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商公子消失了。
她並沒有死去,隻是消失。
她消失的地方,給張懷瑾留下了東西——一枚微微生鏽的,古銅色的鈴鐺。
張懷瑾把鈴鐺收了起來。
商公子名下的資產由商家的人來接手,沒有追問,沒有混亂,一切照舊。
商公館的植物一夜之間從蔥鬱的綠變為蕭索的褐色,下人被遣散,大門像一本書看到了末頁,緊緊合上。
張懷瑾再也沒見過她。
張懷瑾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軌跡。
上班,下班,公司,碼頭,一切的一切,起於熱烈,歸於平靜。
隻是有的時候,透過那扇巨大到無力的落地窗看黃浦江,他會思考一些關於時間和生命的東西,路過電影院的時候,他會走進去看一場重映的電影。
那些曾在他生命中熱烈綻放過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緩緩褪色,老去,成為一張張默片。他離它們越來越遠。
1943年,國內國外風雲變幻,1月蘇軍在斯大林格勒對德軍發起最後總攻,中英中美簽訂新約廢除在華治外法權,12月,中美英發布《開羅宣言》。
1944年,1月,中國軍隊赴緬,6月,英美諾曼底登陸。
8月21號,餘芝樹生下一子,陸澤城為他取名為守拙。守拙滿月的時候,張懷瑾送了他一把長命鎖。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二戰結束。
這一年,張潤月在英國給張懷瑾寫信祝賀,邀請他來英國參加她的婚禮。他沒有回信。
九月份的時候,張懷瑾去了一趟浙北杭州。
杭州水鄉,粉牆黛瓦,新雨炊煙,在九月,原應是好花好雨好地方。但戰火燎原過後,臨水人家的小院,被燒成一片焦土,黛青色的雨簾,也不知是空山中那位未亡人的淚。
他去了杭州很多地方,去找尋一棵梨樹,但都沒有找到。
他最後沿著富春江,來到了一個叫桐廬的小鎮。他站在小鎮的高處向下俯瞰,富春江在殘破的山河間緩緩流動,像一條有著墨綠色光澤的綢帶,連接起這頭和那頭,連接起死亡與生命。
他於是在桐廬落了腳,借住在當地一戶人家家裏。
桐廬夜裏很靜,隻能聽到蟲的鳴叫和船槳拍打水麵的聲音,他左右睡不著,索性起身靠在門邊抽煙。他看著指尖熹微的火光,門外湧動的江水,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他忽然發現,屋子門前有一棵梨花樹,但花期已過,果子也還未成熟。
陸澤城在上海寫信問張懷瑾,此行後不後悔。
張懷瑾回道:我不後悔。
我隻是,有一點點遺憾。
和平並沒有持續太久,國內又開始打起仗。
張懷瑾沒有回上海。
他在前往杭州之前就已經將名下的企業和資產轉手於人,一部分存到了國際賬戶寄給了張潤月,剩下的所有,頃數捐獻給國家。
他離開了杭州,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正如沒有人知道在中國廣袤的原野上,曾經有一個叫江未已的人留下過腳印。
一件殘破的旗袍,古銅色的鈴鐺,背後也許承載著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段傳奇的人生,但它們隻是緘默著躺在角落,等待世人,慢慢將它遺忘。
……
廣袤的雪原上,挺拔的雪鬆在風的震顫下吟誦著古老的經文,銀裝素裹的黑土地上,此時正蜿蜒流淌著一條血肉堆疊成的河,血河翻湧的每一個生命都那樣鮮活有力,又矛盾地戛然而止。
卷著冰晶的風猛烈地吹著,冰雪將他們定格在死亡的最後一瞬,永遠永遠。
厚重的雪霧中,一個纖細的身影在風雪中格外刺目。
她緩緩走進血河,珍珠緞麵的鞋子染上黑紫色的血汙,她虔誠地收殮屍體,無力,又那樣肅穆。
她收殮到某一具屍體時,忽然發現,他的手緊緊攥著什麼。
他已然逝去,屍體被炮彈炸得麵目全非,但手掌依然有力地攥著,攥得很緊很緊。
她認出了他。
她盯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她抬起右手,輕輕覆在屍體的心口處,一團紅霧從心口翻湧出來,被淩冽的風吹得無影無蹤。
“盤中簪這場大戲,到這兒也算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