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斯洛特》:
一部探詢一個爵士樂手發瘋原因的加拿大小說
接受使命
有個農民,親戚在縣裏當官,是挺大個官。他就弄到城填戶口了,就農轉非了,就提幹了。在農村,他劁過豬。會劁豬相當於獸醫,獸醫和人醫通,他被安排到縣衛生局,當副局長,為國家行政級別序列裏的副科級幹部。上任伊始,他去縣中心醫院視察工作。穿過走廊,看著掛在門楣上的一塊塊木牌,他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那些牌子上寫的是:內科、外科、男科、骨科、婦產科、皮膚科、理療科、五官科……他悄悄問給他開車的司機,比副科級低的是什麼級?司機答,股級。視察完畢,布置工作時他指示院方,立刻把走廊上的牌子換掉重寫,要寫成婦產股、皮膚股、五官股、內股、外股、骨股……
這是個笑話,但不太好笑。它沒什麼智力元素,在諷刺上又用力過猛,成了批判,結構笑話的邏輯關係也牽強膚淺。如今是個笑話時代,各種段子鋪天蓋地,其間不乏精妙之作。在這種背景下,“科改股”沒被淘汰出局,反流傳多年,似乎算個小小奇跡。
它何以讓別人興趣盎然,我不知道。如果它單純隻是笑話,我肯定早把它忘腦後了。它不單純。它再不好玩,我也得把它烙在心頭,就像首次踏入產院嬰兒室的父親,得記牢一組紫藥水號碼,否則就找不到自己孩子。對我來說,“科改股”的笑話外表隻是偽裝,它的實際功能,是暗號、隱語、密碼,是我作為臥底間諜,與上級領導派來的人接頭聯絡時,用以驗明正身的身份證或介紹信。多年裏,它定期聒噪在我耳邊,很像我一個女下屬,臉上胳膊上,估計還有衣服蓋著的乳房屁股大腿上,會定期出現青斑紫痕——那說明,她的軍人丈夫回來探親了。有一次,我女下屬臉上的痕跡太過明顯,不能上班,在電話裏跟我請假時,以套近乎的口吻問我一句:他是不變態呀,怎麼越高興越要打我掐我?與我的女下屬困惑於她丈夫是否變態一樣,我也困惑,我定期接收的暗號隱語密碼,是上邊專為我量身定做的呢,還是聯係我的同類時,也流通使用?我沒法打聽,也猜不出來。我能猜到的是,我的上級領導,那個有權設計暗號隱語密碼的人,可能是個乏味的家夥,幽默感太差,審美能力太低,和這個平庸的笑話旗鼓相當。
我無權評價上級領導的才智品位,隻能接受。除了接受這個平庸的笑話,還要通過它,經由上級領導派來的接頭人聯絡員,接受上級領導的指示、建議、關懷、幫助、獎勵、考核、斥責、懲罰,然後,再把我獲取的情報,經由上級領導派來的接頭人聯絡員之手,交遞上去。按程序,這笑話不必出自我口,我出耳朵就行。我慶幸還有這麼個程序,否則,反複講它,會讓我變蠢。我沒說我原本不蠢,但反複講它,我會更蠢。還有一點,能顯示出,我的上級領導像我一樣,也愚中有智,理由是,對這笑話他/她做了手腳。他/她很清楚,作為群眾性最為廣泛的娛樂形式之一,笑話出之民間,人人能講,傳播迅速,把它設置成暗號隱語密碼,雖然不會惹人猜疑,卻易生誤會,也方便對手掌握利用。所以,在這則笑話裏,為製造易中有難、亂而有序的效果,在一般人可能忽略的地方,他/她設計了幾處機關暗卡。
它的機關暗卡,計有三處:一,“國家行政級別序列”這句拗口的話,一定要有;二,不論講述時提到幾回門口的牌子,隻能在第一次用“木牌”稱呼;三,第一遍羅列的各科是八個,順序為兩字在前三字在後的“內科、外科、男科、骨科、婦產科、皮膚科、理療科、五官科”,而第二遍羅列的各股則成了六個,不僅減掉了兩字裏排位第三的“男股”和三字裏排位第三的“理療股”,其順序,還要顛倒一下,變成三字在前兩字在後,“婦產股、皮膚股、五官股、內股、外股、骨股”。再有就是,這笑話必須一對一地講,即那個來找我的接頭人聯絡員講,我聽,身邊不可再有他人;聽笑話時,我始終要麵無表情,不許笑,耐心聽完後,才可以傻乎乎地問上一句:那些木牌重寫了嗎?這之後,我和接頭人聯絡員才能握手言歡,他/她代表上級領導指示我、建議我、關懷我、幫助我、獎勵我、考核我、斥責我、懲罰我,我把事先寫好的密封情報交他/她帶走。
