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病葉,驚定癡魂結,小管吹香愁疊疊,寫遍殘山勝水,都是春風杜鵑血!自離別,清遊更消歇,忍重唱舊明月,怕傷心,又惹啼鶯說,十裏平山,夢中曾去,惟有桃花似雪!”
這闋詞兒,曾寫在拙著《一劍光寒十四州》的開端,由於末句“桃花似雪”四字,引出五十萬言俠豔離奇的可歌可泣故事!
如今,又把這闋詞寫出,是為了本篇的篇名叫做《梅花血》!
“桃花”既然能夠似“雪”,“梅花”又為何不能似“血”?
何況,一個個的英雄兒女,一場場的劍影刀光是由“梅花”與“雪”而起。
臘盡春回,正是挾帶寒意的春風,吹綻了無數梅蕊的當兒!
但“梅花嶺”前的一片曠野,卻仍籠罩於銀白色的積雪之下……
雪原甚廣,一望無垠,極目處的一絲黑線,是這片雪原與天邊彤雲的相接所在。
驀然,在這雪雲相接的遙遠之處,出現了一個蠕蠕移動的小小黑點。
漸漸地,近了!那是一人一騎,在迷蒙中向著梅花嶺緩緩行進。
馬,是匹罕見龍種,通體漆黑發亮,不帶一根雜毛,昂首豎耳,鐵蹄起落,鼻孔裏,不住噴冒著白氣,顯得神駿異常!
馬上的人兒,也是一身俱黑,魁偉的身軀,緊裹在一襲漆黑的狐裘裏;一頂寬沿風帽,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但並未遮住那頷下微髭虯髯。
馬如神龍,人兒自然也不差,雖然看不見他的貌,但由他那胯下坐騎,魁偉身材,一身俱墨的高貴裝束和鞍邊長劍,已可知此人必然不凡,更何況由那襲狐裘之內,還隱隱透著逼人英氣!
黑白相映成趣,而且分外刺眼,在這積雪籠罩,一望無垠的曠野裏,突然出現了這樣一人一騎,看上去,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四隻漆黑的鐵蹄,踏著厚厚的白雪,緩緩向梅花嶺腳下走去!
由那雲雪相接處至此,雪地上,留下了一行宛然蹄痕……
轉過一處山坳裏,黑衣騎士不由控韁,帽沿隱隱遮住的暗影裏,突然射出兩道比電還亮的冷芒,直逼前途!
山坳裏稀疏的幾株吐蕊寒梅。在那幾株稀疏的吐蕊寒梅之後,緊靠山腳,卻有著一座竹籬圍繞的幾間茅屋,兩扇柴扉緊緊地關閉著。
由黑衣騎士立身處望去,僅見那一道竹籬之後,圍繞著幾間積著雪的屋頂,別的再也看不到什麼。
雪壓寒梅已屬美極,竹籬茅屋倍添幽雅,更何況那幾株吐蕊寒梅之前,尚有一灣橫跨積雪朱橋,方自解凍的溪水。
梅須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紅梅寒豔,粉玉白雪,料峭春寒裏,暗香浮動,竹籬茅屋中,幽雅宜人,加上朱橋積雪,溪水流冰,這情景,稱得上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一片寧靜,不帶半點塵世煙火味!
怎能怪黑衣騎士控韁停馬,目射奇光?
看來他是個風雅之士。
不,他正觸景生情,回憶著一連串的往事;那該是每年一次,是此地,但非此刻,比此刻還早幾日的往事。
“哈!記得上次我來時,小琪兒不過十歲,但他人小鬼大,由籬笆縫裏給我這做叔叔的送個見麵禮,一團雪球,這小頑皮,可愛極了,五年沒來,小琪兒該十五歲了……”
“往常,每年都來此過年,大嫂那一手好手藝,……唉!想想就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動。每年除夕,拜兄這一家三口非等著我到來,絕不舉箸。唉!讓他們空等五個年頭,若非自己滿身江湖瑣事,誰不想回到這麼一個家,享盡人間溫暖,洗卻一身風塵……”
“拜兄真是好福氣,封刀退隱,永脫江湖,遠離恩怨,築廬於這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伉儷情深,老而彌堅,小琪兒承歡膝下,又是那麼可愛,世間至樂,莫過此,還有什麼好求的?”
“自己孑然一身,孤劍單騎,萍飄江湖,常年不離恩怨廝殺,有時想想所為何來?人生百年,一刹那間……所幸還有這一個等於自己的家,可以歇歇腳……”
“哈!我今兒個是怎麼了?豪氣豈可低落,壯誌豈可消沉!走,五個年頭後的今天又錯過了除夕,他們恐怕再也想不到我還會來,讓他們驚喜去,哈。”
又是一聲輕笑,抖韁催馬,坐騎輕翻四蹄,又自踏雪行進。
黑衣騎士神情無限歡愉,鞍上低聲吟哦;
一夜北風寒,萬裏彤雲厚;
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
仰麵觀太虛,疑是玉龍鬥;
片片鱗甲飛,頃刻遍宇宙。
騎驢……
吟聲至此,駿馬恰好馳上積雪朱橋,他卻輕笑一聲,倏然改口:“‘獨歎梅花瘦’倒是應景兒,隻是這‘騎驢過小橋’如今卻顯不適,我這小龍兒是馬非驢,若之奈何?”
一陣冷香隨著料峭春風吹送過來,他仰起頭來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已極地低低歎道:“冰肌玉骨,寒豔如仙,讓雪三分白,贏雪一段香,委實絲毫不差!”
