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江南晚秋(1 / 3)

夜雨,孤燈,江南晚秋。

透過敞開著的窗簾,梧桐的樹影輕輕擺動。黃葉凋零,時有飄落。

這裏是“江南小築”——“琴姑娘”特別為之安排的住處,傍山背水,景致清幽。

細雨霏霏,夜蝠出沒。偌大的宅院,其實空置,也隻有在接待像公子錦、琴姑娘這等本門嫡係人物或是與“本門”有著密切關係來往的人物才會偶爾開放。也就說明了這個武林幫派,確實有其領袖天下的實力,當然在某些方麵來說,是神秘的……

半日相處,似乎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像回複到前日在嶺南同室習藝、切磋武功的少年時光。

對於“琴姑娘”這樣的女子,公子錦仍是感覺著有一層永遠也猜不透的神秘,他們雖曾“誼屬同門”,但畢竟“男女有別”,更何況一別幾年,再相見時的一份陌生總是有待時日才能完全消除的。

就像現在,這位姑娘忽然動起了為他“畫像”的念頭,就令他有無所適從的迷惑,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案上紙筆鋪陳,燈影婆娑。

琴姑娘那樣子認真透了,特別又加了兩盞高腳燈,把公子錦那張臉映得一清二楚,毫睫畢現。

公子錦可真有些迷惑了。

“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嘛?我可真沒這個閑心……”

“別急,再一會就好了。”

邊說邊畫,彩墨兼施。

倒還真看不出,琴姑娘居然還是這一方麵的丹青妙手,這裏塗塗,那邊抹抹,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寫生圖畫就完工了。

公子錦走過來,仔己瞧瞧,驚訝得呆住了。

真想不到,這位師姐竟然還有這麼一手絕活兒,即使坊間的一等畫工怕也不及她高明。

麵對著自己的肖像,公子由不住連聲讚歎,叫起好來。

“了不起!”他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她道:“真沒有想到……怎麼以前我不知道呢。”

“哪能都讓你知道?別動。”

說時,她就扳過了公子錦的臉,留意打量著他的發式、鬢邊、額角。

“這裏還不像。”她說:“你的額頭比人家高,額角更深……”

邊說邊畫,三兩筆,頓收“畫龍點睛”之妙,看起來妙在毫巔,更像了。

公子錦笑著說:“畫得太像了,送給我吧。”

“那可不行。”

琴姑娘打量著他,一笑說;“喲!看起來咱們倆高矮相當,一樣高。”

一麵說,並著肩與公子錦比了比,可不是,幾乎一樣高矮。

公子錦被她逗得樂了,說:“我們以前不早比過了,還要比?”

“我都忘了。”

琴姑娘說著歎了口氣,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眼睛瞪著公子錦,頗有感觸地說:

“女人太高了麻煩,在路上走人人都看,當怪物一樣。”

“這倒沒什麼,隻是耽誤了我們姑娘家的終身大事,哈哈,是不是?這才要緊。”

琴姑娘眼睛“白”著他沒有吭氣兒。

公子錦忽似憶及“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這張畫是師父要你為我畫的。”

琴姑娘問:“為什麼?”

“凡是天南堡的門下,都要留一張本人的肖像存檔,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公子錦自以為這個猜測很近乎情理,得意地看著她。

“你真聰明。”

說完這句話,她站起來走過去,把桌上的畫拿起來,仔細端詳再三,緩緩走到了公子錦身前,仔細地兩相對照,極是認真。

公子錦笑道:“夠了,簡直太像了!”

“這樣就好。”

一麵說,她隨即把這幅畫好的圖畫小心卷起,放人事先早已備好的長長紙筒。

忽然,她向著公子錦微微一笑問:“我們明天什麼時候上船啟程?”

公子錦說:“一大早吧。”

琴姑娘點點頭,問:“那兩個跟船的也是你們的人?叫什麼來著。”

公子錦搖頭說:“不是,是臨江寺外麵兼營的生意,一個叫小江,一個叫老周。”

琴姑娘點點頭:“很好,我明白了……小師弟,你人真好。”

說時她的一隻手不自禁地搭在公子錦肩上,這是一個極其隨便的親昵的動作,公子錦自然不會覺出有異。卻是,他做夢也沒有料到,他這位同師習藝,親若手足的“師姐”,竟然心存叵測,驀然會對他施以奇襲毒手。

那是一招極其巧妙令人防不勝防的“拿穴”手法,尤其是在這位“琴姑娘”的生花妙手施展出來,簡直是恰到“妙”處。

但隻見她妙指輕捏,隻一下,已準確地拿住了公子錦位於肩胛七處經脈之一的“奇”

脈。登時後者隻覺著身上一麻,便即動彈不得。

妙在他還能說話。

“你……這是幹……什麼?琴師姐……”

“我是你的師姐麼?”

雖然她臉上仍含著笑靨,卻已不再溫柔,那一雙湛湛的目神,這麼近地向公子錦逼視,簡直像一雙匕首般的鋒利。

公子錦由不住打了個寒噤,一時睜大眼睛。

“你……難道不是……寶琴姑娘?”