有一點我需要說明。同為間諜,我與電影裏那個著名的007詹姆斯·邦德沒可比性。我的工作,不涉及國際國內的政治事務,不關乎各式各樣的刑事犯罪,外交部安全局公檢法,都不是我開資受賞領經費的地方。我是商業間諜,或稱經濟間諜。
下麵我做個自我介紹。
我是男人,三十六歲,身高一米七七,體重七十一公斤,體貌端正,出身於城市小知識分子家庭,已婚,無孩,本科學曆。如果需要填表登記,應該說,我的間諜生涯始於大學畢業,但從前因後果看,說它發端於我高中畢業,也不算錯。我詳細說說怎麼回事吧。高考前夕,一天下午,我在操場踢足球時,有幾個便裝男女穿過操場,往主樓走。我們校長陪同他們,正介紹什麼。見到我時,他們不再聽校長介紹,停下腳步竊竊私語。很快全校都知道了,他們是個選飛小組,由空軍專家組成;他們對我一見鍾情。我對當飛行員興趣不大。我學習好,肯定能以高分升學。可那幾個專家纏住我不放,說祖國的天空很需要我,又用嘴巴,為我描繪一幅藍天翱翔圖,聽上去,比某個女生對我表白情感還誘人些。我聽任強人綁架一樣,接受了他們給我做的身體檢查和智能評測,在一係列複雜怪異的考核程序中過關斬將。他們為他們沒看走眼感到驕傲。他們說,科學證明,我的心理素質神經類型,都特別適合做“特殊工作”,漢族人裏,我的先天條件萬裏挑一。“萬裏挑一”讓我驕傲,好像我已飛上藍天。我決定投筆從戎,應征入伍,以後開上一架飛機,去轟炸我想轟炸的任何地方,如果我轟炸的地方不是領導指定的目標,我就假裝無辜地說,我飛機上的瞄準儀器定位係統出了故障。我也想到過,我的飛機可能被擊落。如果那樣,我就跳傘。我有過一次蹦極經曆,挺刺激的。可我爸我媽,看蹦極都不敢,他們哭嘰嘰地說,祖國的清華北大更需要我,還找個算命先生,通過我的生辰證明我不適合翱翔藍天,隻適合匍匐地麵。他們這對知識分子,竟利用封建迷信拖我後腿。我知道,他們是怕我遇到危險,怕我跳傘不成被燒死炸飛,或者,跳到地麵後被人擊斃。他們去找選飛小組,求人家放過我,還急不擇言地指責人家,說人家是一群大人糊弄小孩。後來,選飛小組真放過我了,但與我爸媽的阻撓無關。基於後期的一項選項式問卷,他們判定,我在德行上存在問題。他們說的這個德行,不是指拾金不昧或偷雞摸狗,助人為樂或搶男霸女,他們說的,是種意識趨向,價值取向,情感流向,說白了,是他們覺得,我是個有明顯不可控製性和無法規訓性的人。我這種類型的人,在他們的分類表格中位屬“另冊”:隻認個人利益,輕蔑公共準則,隻講自我奮鬥,漠視集體榮譽,在忠誠度上疑點太多,容易賣身投靠,給奶就喊娘……我政治進步學習拔尖,是老師眼裏的好學生,是爸媽眼裏的好孩子,專家給我這樣定性,我傷心死了。我埋怨爸媽,說空軍專家這麼鑒定我,是他們得罪了人家。爸媽也很氣憤,又去找他們,讓他們為我平反。他們態度比爸媽好,但拒絕平反。他們說,他們沒記爸媽的仇,隻是尊重科學。選項式問卷屬於科學,如果推翻它的結論,就反科學了。接下來的高考,我心理素質再好,神經類型再過硬,也不能不受鑒定的影響。我沒考取清華北大。去張集師院讀英語專業,我心有不甘,隻盼著本科畢業後,報考清華或北大的研究生。可三年半後,寒假將至,我正積極準備考研,一個自稱某公司“諜探”的人找到了我。那“諜探”是我同學的表哥,與我認識一段時間了。他說,他越過表弟直接找我,是希望我成為他們公司的臥底間諜,即,畢業後去其他公司,做其他公司員工,但暗地裏為他們公司服務。簡單說吧,假設有XY兩家公司,我後來成為其員工的,是Y公司,而我畢業前招我做間諜的,是X公司。