語聲甫落,轉注那十丈外茅屋竹籬及緊閉的兩扇柴扉,突然縱聲大笑,笑聲激揚,枝頭積雪為之撲簌飛墮!
“花落家童未掃,馬嘶山客猶眠。日上三竿,貴賓蒞降,你等還不掃徑開門揖客麼?”
在他意料中,主人夫婦必定齊聲歡笑,雖然未必親迎,但那小琪兒必然是滿麵驚喜,等不及開門,便即翻籬飛撲馬前。
那知大謬不然,不但未如意料,話聲落後半響,茅屋內仍然一片寂靜,半點動靜也沒有。
黑衣騎士微微一愕,隨即縱聲大笑:“小琪兒,莫非你暗中搗鬼,又要來什麼見麵禮麼?免了吧,你燕叔叔消受不起!”
按說,這回總該有個動靜,卻不料話聲落後,仍是一片寂然,隻有那屋頭和枝頭的積雪,偶而在寒風中飄落幾片。
他禁不住又是一愕,心想:莫非我拜兄已自舉家他遷,抑或是踏雪香海,青梅煮酒,尚未歸來……哦……
繼而一想,又覺不對,這人間仙境,舉世難尋,正是這對神仙眷屬多年希求之處,拜兄絕不會輕易他遷。
若說老少三口踏雪香海,青梅煮酒,尚未歸來,這對伉儷本個中雅人,但香海近在嶺側,這一家三口早該為自己適才所發兩次大笑引來,怎的如今不見蹤影?
正自猜疑不定,百思莫解,沉吟中,突然瞥見一隻雪狐竄籬而出,無限驚恐地飛遁而去,長嚎中猶緊銜一宗臘黃物體不放。
黑衣騎士目力如電,就在這一瞥之中,他已將那宗臘黃物體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隻殘斷兒臂!
黑衣人心神大震,魁偉身軀突然離鞍騰起,疾如一道黑光,直射籬內。身未落地,一幕慘絕人寰的景象已自呈現目前,隻看得他腦中轟然一聲,頓時呆住,險些昏厥雪地中。
茅屋,兩扇門兒敞開,門內廳堂中仍是充滿了除夕氣氛,但地上卻倒臥著兩男一女,二老一少,三具屍體:
一位須發已霜的灰袍老者!
一位衣衫樸素的老婦人!
一個身著錦服的俊美幼童!
可不正是他那拜兄伉儷及唯一愛子“小琪兒”?
灰袍老者眼珠已自不見,隻剩下兩個血窟窿,四肢齊肘、齊膝,俱已斷去,但那雙手臂與小腿卻不見蹤影!
老婦人雖然四肢、五官完整,但胸前卻呈現一個拇指大小的血洞。
唯有著錦服幼童屍身完整,但也被適才雪狐銜去一臂!
死狀奇慘,血流遍地,但都已凝固,且色呈紫色,分明遇害已非一日。
一刹那間,這堪稱人間仙境、世外桃源的雪裏朱橋冷梅,竹籬茅屋,已成為人間地獄、羅刹屠場,先前予人的那份幽靜之美,已一掃淨盡,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悲慘,無限淒涼。
“英雄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良久,良久,黑衣騎士方始定過神來,突然淒聲悲呼,魁偉身形飛撲入屋,撫屍痛哭,聲似巫山啼猿,令人聞之心碎腸斷。
這世上唯一的一個家,唯有的親人,情逾手足骨肉的拜兄老少三口,突然悉數遇害,人間溫暖,從此長辭,以一個終年萍飄四海,浪跡天涯,萬裏歸來的他來說,怎不悲憤填膺,傷心欲絕?
如此,也就難怪這位叱吒風雲,氣吞河嶽,豪情萬丈的鐵錚錚男兒,淚如泉湧,聲似猿啼了!
哭聲由高而低,漸漸地聲嘶力竭,變為飲泣。
漸漸地,淚盡血出,地下三人的衣衫之上,已自鮮血點點。
良久,黑衣騎士方自收淚站起,猝遭巨變,身心重創之餘,這位黑衣騎士已失卻往日英風豪氣,那魁偉身軀也似支持不住,而微微地晃了幾晃。
他凝視地上老少三具屍體片刻,然後,將含淚目光環顧室內,供奉神位的長幾上,兩支紅燭,疏淚遍流,香燼滿爐。
這顯示老少三口遇害之期,是在除夕以後,而且很可能在除夕當時,家家戶戶正自圍爐談笑,其樂融融,備享天倫之樂的當兒,遭了毒手!
自己若早到數日,像五年前的每一個歲末一般,趕來過年,拜兄這老少三人,何至遇害!
然而,悔之晚矣,恨已鑄成!
雖然他竭盡目力,仔細察看,希望能找到一點行凶人所遺馬跡蛛絲,但是片刻過後,他竟失望了,行凶之人手法高明已極,未落絲毫痕跡。
再說拜兄伉儷身手已列一流,尚未能幸免,足見行凶人功力甚高,不要說不會在雪地上留下足跡,縱有足跡,也被連天鵝毛大雪給掩蓋得無蹤無影。
束手無策之餘,不由又將目光轉向地上三具老少屍體。
望著,望著,不禁又悲從中來,心中一酸,方欲墮淚,突然一物入目,看得他心頭狂跳,忙自忍淚蹲下。
老婦人,也就是他那老嫂的右手,緊握著幾根似絲如絹,色呈五彩,細如人發之物,不是他再次凝目,絕難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