“寶琴姑娘?”琴姑娘忽然仰天發笑道:“小夥子,你認錯人了,你睜大了眼睛再瞧瞧,看著我是誰?”

後麵這幾句話一經出口,公子錦簡直不寒而栗,他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那是因為對方的聲音變了,原來嬌滴滴的女音一下子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腔調。

非但如此,更讓公子錦吃驚的是,隨著對方轉變的男音,他的咽喉部位明顯地為之突出,十足的已是一個“男人”了。

“啊……”

公子錦一時呆住了。

隨著“琴姑娘”左手起處,已把“他”臉上的一張人皮麵具揭下,一個十足男人的麵龐呈現麵前。

那是一張頗為英俊的中年人的麵龐,對於公子錦來說應該似曾相識,不算陌生。

甚至於,就在幾天以前,在臨江寺他們還見過。

“你……雲飄飄……”

“不錯,就是我……哈哈……小夥子,沒有想到吧?”

雲飄飄極其快速地已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看著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的公子錦,他聳肩而笑。

“這是一個秘密。”雲飄飄說:“多少年來,江湖上對我的種種傳說,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今天,最起碼已被你識破了。”

“可……是你……”公子錦張口結舌地訥訥道:“你明明是個男人,怎麼會……”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雲飄飄唇角顯出一種玩世不恭的輕蔑:“對於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到的,包括男人變女人,女人變男人,嘿嘿……那隻是一種技巧而已……”

他用雙手整理成平日模樣,再無破綻。

隨即他麵向公子錦落座,十分平和地道:“你是第一個看破我行藏的人,就此一點,我便不能留下你的活口……”

“你不會。”公子錦無奈中麵現怒容:“殺了我,你將一無所獲,否則,你早就下手了。”

雲飄飄“哼”了一聲,用著冰冷的聲音說:“不要太自信,小夥子。”他說:“當然,這是明擺著的事,在那批東西沒到手之前,我是不會下手的,可是這又有什麼分別?

不過是三兩天的差別而已——不!如果事情進行順利的話,也許隻是明後天的事情,你一樣會死。”

“你是一個卑鄙的小人。”

說了這句話,公子錦真個悲從中來——想不到三太子、葉居士、恩師紫薇先生……

這麼多數不清的人以重任相托,眼看著成功已在眼前,竟然會變生時腋,功虧一簣,毀在了這個人的手上。“這個人”其實正是早應防阻的敵方首腦,第一大敵,卻是為什麼鬼使神差的,仍然會著了他的道兒,落在了他的手上,真正是天大遺憾,死不瞑目了。

想著,他無限氣餒,低頭發出了恨恨的一聲歎息。

“你說錯了。”雲飄飄說:“真正的小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我隻是偽裝自己成為一個小人,勉強說隻是一個‘偽小人’而已,哈哈……你大概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吧,正因為這個天底下太多的人都在扮演‘偽君子’,所以使我想到偶爾扮扮偽小人也很好玩,人生如夢,原本就真假難分,能夠演好偽小人這個角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說時,他站起來,走向公子錦,隨即不再客氣,兩隻手在他身上大肆搜索,把對方身上每一件東西都搜了出來。

最後,他解開絲絛,取下了公子錦新得的那口“碧海秋波”寶劍。

寶劍出鞘,冷氣襲人。

“你知道吧?”雲飄飄說:“這口劍原來是我鐵馬門一門副座徐鐵所有,這個人武藝平平,原來就不配持有,可是我卻不屑由他手中取得,現在徐副座已被擒受害,這把劍卻被你巧取豪奪弄到手中,今天被我收回,應是順理成章之事……哈哈……你看我又在扮演‘偽小人’了。”

公子錦無限氣餒地看著他,真個欲語還休。

老實說這口劍落在他手上,不過遺憾而已,而使他為之摧心碎骨之痛的卻是受之三太子的兩封密劄,以及那枚代表其本人的信物“金鶴令”,這三樣東西落在了雲飄飄手裏,那才可怕……想到這裏,公子錦隻覺著身上不寒而栗,恨不能一頭撞死算了。

這幾樣東西,正為雲飄飄由革囊中取出,一一過目。

兩封密劄,一封是給台灣延平郡王二世,一封是在即將麵見時交給紫薇先生的,俱為火漆密封,不容開啟。那一枚代表三太子本人的信物“金鶴令”為大明先帝當年親賜,仙鶴內翼更有“慈炯”兩個凸出陽文為證。

看到這裏,雲飄飄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笑容。

他把這些東西收入革囊,向著公子錦道:“很好,這些東西現在到了我的手裏,再加上明天我即將取得的財富,哼哼,這樣我就有足夠的實力與你們‘天南堡’甚至全天下所謂的‘正義’幫派比比高下,看看到底誰強誰弱?”

公子錦這一霎心亂極了,卻強製著力持鎮定。自然,他也意識到此番自己落在了雲飄飄這個海內第一怪傑的手裏,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無助的眼神,無奈地向對方望著,腦子裏卻思索著一些錯綜複雜的問題。

雲飄飄看著他,冷冷說道:“你知道吧,我恨透了你們這些自認為是正派的人,這一次就要和你們較量一下,看看到底誰怕誰?鹿死誰手?”