當時,那“諜探”代表X公司說,他們了解我的一切,敢於斷定,若我考研,別說清華北大,就是本校,即使我分數很高成績很好,也逃不掉選飛失敗那種命運。他們軟中帶硬地提醒我,如果不接受他們招募,不當他們秘密員工,那麼,作為曾被專家做過不良定性的人,就相當於有了犯罪前科,全社會都將視我為危險分子,以後的麻煩,不會僅僅是找不到工作。當然他們也安慰我。他們說,經過長期私下考察,他們倒不認為我德行多糟,恰恰我這種人,能忠於職守,埋頭拉車,客觀務實,至於燒誰的香就拜誰的佛,當誰的和尚就撞誰的鍾,那是帶有超越精神的現代意識和職業行為;他們反對沒原則的愚忠,易受蠱惑的浪漫。我無話可說。明知是變相脅迫,也隻能當知遇之恩。我與他們簽了合同,還利用大學期間的最後一個寒假,飛到三亞,肥吃肥喝地受了兩周特殊培訓。對此我爸媽沒再阻撓。不是沒阻撓我當間諜,這個他們至今一無所知,是沒勉強我考研,他們也怕我因“另冊”鑒定而名落孫山。畢業時,不知X公司怎麼操作的,我順利成了Y公司員工,在Y公司沈陽分公司工作,又如X公司所願,一幹十幾年,還步步高升,成了Y公司著意培養的後備幹部。十多年裏,作為Y公司員工,Y公司的商業信息經濟情報,被我源源不斷地提供給X公司,為此我多次受到X公司的嘉獎表揚,還曾作為模範情報員,去X公司總部接受過公司首腦的秘密召見。X公司總部設在上海,Y公司總部設在北京。我也知道,在Y公司,為X公司工作的臥底間諜不止我一個,同樣,也有Y公司的秘密員工,正在X公司頻繁活動。有一次,我為活動經費的事鬧了點情緒,X公司的接頭人聯絡員說:你走到今天,真以為就憑你聰明能幹運氣好嗎?哼,要不是你們公司有人罩著你,你早完蛋了,你這條小命還有沒有都不好說。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鬧待遇了。
最近的事情是這樣的。本來,每月月初,一至三號,X公司的人都要找我一次,比討債準時。為應付他們,一個月裏,我得像隻蒼蠅,在Y公司這桌大筵席上東叮西咬——起初,我很介意叮咬的價值,後來就不了,因為我發現,在他們眼裏,在我的X公司上級領導眼裏,我能叮咬到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我的叮咬。半年以前,我得到指令,可以暫時蜇伏一段,停止情報收集工作,何時浮出水麵等候通知。這半年裏,我輕鬆許多,像運動員盼來了賽季結束。可人這東西,是天生的賤種,太忙太累吃不消,輕閑下來也吃不消。我聽說,有不少人,尤其是負過一些責任的領導幹部,退休之後,第一件事是發白齒掉,第二件事就是長癌。輕閑是衰老與疾病的溫床。有一次和楊迎春做愛,戴套時,我就聯想到了輕閑與忙碌。我想的是,閑人做愛可以不介意戴套,而忙人,做愛本身已耽誤時間,在有限的時間裏,再暫停做愛戴一次套,就是過度的時間浪費。這樣一想我就軟了。我的表現不合時宜,我忙把話頭引向孩子。說孩子,能掩飾我的掃興,能讓楊迎春忽略我的心不在蔫。要不咱就不避孕了,懷上就生,我說,以後我可能不那麼忙了。以前,都是楊迎春提這種話茬。楊迎春是我妻子,像大部分女人一樣,沒來由地以為生兒育女是件美事。果然,我動議一出,她就忘了她性欲還沒得到釋放,對我的軟硬不計較了。從這天起,她弄一堆計算生辰八字星座屬相的書,日日推導演算,還勸我戒煙戒酒,雄心勃勃地確定了一個排卵日期。她說,那天孕育的種子,成為偉大科學家藝術家或優秀商人政客的幾率,比買彩票中五百萬大獎的幾率大十三倍。為了迎接那天的性交,她還準備了特殊顏色的被罩褥單窗簾,以及伴奏音樂和色情圖片。可我提議生養孩子,隻是非常時刻,平衡楊迎春情緒的小小策略,在那策略之外,也許還有如下意思:戴套太麻煩了,我暗示她,應該戴環或者結紮。這也說明,骨子裏我是忙碌型人。其實,我是輕閑型人也沒勇氣生養。間諜職業風險太大,我個人德行又有負麵定性,從對己對人負責的角度,我婚都不該結,怎麼還能養孩子呢。