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陽春三月,春和景明,正是長安城南曲江池邊風光最秀麗、景色最怡人的時節。池邊蜿蜒迤邐的堤岸上,楊柳垂絲吐綠,桃李含苞待放。池北大片杏林正值杏花盛放,遠遠看去火紅一片,如錦如霞。碧波蕩漾的水麵上,水禽嬉戲,魚翔淺底,與恣意徜徉的一艘艘華麗船舫互不相擾,悠遊自在。雖然三月三上巳節已過,可是日漸濃鬱的春意還是吸引了如織的踏青遊人。何況今日還是朝廷在芙蓉園裏舉辦關宴的日子,雖然禦苑被高高的圍牆牢牢遮蔽,普通百姓根本無法領略園中盛景,可是牆外的堤岸上一樣攤販林立,萬頭攢動,熱鬧喧囂的氣氛似乎更勝園內一籌。

緊鄰芙蓉園的北牆就是一座氣派的酒肆,店堂間高高的木頭梁柱,通往二層的吱扭作響的樓梯,被經年累月的煙火氣熏炙得有些發黑了。反而是店堂外高懸在青瓦簷下的金字匾額,也許是因為天天精心擦拭的緣故,醉八仙三個大字顯得格外光鮮。酒肆的名字雖然透出了濃濃的漢家韻味,可是據在寬敞的店堂一隅那高高的櫃台後的掌櫃和帳房,卻是不折不扣的胡人。甚至那些穿梭於樓上樓下,迎來送往、沽酒送菜的酒家女,也無一例外都是身著胡服,深目高鼻的胡姬。

時近晌午,酒肆兩層店堂裏已經坐滿了酒客,空氣中飄浮著誘人的酒香飯菜香和酒客們豁拳行令的噪吵聲。在樓上一個略顯安靜的憑窗角落裏,坐著一個頭紮皂絹襆頭,身穿白色回文錦缺骻袍的年輕男子,身旁還伴著一個青衣小僮。那男子手擎一杯泛著琥珀色光澤、散發著醇香的高昌葡萄酒,偶爾輕啜幾口,雖然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色,可是充滿好奇的靈動目光卻不時地落在窗外吆喝叫賣的商販、長袖飄逸的舞伎、頂竿鑽火的藝人身上。那側坐身邊的小僮卻滿臉惶然之色,顯然對麵前的美酒珍饈無心品嚐,愁眉苦臉的樣子和身邊清俊、恬然的主人形成了有趣的對照。

不知過了多久,那白袍青年終於留意到身邊小僮惶懼的樣子,不由得皺皺眉頭,放下酒杯,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小蝶,我好不容易才從府裏溜出來,就是想趁著關宴這天——曲江池最熱鬧的時候到這裏輕輕鬆鬆地玩一天。可是你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是明擺著要讓我不開心嘛。”

“小姐——哎呀,奴婢該死,又說錯話了。”那小僮也壓低了聲音,仍舊是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公子,我——我是想著老爺今天就在一牆之隔的芙蓉園裏,您還帶我溜到老爺眼皮底下,實在是太危險了。萬一老爺發現我們不經通稟就私自出府,我回去還不要被他揭掉一層皮。”

“你不要怕啦,小蝶。”那分明是扮作男裝的女孩側耳聽聽從芙蓉園高高的圍牆中隱約透出的絲竹之聲,在小丫環的手背上輕輕拍著,安撫似地說道:“我爹根本不會發現。今天是朝廷特為高中的士子舉辦的關宴,我爹這個吏部尚書怎麼也要自始至終留在宴席上坐鎮,又怎能發現我們女扮男裝出府呢。再說娘今天要到弘福寺進香,照例要在寺裏用過一頓素齋再回府。我們用過飯就快馬加鞭趕回去,一定沒人發現。”

在這番勸慰下,小丫頭終於慢慢放鬆下來,憂慮也漸漸從臉上遁去,歪著頭想了想,又看看身邊的小姐,忽然撲哧一笑,繼續壓低聲音說:“小姐,今天帶我來曲江池,其實您的心思不說我也知道。想是今天關宴請的都是已經高中的士子,您想偷偷看看,在這些文采風流的讀書人中覓個如意郎君吧。其實您隻要在夫人麵前漏漏口風,她肯定會叮囑老爺今天為您留意的。這一半年,連我都不止一次偶然偷聽到老爺和夫人商議你的終身大事呢。”

小丫頭的話音才落,啪的一聲,手背已經被重重拍了一下。那女孩瑩潤白皙的麵龐上騰起兩團羞惱的紅暈,似乎也忘記了自己還穿著男裝,輕輕啐了一聲斥道:“你這丫頭平日裏被我縱的也不分個輕重,竟敢如此胡言亂語。我若真有此心,何必揀今天來,芙蓉園裏的筵宴豈是尋常人能窺探的。”她見身邊的小丫頭噘起嘴來,似乎認為自己太矯情,一臉的不以為然,遂不屑地輕哼一聲繼續說道,“再說,我才不稀罕這些胸中雖有經緯,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小姐,可是——今天請的這些人都是通過了吏部關試,不日就會被任命為朝廷命官呀。小姐連這些人都不稀罕,那想覓個怎樣的夫婿呢?”小丫頭有些訝異地瞪圓雙眼,張著嘴巴看著小姐,見小姐沉思不語,忽然故作聰明地一笑說,“我知道了,小姐將來一定是想嫁個象老爺一樣能領兵征戰的大將軍。”

“我爹嘛——”那女孩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似乎英武有餘,而胸中筆墨不足。”

“那小姐到底想嫁個怎樣的夫婿呀?”小丫頭似乎忘記了主人剛才的申斥,好奇地又追問一句。

“我也不知道。”那女孩聲音越發低沉下去,連轉向窗外的目光都變得有些迷茫了,過了一會兒才呐呐地說,“也許,隻有等我遇到一個武可安邦、文可治國的大英雄,才願意以身相許吧。”她忽然調轉頭望向小丫頭,自嘲地笑笑說,“小蝶,你說我是不是太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