期愆滯些日,你且先攜母親休息去吧”,說話間目色轉於墀上,落於玉橖心中。

是的,見爹爹這幅樣子那事已八九不離十了,她掩下心中傷痛,叫住往前堂去的父親,道“爹爹,是書桓走了嗎?”

李惟仁見她已知道了,便不再隱瞞,無奈道“是”,繼又道,“都管已找了些時辰,恐怕已逃遠了。”

說到“逃”字,李惟仁心中更是憤慨難抑,這李家家大業大,女兒大家閨秀,誰不垂涎三尺?而他薑書桓何德何能,得以入贅,諾諾弱弱的沒有男子氣概,何以配得上玉橖?若不是從小定下的姻親,女兒又將他看中了,他絕不會將女兒嫁給這等貧賤無能之家。本為著女兒的心思,事先也是百般曲附,可這廝竟如此不識好歹,大婚之期還出逃,這置李府於何境之地?又置玉橖於何地了?他窄眉緊鎖,粗骨扯了嘴到耳邊,怒道,“這混小子我早晚有一天會將他處置!”,又是發愁,道“現下可怎麼與那滿堂賓客交代啊?”

玉橖尚倚著那門闥,自是悲慟不語,大婚之期遭夫家拋棄,這傳出去那還有大家閨秀的名聲?可要緊的是書桓竟拋下了她。須臾沉吟,李玉橖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去與他們交代!”鬢裏耳邊,釵垂簏簌蕩蕩兒,似是應了這話。

李惟仁聽了又是一氣,這不胡鬧嗎?肉臉上下鼓動著,他道“你怎麼交代,你一個女兒家家的?”說著,玉橖卻是已趨步過了他身旁,他急急轉身正欲去攔,玉橖這時已轉了身過來,正色鋌身,眉目堅定,對了他道,“爹爹,玉橖已長大了,自己的事情就讓我自己來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