我也從來不喜歡孩子。為此楊迎春哭了一場,說我拿她感受當兒戲,還說等到了那個最佳排卵日,我不配合她就找別人,養了野種,別怪她讓我沒有麵子。結婚前,我們有約法三章,其中就包括不要孩子。她說她雖然想當母親,但因為愛我,信賴我尊重我崇拜我,所以會以我的意誌為她的意誌,以我的好惡為她的好惡。可這兩年,好像從她三十一過,對我的信賴尊重崇拜就弱了,甚至沒了,現在居然要養野種。我說好好好,隻要我不當爹,你養妖怪我也不管。這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別人拉去釣魚,三釣兩釣,竟釣上癮了,就對楊迎春說,人呀,想打發時間,能找出一千種法子,幹嘛非搭半生的精力財力,養個弄不清楚以後咋回事的孩子呢。楊迎春說我不負責任,我則講,草率的生是不負責任,生而不養是不負責任,而我這種三思之後做決定的人,不論生養與否,都是負責任,恰恰是負責任。就是這時,有個禮拜天,我和我們公司——Y公司——的兩個同事又去虎石台水庫釣魚,我們公司——X公司——的接頭人聯絡員找到了我。
來找我的是個壯年男子,六十來歲,開始我對他沒多留意。那麼多釣魚的,坐得挺分散,哪裏多個人少個人都很正常。他朝我走來,我是出於職業——間諜職業——敏感,才悄悄溜他一眼。他農民打扮,但目光神色還有步態,都像軍人,像個英姿不再但風骨依然的軍人。
“有個人,因為是縣裏大領導的親戚,就被調進縣城農轉非了,當公務員……”
他聲音一鑽進我耳朵,我心頭就悸了一下。但我身體和表情都無變化,仍盯著魚漂,頭都沒扭。看來,我輕閑的日子過到頭了,可以徹底忽略孩子問題了。
“……婦產股、皮膚股、五官股、內股、外股、骨股……”
他說完了,說的都對,一張大臉笑嘻嘻的。我的精神為之一振。盡管那笑話不好玩,我又聽過無數遍了,我還是想以一個聽笑話人應有的反應去呼應那笑話,和講它的人。但我不能。我沒笑。
“那些木牌重寫了嗎?”我淡淡地問。
他仍然嘻嘻地笑,手指水麵,好像正與我說水裏的事。“你好呀小夥子,現在,我鄭重代表總部領導慰問你。”
怎麼了?以前沒人這麼客氣。“你好。謝謝。謝謝總部領導,謝謝你。”我瞄瞄周圍,也瞄他一眼。他正把隻信封塞進我裝啤酒的破皮包裏。這回我笑了,在心裏笑的。這還差不多,慰問就該見點實惠。我抬頭,假裝不耐煩地大聲說,“這破水庫,魚太少了,幹坐了半天兒。”
“六七月份,你們公司第二十一屆SBS學習班,辦北區班,我們做了許多努力,你有九成把握成為學員。”
“哦——”我唯一的驚愕,隻是這聲輕輕的“哦”。“行,就算我釣技不行,那你專業你明公,指導指導吧。”
“這麼多年了,我還像你這麼年輕時,咱們兩家就明爭暗鬥,就勢不兩立,就水火難容,就你死我活,可我們總鬥不過你們,你們永遠壓我們一頭,我們從來都隻能跟在你們後邊爬行——”
“我說——咱一家人呀,怎麼總你們我們的……”
“這麼說話方便,別打斷我。”這農民打扮的接頭人聯絡員,對著水麵比比劃劃,略顯激動,似乎在秘密工作這行當裏,還是新手。“我們逐漸才想明白,我們兩家,其實隻差在學習上,差在這SBS上。人是第一生產力嘛,幹部問題解決了,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嘛。你們這叫遠見卓識,叫抓住根本,眼睛不隻盯著產品,盯著銷售,盯著市場,更盯著人,盯著幹部……我們短視啦,在重視人材培養重視幹部提高這一點上,落在了後邊。其實,當初你們一搞這個SBS,我們就知道,可我們一直覺得,你們今年東區班明年西區班地學什麼習,一搞一個月,太鋪張浪費,太興師動眾,還笑話你們玩花架子形式主義呢。可現在,我們服了,你們的SBS,有洗腦換心的奇功特效呀,它是訓練營、彈藥庫、補給站、充電器、發動機、煉人爐……”
“煉人爐?”
