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初秋。
鬆州灘的秋雨來的猛烈而湍急,連珠雨從天而降,穿過無盡的黑夜,‘啪嗒’一聲打落在青磚石上,散作幾點水霧。
因為這場意料之外的雨,連租界裏徹夜燈火通明的戲園子都早早關了園。
這樣的夜,總是人煙稀少。
街上行人寥寥,霞飛路上零星有幾個人影子,是才從長三堂子裏跑出來,要連夜趕回家的恩客。
除此之外,整個法租界都找不到第二類人。
法蘭西外灘上的督軍府一片漆黑,隻有二樓最裏麵那個房間的門口,掛了盞水晶罩的玻璃燈。
燈裏點著紅燭,被窗外漏進來混著雨水的寒風一吹,晃個不停。
昏黃的燭光照在門對麵那幅畫上,說不出的詭異陰森。
晏黎的短刀架在謝青峪的脖子上。
德式的普魯士軍用匕首,雙刃開環,小巧鋒利,最適合殺人。
閃著寒光的劍刃此時貼著他最脆弱的皮膚,將他脖子上的肉壓出一個淺淺的印。晏黎甚至能穿過皮膚,聽到他頸動脈中血液潺潺流動的聲音,感覺到他旺盛蓬勃的生命。
而她隻肖微微一用力,這把刀會即刻割破謝青峪的喉嚨。
晏黎僵持著。
牆上西洋鍾的秒針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
‘嘀嗒’,‘嘀嗒’,‘嘀嗒’。
每一下都敲得她心慌。
屋裏的地毯是新西蘭進口的羊毛製成,又軟又厚,人走在上麵聽不見一丁點聲響。
晏黎拿開那把刀,悄聲退了出去。
床上的人左手食指一下一下地在席夢思床墊上打著拍子,等那門被輕輕掩上,他才睜開眼睛。
一雙鷹隼似的眼睛,生的不算太大,目光卻極為鋒利,能直直地看進人心裏。
這是第幾次了?
謝青峪勾起嘴角,好耐性地算了起來。
第一次,百樂門的廁所,她也是拿著一把德式普魯士軍用匕首,隻劃傷了他的胳膊。
第二次,鬆州公署他的辦公室,她拿著勃朗寧手槍站在他身後,還沒等他回頭看,就將手放了下去。
第三次,她跟著他去南京辦事,在渡江輪船上將他推了下去。他裝著不會水,這傻丫頭竟不顧三七二十一,直接跳下黃浦江就要救他。
......
謝青峪快數不清了。
這世上哪裏有像她這樣優柔寡斷的間諜刺客。
若當年德意誌間諜個個如她這般,世界大戰何須打上四年,恐怕四個月就能讓法蘭西的軍隊打到柏林城根下了。
傅歲晏靠在房門上大口喘著氣。
又失敗了,她實在狠不下心。
這次是總部給她下的最後通牒,若她還是失敗,那隻能.....
四個月前,她乘坐‘長野號’輪渡離開東京,來到鬆州,化名晏黎,以家庭醫生的名義潛伏到謝青峪身側,伺機將他殺死。
離家十年,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是來刺殺自己的同胞。
多麼可笑。
前幾天,日本炸了南滿鐵路,嫁禍給中國軍隊,強占奉天城。舉國百姓振臂而呼,勢將日本趕出東北。
她卻代表日本人,為了讓日本更加順利地侵略她的祖國,來刺殺自己的同胞。
傅歲晏認為,自己做不到。
她寧願自己死。
傅歲晏輕撫胸口,強迫自己的冷靜下來。
燈火昏黃,在她頭上搖曳著。
就著燈光,她看到門對麵掛著一副畫。
畫上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踩著花盆底,一身旗人裝扮。雖說年紀小,但卻能其精致的眉眼中隱隱窺見些美人影子。
這會是誰呢?想來就是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人了。
早就聽聞謝青峪年少時曾為一旗人格格所救,自此念念不忘,尋了她十年,拖到二十七歲還未曾娶妻。
窗外雷聲大作,風雨更甚,狂風從窗戶裏擠進來,吹滅了燈裏的紅燭。
原是——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麵。
次日一早,傅歲晏坐在謝青峪對麵吃早餐。
督軍府隻有謝青峪、傅歲晏和謝青峪的副官周朗三個人住著,早餐不甚講究,幾片麵包,一碟果醬再加一杯牛奶足矣。
謝青峪一身藍黑色的軍裝,身量高大,清雋筆挺,三顆四角軍星在他肩上閃著銀光,向不知之人昭示著他的身份。
傅歲晏小口吃著早餐,她本不願去看他。昨日還要刺殺人家,今日就在一起吃早餐,她實在是心虛地很。
可這麵對麵地坐著,怎麼也有目光相對的時候。
傅歲晏端起牛奶,抬頭輕抿一口,正對上謝青峪帶著玩味的狹長眼睛。
“晏小姐昨夜沒睡好。”他看著傅歲晏眼下的青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