公子錦輕輕一歎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天下事未必都會盡如人意。人算不如天算,這個道理,想來你是知道的。”

雲飄飄說:“我當然知道。”哈哈一笑,他站起來道:“因為天是站在我這一麵的。”

說著轉首向外叱了一聲:“賀嘯風。”

門外立時應聲:“卑職在。”

門開處,進來一人,躬身請示,執禮甚恭。

小頭禿頂,黃眉鼠目,正是日間茶樓所見,被稱為“天馬神木門”中第五號的那人,敢情他們原來就是一夥的。

此人正如雲飄飄所說“賀嘯風”外號“天馬行空”在鐵馬神木門身當一令之主,應是位高職重,無如此時在總令主雲飄飄麵前,卻不敢絲毫托大,一副畢恭畢敬模樣。

雲飄飄手指公子錦說:“你們白天見過,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錦公少俠,把他交給你,先不要太難為他,留著他一條命,日後一起算賬。”

賀嘯風應了聲:“是。”

嘴裏應著,走過去當胸一把,已把公子錦提起,轉身待去的當兒,雲飄飄喚住他:

“慢著。”

“總座還有什麼交待。”

雲飄飄一笑說:“昨天那個姑娘,你把她押在哪裏?”

賀嘯風道:“風字一號地牢。”、

“那就把他也押過去吧……他們是同門師姐弟,一年多沒見麵了,臨死之前,也叫他們見見,說說話兒。”

“是!”賀嘯風躬身道:“卑職遵命。”

“還有。”雲飄飄囑咐道:“不要小看了這兩個人,我要你親自防守,任何人不得進入,明天一過就不礙事了。”

賀嘯風道:“總座請放心,這裏的‘四明幽暗’陣勢已經照你指示發動了,不要說人就是隻飛鳥也不得妄入。”

雲飄飄一笑點頭道:“很好!早上那個叫燕子姑娘的下落,你可打聽清楚了?”

公子錦心裏一驚。他們彼此間的談話,他都聽得很清楚,這才知道寶琴師姐原來也被他們擒住,關在這裏。此刻又聽見燕子姑娘的消息,自然入耳驚心。

賀嘯風聆聽之下,愣了一愣,訥訥應道:“卑職受命跟蹤,開始倒也不曾讓她逃脫。”

雲飄飄麵色一沉:“後來呢。”

“後來……”賀嘯風接道:“這位姑娘十分狡猾,還有個姓麻的互相策應,卑職一時失察,在太湖上,被她走脫了。”

雲飄飄哈哈一笑說:“豈能走脫?那個姓麻的也是一樣,木老三已綴上他們了,遲早也是這裏的人,你等著接待吧。”

賀嘯風應了聲:“是。”

雲飄飄又問:“人皮項三呢?”

賀嘯風說:“在,我已代傳主座的話,他沒有敢離開,卑職這就去吩咐他,叫他來見?”

“不必了,我去見他吧!”雲飄飄一笑揮手道:“小心看著你的差事,你去吧。”

“是。”賀嘯風應了一聲,提著公子錦大步離開。

公子錦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種悲哀,這是他前此從來不曾有過的現象。

活了這麼大,除了在小小孩提時被父母拉扯懷抱過,像現在這樣被人家當家禽或是包袱樣地提著,這樣的經驗可是前此從來也不曾有過。

“天馬行空”賀嘯風不愧是輕功一流,提著公子錦這個人一路躥高縱矮,簡直如履康莊大道,三五個起落飛縱之後,來到一處院落。

公子錦心知此行即將被送牢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隻能任人擺布了。

原來這處宅院占地極大,黑夜中雖然看不甚清,卻也有所感覺,感覺著賀嘯風一雙足下似乎是踩踏著一種特殊怪異的步法,時而左右插花,頭如邯鄣學步。公子錦心裏有數,悉知對方這種步法是在行進一個特殊的陣腳,證之對方先時的對答,確是這裏埋伏著一個高妙的陣勢,既是由雲飄飄親自部署,看來絕非一般。

這個賀嘯風為人十分機警,為防公子錦由其腳步悟出奧妙,特意地玩了些花招,足下時不時地故布疑陣,如此一來,公子錦要想由他腳下步法有所悟及實是妄想。

推開了一扇木柵門,進入到一個小小院落。

公子錦隻覺著滿園都是菊花,芳香撲鼻。其時賀嘯風已提著他踏入地道暗門,隨即拾級而下,來到了所謂的“風字一號”牢房。

重重的牢門開啟,一片昏暗光華閃起,照見了房內一切。公子錦方自吃驚,已被安置在一張木床上坐定。

“坐好了夥計,倒下來滾到地上那個滋味可不好受。”賀嘯風把他放在靠牆的位置,一麵打趣道:“你們姐弟好久不見了,好好聊聊吧,明天一過,差不多也就該送你們上西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