“比喻,就那意思。可它憑什麼威力巨大呢,我們還是弄不明白,唉,就因為始終沒進入它內部,對它隻能盲人摸象,觸及皮毛,一知半解,沒掌握到核心的東西。買通外圍的人吧,根本說不明白子午卯酉,好容易貼上幾個往屆的學員吧,要麼花多少錢都撬不開嘴,要麼就說些雲山霧罩的話讓人不辨真假。這幾年,我們公司的情報部門,一直設法往SBS內部滲透,針對你們東南西北輪回辦班的特點,每年都往一個地區發動攻勢。今年,我們沈陽公司算是率先看到曙光了,在你們北區班打開了缺口,不久後,你就會成為我們公司第一個打入你們公司SBS學習班的人。小夥子,光榮呀!這個機會來之不易,千載難逢,上海總部聽了我們彙報,不僅向全國各分公司通報嘉獎了我們——當然以其他名義,更對你寄予了殷切期望,希望你不辱使命,深入虎穴,順利完成任務。”
“我明白。”
“進入它之後,一定要記住它最繁瑣的程序,最微小的細節,最基本的方法,最本質的特點……總之,記住一切,回來以後好好彙報。”
“好的,我——”
“你放心,隻要你任務完成得好,加薪晉級都不成問題。”
“不是,我意思是,今天我沒給你準備情報。”
“今天我也沒打算從你這拿什麼情報。好了別打馬虎眼了,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放心,你幹好了公司不會虧待你。”
“是!”
“小聲點,別那麼見錢眼開。”
“可——如果,SBS名單裏沒我呢?”
“烏鴉嘴,這個不用你操心。再見。”
“走啦老爺子,來來,拎兩條走,算你的經驗介紹費。”
再接受一次使命
“喂,聽我說個段子哈。有那麼個人,農村人,是縣裏一個領導的親戚,領導把他招進縣城,還農轉非了,還當公務員了。在農村時,他劁過豬,劁豬這活相當於獸醫,獸醫和醫沾邊嘛,他就被安排到衛生局當副局長了,副科級幹部。他走馬上任頭一天,去醫院視察工作,看著醫院走廊裏掛的那些牌子,越看越來氣,因為那些牌子寫著:婦產科、皮膚科、五官科、內科、外科、骨科……他悄悄問給他開車的司機,什麼級別比副科級低?司機答,股級。於是,視察完畢布置工作時,他指示醫院領導,立刻把走廊上那些牌子換掉重寫,要寫成婦產股、皮膚股、五官股、內股、外股、骨股……他說,你們醫院救死扶傷,的確重要,可再重要也不能不知天高地厚嘛;我才副科級,你們自稱科,把我這副局長往哪擺?”
“你——誰呀?”
