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王開嶺印象:散漫與明亮(代後記)(1 / 2)

張傑

知道開嶺是上世紀90年代,山東某期刊忽然連續刊登了他一連串“火力猛烈”的篇章——《我們能發出那個聲音嗎》《向“現場直播”致敬》《“我比你們中任何一個更愛自己的國家》等。2000年夏天,在古運河畔開嶺的住所,當我把自己的思想苦惱一股腦傾給他之後,天已微亮了。那年冬,《激動的舌頭》出版了,和它所屬的“新青年叢書”一道在京舉行了首發式,也因這本書,開嶺被稱為中國青年思想家三駕馬車之一。接下來,《黑暗中的銳角》《跟隨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等幾本書我都認真讀過,加之後來的來往和交流,我覺得自己漸漸算得上了解這個用心靈說話的人了,也終於為他那些思想與唯美的文字找到了一種我認為的背後邏輯——作為一個讀者,再沒有比經過長期揣摩而讀懂另一靈魂更愉悅的事了。

有人批評說,中國很多作家似乎特別喜歡把文學和文學身份神聖化、使命化、專業化、朝堂化,同時又解決不了視野封閉、命題陳舊、自我和本土精神資源透支、創造力虧空等問題,乃至使自己和文學雙雙陷於尷尬。這確乎是事實,至少是某些作家的事實。其實,和時代的其他領域相比,中國文學對時代的追擊速度顯然太慢了,它甚至把目標給丟了,隻好在自己的圈子裏繁殖目標,在自己的曆史中搞循環,文學似乎已不打算向時代捐獻任何有價值的命題了。究其因,我以為,是意識形態話語習慣、文學的傳統任務和邏輯、小農思維方式在作祟。一個顯著特點是,世界上最先進和最落後的思維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筆下,他往往會以最極端的方式談寬容、以最感性的方式談理性、以最土著的方式談國際、以最鄉下的方式談時尚……做散文,和民間博客的創造力沒法比,但還是固執地捏散文;做小說,網頁上的新聞個案鮮活得讓其慚愧,但還是埋頭編小說……文學,文壇,似乎就是一幫人幹著純屬這幫人的事。

記得有人詫異過:王開嶺身上怎麼似乎找不到文壇和專業的痕跡?他的選題、他的筆法、他的動態,你好像都沒法歸類,沒法預測,也沒法把他和別人輕易地“合並同類項”,他自由得好像從未進入過文壇一般。

在文學刊物上發東西卻不被文學規定、身處一地域卻幾乎不受地域影響,他是怎麼獨立生長的呢?在開嶺的語彙裏,有兩個重要的詞,一個叫“減法”,一個叫“越過”。在地域生存係統中他使用“減法”,在文學生存法則中他使用“越過”,他繞過既定的文學和擁擠的文壇,和最遠的詩意烏托邦、和最緊迫的時代情勢與矛盾直接對話——從而一下子把複雜給簡單化了,把深邃給純真化了。

開嶺在獲得了這種純真後,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與任何事物打交道,可直麵19世紀俄羅斯的群星璀璨、法蘭西的狂熱與理性、美利堅的精神紀念碑,也可突然扭頭拜訪孔子老聃及他們的春秋戰國;可務虛於最縹緲的星空、形而上的哲思,也可突然凝視起最現實的環保、醫患、慈善、住房……就像一個孩子,憑願望突然指認感興趣的東西,且懶得滯留,懶得炫耀,拋出最重要的發現後就迅速跑向下一站,不沉湎,不貪功,不居奇……恢複文學的“業餘”和表達的本能,跳出“專業”遊戲的纏繞和常規命題的窠臼,我覺得這是開嶺之所以成為他自己的主因。事實也如此,在山東,開嶺除了極少幾個寫作朋友外,幾乎與文界無甚瓜葛,到北京後,他延續了這一習慣,幾乎和整個文壇不打交道。不張望,不糾纏,不入圈,不聯盟,他獨立得幹幹淨淨,徹底的“業餘”,我不知道這種生存風格是否奠定了一個獨立思考者的底色,至少有關係吧。他來北京是應邀到央視新聞頻道做欄目指導,負責對每天即時的新聞事件作出精準的價值判斷和評論,這種“轉折”也是讓習慣書齋練功的人感到吃驚的。為了方便介紹,在很多場合,他幹脆直稱自己為一個電視新聞人,仿佛文學、藝術真的與他無關一樣。把寫作當作愛好和消遣,把思想視為正常的呼吸,他用這種方法使自己獲得一種“文學局外人”的清醒和從容——事實上我覺得這樣反而離真正的文學精神更近,離文壇生活更遠。把自己送回去——回到一個人正常的生活位置,把文學送回去——回到文學最早出發的地方,他說文學不是生活的中央,而隻是你頭頂上的一顆星……他說一個人要努力還原真實、還原自我和世界的真實,要做一個精神正常和精神明亮的人,而不要追求非常態、非本能的唯美與深刻……他還說,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也別把文學和思想太當回事,為什麼有些老作家越往後寫得越好,就是把那些曾高高舉起的東西放了下來……應該說,正是這些心得,確立了一個謙卑而誠實的思想寫作者角色,與當下那些比嗓子和證書的明星寫作者相比,他繞開了很多遊戲和場合,顯得寂靜而隱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