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色標誌著權力。
北京是權力的堂,或者說,是一個偌大的官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小。”這是現代人的一句口頭語,其實曆來如此。官場裏的講究忒多,你若是初來乍到,真像是林黛玉初進賈府時那樣,不可多說半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的。大運河隻得收斂起一路上的萬種風情,躡手躡腳地處處留著小心。一般情況下,北上的漕船到了通州,便要放空回程了。但直接為皇室和貴族運送物品的卻可以由通惠河直達北京東便門外的大通橋,甚至可以再轉向北行,一直抵達皇城根下,那裏從南向北依次排列著:祿米倉(聽聽這名字)、東門倉、北門倉、海運倉、北新倉。有些漕船還可以一直開進“海子”(積水潭)。從春天到秋天,通惠河的沿途雖也有花紅草綠,市聲人語,但兩岸的城牆和宮殿陰影一般壓迫著,每一程都像磕碰著權勢的目光。因此,它似乎更盼望著冬的來臨。
一進入冬天,通惠河和“海子”就封凍了。結了冰的河麵上反倒多了幾分熱鬧。這有古人的詩句為證:“喚取冰床載人去,順成門外到前門。”這種冰床大抵是一種冰上的遊樂工具吧?我無法想象它到底是什麼樣子,但肯定是很有意思的。這時候,有點身份的人家都閉門扃戶,貓在屋裏圍爐取樂。即使是出門,那馬車的轎門也用厚厚的棉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的。朔風和嚴寒把他們禁錮在一個逼仄的小天地裏,而把親和大自然的廣闊舞台留給了小民百姓。小民百姓是一個天性快樂的群體,他們其實比豪門紈絝們更會找樂子。現在,他們把胡同裏的一應娛樂都移到冰麵上來了,人們在這裏溜冰船、抽冰嘎、放風箏、抖空竹。“冰嘎”就是陀螺,在冰麵上抽陀螺用不著像在胡同裏那樣使出渾身解數,你盡可以像牧羊一般的優哉遊哉,抽上兩鞭子就攏起手看別處的熱鬧。而且因為冰麵的平整度很高,那陀螺並不亂走亂竄,看起來仿佛靜止在那裏,把一圈薄薄的光暈投在冰麵上。從民間文人的竹枝詞中可以看到,當時還有在冰上踢球的,那比國外的冰球要早好幾百年。人們隻顧著自己玩得盡興,卻從來用不著去理會皇城裏蒼老的鍾鼓聲小民百姓們世俗的快樂,與它有什麼相幹呢?
當然,他們可以在通惠河上玩,也可在“海子”裏玩,卻不能到更遠處的昆明湖上去玩。
昆明湖所在的頤和園是皇家園林,即使是貴戚勳臣,也不是隨便可以進得去的。
一般人不能隨便去的地方,大運河卻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因為昆明湖是作為通惠河的水櫃而存在的,在這裏,大運河驚歎於南方的造園工藝如何融入了北方的庭院,從而成就了皇家園林那華麗炫人的景觀。
其實大運河是用不著驚歎的,正是它自己夙興夜寐的辛勞,把南方那詩意的生活一點一滴地注入了北方,就連著名的北京烤鴨也是由蘇州傳至京師的(確切地說,北京烤鴨中的一些特別製作是蘇式菜肴的工藝,例如在鴨的表皮塗蜂蜜和飴糖,等等)。關於南方那詩意的生活,鄧雲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這樣說:
昆曲、黃酒、綠茶、園林,足以代表傳統的南方文化。具體到蘇州園林,那不妨再加一點評彈的叮咚弦索聲。蒙蒙細雨中,走在長長巷子的青石板路上,隔著長滿苔蘚的高牆,從偶然中伸出牆頭的翠綠的老樹叉丫間,傳出一兩聲叮咚弦索聲……
最後的那幾點省略號是原文就有的,其間盈漾著多少懷舊的情味!那悠長如夢的滄桑人事,那青灰瓦簷下水淋淋的江南……
是的,江南是離不開水的,江南的園林也是離不開水的,水之對於園林,有如美女的秋波,是最具神韻也最迷人的所在。頤和園有的是水,而且氣象頗為壯闊,這就好辦了。如果說南方園林是清雅婉約的昆曲,那麼北方園林則是金碧重彩的京劇,京劇受昆曲的影響很大,甚至可以說是從昆曲演變來的。眼下的這座頤和園,正所謂北園南調,自是園中高品。從大處看,這裏有氣度雍容的湖光山色,湖曰昆明,山曰萬壽,名字雖是後來的附麗,卻也是真山真水。北方的四季轉換較南方為甚,木葉搖落的時間亦較長,因此園中多以長綠樹為主。煙樹蔥蘢,與黃瓦紅柱,牡丹海棠相映襯,烘托出一派皇家的富貴氣卻又並不庸俗。從小處看,也有粉牆黛瓦,竹影蘭香;也有小閣臨流,曲廊分院,文人的“文心”和匠人的“匠心”結合得恰到好處,這是南派園林的風姿。皇家園林的這種包容性體現了其主人的貪婪,他們是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到自己園子裏來的,例如,嘉興南湖的煙雨樓被乾隆看中後,就被照樣搬到了皇家後院承德的避暑山莊。還有揚州瘦西湖有一座和北海瓊華島上一模一樣的白塔,那是老人家南巡時,又想把自己後院裏的東西隨身帶著。反正他們是要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圈養在自己身邊,變成舉目可見、伸手可即的玩物。離頤和園不遠還有一座圓明園,那是被稱作“萬園之園”的,自然是集中了天下所有園林的精華,後來被洋人一把火燒光了,隻剩下幾根燒不爛的石柱指向蒼天,千秋萬代地作沉思狀。大運河不敢往那邊看,怕看了傷心,那是一個民族鮮血淋漓的傷口,永遠也不會結痂的。到了頤和園那個時代,大運河已經衰老了,一顆衰老的心,承受不了那樣銘心刻骨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