“你怎麼不笑?”對方有些掃興。
“我聽過這笑話。”
對方說的暗號隱語密碼,不規範,我不會呼應一次不規範的接頭聯絡。
電話把我吵醒之前,我正做夢,夢到一個由我主持的會特別混亂。楊迎春也在場,卻不幫我,還像別人那樣看我笑話。我就喊她:春兒,春兒……正喊她時,電話響了,是床頭櫃上的座機電話。對電話聲,我比楊迎春敏感,再說了,再不醒,夢中那個讓我抓瞎的會能急死我。我動作挺快,第二串鈴聲尚未響完,話筒已被我舉到耳邊。按照在公司養成的習慣,我迅速說你好,並報出名字。我感到,我說話時,對方無聲地笑了一下,是笑完,才講了上邊那個笑話。此時我迷迷糊糊,但仍能斷定,對方不是X公司派來的人,不是我的接頭人聯絡員。不光那笑話裏的三個關鍵點他全沒說對,還加了段蛇足,最後我沒以“那些木牌重寫了嗎”響應他,他也沒表現出驚訝失望。是惡作劇。但依照公司的禮儀要求,斷定了對方惡作劇,我也沒發火,一直聽他把話講完,才問他是誰。電話裏的聲音有點耳熟,可怎麼使勁,我也猜不出什麼人會這麼無聊。
“嘿嘿,”對方這回出聲地笑了,“聽不出我聲音?我是……”
“唔?”我一驚,“噢,噢噢噢——”我一下聽出他是誰了。我嗖地鑽出夾被單,站到地上。“是,嬴總?嬴總!嬴總嬴總,對不起嬴總,我才聽出來……”
“沒關係沒關係,你要一下就聽出來,我倒覺得不舒服呢,哈,我會想,你天天都琢磨我怎麼說話呀?我們接觸少嘛。唔,這麼早打你家電話,又這麼不禮貌地講笑話逗你,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哦,誠實……”
“我,啊,這個……”
“另外呀,你沒叫我嬴先生叫嬴總了,害得我也要跟你挨罰。”
“不會挨罰,嬴總,”我嘴上說得隨隨便便,心裏仍然忐忑不安,“現在不在公司,也不是工作時間,彼此不稱先生不算違紀。”
“嘿,也是哈,你反應倒快……”
與我說話的,是我們公司——Y公司沈陽分公司的嬴總經理,他是公司一把手,最大頭目,我的絕對上司。這時我已完全清醒,思維運轉得比電波還快。我想不好,嬴總帶出來的那句“誠實”,什麼意思。公司要求,員工在與事實的或潛在的客戶打交道時,麵對多無理的對象都不能失禮,在家也一樣,為此我們宣過誓的。他想說我表裏如一嗎?可他的所指裏,是不是也有另一個意思?前些天,我打了報告請休年假。休年假是件普通小事,可準假前,他秘書卻特意問我,想去哪玩,出去幾天,何時回來。我說哪也不去,隻在家睡覺,天好的話,會釣釣魚。我的誠實也包括了這個?可他那麼大個官,那麼高的身份,與我這種部門經理,平常連招呼都懶得打,卻大清早晨六點多鍾來考察我行蹤,正常嗎?也許,是他對我產生了懷疑,在試探我,隻是,對那道聽途說的暗號隱語密碼,他未能掌握其機關暗卡。
“你夫人也醒了吧?她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她……哦,我下地來廳裏了,我手裏拿的是子母機上那個無繩電話。我愛人醒一下翻個身又睡著了,你說吧嬴總,沒人能聽到我們說話。”
“很好,咱們接觸不多,可我知道,你精明幹練,完全能勝任比部門經理更重要的職務。”
“嬴總我……”
“你聽著,二十分鍾後,我到你家小區北門路北那個郵筒旁等你,交你一份材料,一切你一看就明白了。除了保密,包括對楊迎春保密,別的我沒什麼要囑咐的……”
“嬴總嬴總你看我——我去您那我自己取怎麼能讓您我馬上……”
“不必說了。一會兒見。”
都不容我回聲“一會兒見”,他電話就撂了。我攥著電話,在廳裏發呆。
嬴總來我們Y公司沈陽分公司不到兩年。他不苟言笑,嚴厲有餘,我一直不太敢與他接近,也沒機會。據我觀察,別人與他接觸也不多,他在公司沒有心腹。他剛來時,我們X公司與我接頭聯絡的人,提供過他的背景資料,可那些東西,我一聽一過也就忘了,隻有件軼事,讓我印象深刻。他本來姓蘇,三十歲前,一直姓蘇,讀大學時,在某機關當辦事員時,下海經商時,一直姓蘇。可三十歲前,他也一直不順:考了高分沒念上好大學,幹得挺衝總進不了提幹名單,做買賣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一到收錢時又準出差頭……後來,有測字先生給他算命,說他別無不吉,唯姓不好。他立誌改姓。遍查百家姓後,他決定與秦始皇沾親帶故,新名片上,也就提前印上新姓氏了:嬴。那會別人都笑話他,說他想“贏”想瘋了,等著看他狼狽收場。誰都知道,在中國,普通百姓沒權利改名,基本沒有,而改姓,估計不普通的百姓也沒可能。可這嬴總,有個狠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也不知花了多大血本,反正足足折騰兩年,終於易蘇為嬴,把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姓氏一改,立刻見效,從此他真就一帆風順了,比如,被聘進我們這家著名的公司後,四年跳了三步,隻在哈爾濱公司當半年副總,就來我們沈陽公司當一把了,近來有傳言稱,他還會受重用,將去北京總部擔任要職。可他今天的表現太離譜了,不僅親自給我打電話,還有閑心講無聊的笑話,還要親自給我送什麼材料,連秘書司機都不用,並且,他明顯對我有特殊了解,不光知道我妻子的名字,知道我住哪,連我家小區北門外的馬路北側有個郵筒都知道……
“接誰電話呢,鬼鬼祟祟的?”楊迎春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公司的。”
“撒謊,你休假呢公司找你?噢對,張梅秀也是公司。”
“你再點名道姓地胡說八道,小心人家找你打官司。”我答著話,醒過腔來,“我有工作了。”我放好電話,穿上衣服往門外跑。
在我家小區北門馬路對麵郵筒旁,沒等五分鍾,一輛破爛不堪的乳白色拉達轎車就開過來了。這是個早已淘汰的車種,蘇聯時代的產物,我估計,現在全沈陽還在使用的這種車不足百輛。我看都沒看它。我知道嬴總有兩輛車,一輛豐田240,一輛淩誌400,雖然也都乳白色的,但眼前的破拉達,與那兩輛有天壤之別。
“來,上車。”
我吃了一驚。坐在車上的,還真是嬴總。
我趕忙上車,坐副駕駛位置,沒多嘴問他給我什麼材料。車啟動了,繞過怒江廣場,往建設大路方向開。這時候,上班的高峰還沒到來,街上的繁忙剛剛開始。
“你休年假哈,哪天結束?”
“今天最後一天,正好周五嘛。不算雙休日,我休十天,大後天周一上班。”
“你提前結束休假吧,一會回家收拾收拾東西,去張集,出趟四周二十八天的長差。對外呢,包括楊迎春,包括公司其他人,需要解釋說明的話,咱倆的口徑都是,西寧公司請求支援,我派你去青海了。”
“那去張集是——”
“今年總公司在張集辦SBS北區班,咱公司的名額給你……”
“SBS——”天哪,虎石台水庫邊的情報不是荒信。
“千萬別說你沒聽說這事兒,更別說你不了解SBS啥的。哼,什麼都別想保住密了,沒準我大清早開這破車來找過你,一會也能成公司的新聞。”
“嬴總我不會往外說……可讓我去張集,我真沒聽說……”
“這我倒信,我做出決定才兩個小時,給北京總部發的傳真,總得八點半上班後他們才能看到,你是第二個知道我這決定的人。”
嬴總說的沒錯,“什麼都別想保住密了”。但這並非隻是Y公司的特點。別說我們一個小小公司的雞毛蒜皮,即使大至國家政務,想保守秘密也沒可能。上午中國這邊中央政治局開個小會,下午美國俄國台灣那邊就能知道會議內容,這沒什麼不正常的;反過來也如此。這是文明和進步的標誌之一。文明和進步,不是不再鑽別人褲襠,是對鑽別人褲襠這樣的行為,或者比這還下作的行為,不再大驚小怪,彼此心領神會。
加上休息日,我十多天沒上班了。但公司的事,至少大事,比如幾個頭頭為SBS發生爭執的事,即使絕密,我也聽到一些風聲——或者說,人們樂於暗中傳播的,正是那些絕密的東西。我在公司人緣不錯,這些人又幹什麼的都有,他們動機複雜地向我透露SBS信息時,也就說什麼的都有,怎麼說的都有。單單SBS這幾個英文字母或拚音字頭,就有說SOS的,有說NBA的,有說CEO的,有說DNA的,還有的說成了WC、DJ、TV,還有的說成了SARS、PLMM、SBLB,更有VCD、MBA、WTO、TMD、COM、GDP……一個個卷著舌頭,擠住喉管,東拉西扯,亂七八糟,笑得我腸子都抽筋了。荒誕有種強大的魅力,附會荒誕,為荒誕再披件神秘外衣,能進一步增加魅力指數。
“SBS”該怎麼讀,我也不確定。據說,最初被讀作“斯波斯”,是以漢語拚音字母讀音為標準的;後來,舉國上下,方方麵麵,都時興與國際接軌,它就被讀作“埃斯比埃斯”了,好像它是英文單詞的字頭縮寫。在我這裏,怎麼讀它並不重要,我知道它隻是代號,偶爾說到它,我一般都隨俗從眾,讀“埃斯比埃斯”。但“斯波斯”更對我的心思。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什麼都講接軌,讓我反感;再一個,我喜歡簡約,“斯波斯”比“埃斯比埃斯”省倆音節。
在Y公司這個龐大的公司帝國,對“SBS”,至少五分之一員工不會陌生。這是我的粗粗估算,沒統計學依據。我還能估算出,“S”“B”“S”這三個字母,許多人還組合不好,能組合對的,理解上也五花八門;但在知道它的人裏,又有五分之一的人肯定知道,在Y公司,某人隻要被SBS錄取過,哪怕剛一報到就遭了淘汰,也值得被人高看一眼,若某人經過複雜的淘汰製學習,最終領到了SBS結業證書,在SBS特殊檔案裏有了一頁,那這輩子,隻要他/她還在公司服務,就等於有了吃香喝辣的保障,有了平庸無能的特權。不過,在SBS,都學什麼,怎麼學,它如何複雜,又怎樣淘汰,我們身邊有誰學過,誰通過學習拿到了證書,誰又在學習中半途而廢了,除了高層領導和SBS中心,則無人知道,人力資源部門都不知道。SBS的吊詭之處就在這裏。它是個實在,盡管神秘莫測,遙不可及,也是實在;但它又讓人看不見摸不著,如同隻是虛有的東西,認識它了解它的唯一渠道,隻是猜測想象。它還有另一個悖反的特點:那些對它充滿好奇的,熱衷於私下議論它的,恰恰是些局外之人,與它搭不上邊;而那些一麵對它就諱莫如深,就欲言又止,就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倒有可能與它有染。據說,要想爬上公司高層,一定得出身SBS,若某個有SBS背景的人犯了錯誤,職務會被降低,也再無提拔可能,但享有的物質待遇不會被剝奪。還據說,二十多年裏,SBS這架機器已運轉得越來越嚴謹精密,磨合得沒有了絲毫誤差,其遴選人材的審核製度,辦班培訓的達標製度,後期監察的測評製度,都處於國際先進水平。比如,它的探測能力和分辨係統特別發達,能準確區分開什麼是神化它什麼是詆毀它。局外人的放言無忌,它一般不聞不問,甚至還暗中慫恿,添油加醋,聽憑他們把它渲染得神乎其神;可知情者若傳播它秘密,泄露它天機,它又能快速做出反應,毫不留情而又不露破綻地,控製局麵,封堵渠道,肅清影響,對違規犯忌者施以懲罰。我一直認為,我們沈陽分公司不知從哪領養來的兩個殘疾人,就是用以約束人們言行的儆示實物。那兩個莫名其妙的殘疾人,很可能出身SBS,後來仕途不暢,轉投了新主。離開Y公司沒有關係,服務他人也沒關係,國籍都能變,SBS學員改換門庭也不受限製;關鍵是,不論在Y公司供職還是去天涯海角謀生,所有SBS人,都應該對SBS保持沉默,若觸動它表皮裏邊的結締組織,麻煩加身就是必然。這兩個原本不殘疾的人,可能就犯了對自己管束不嚴的毛病,自以為能逃開SBS掌控,結果,他們殘疾了。而回收這對廢物時,Y公司的理由感人至深:他們對公司有過貢獻。
以上判斷,皆源於猜測,有的地方不光不準,還自相矛盾,比如,我感覺,嬴總就沒SBS身份,可他的屁股,也坐上了高位呀。我唯一敢確定的是,進入SBS流水線,比單純當間諜還凶險莫名。我不知道我應該高興還是憂慮。
“嬴總,老板,我……我才智有限,業績平平,我何德之有……”
“你的德,就是我相中你了,我決定讓你去。材料都在後座包裏,你一會回去好好看看。我希望,你能接受住任何考驗,拿回最好的結業成績,給沈陽公司爭光。怎麼樣,對你我有充分信心,你不會讓我失望吧?”
我回頭看去,後座有隻不大的黑包。那是我們Y公司的公務專用包,上邊印著公司的圖案標識:一個呈“V”狀的變形牛頭。這會,那“V”字變形牛頭對我不太友好,惡狠狠地看我,像富有攻擊性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