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漕船過了楊柳青,就進入天津了。到了天津是必定要靠岸的,這不僅僅因為天津是京師以下的第一個大碼頭,更重要的是,船夫們要到天後宮去燒香叩頭。
天後宮在天津著名的三汊河,三汊者,南運河、北運河、海河也。在大多數時間裏,海河並不是一條惹人討厭的河,它隻是太懦弱,又沒有多少城府它的軀幹太短了,隻有七十多公裏,上遊的大清河和子牙河一旦發怒,就牽扯著它濁流橫溢;下遊的渤海漲潮了,它也跟著推波助瀾。有如一個夾在刁婆和惡媳之間的小男人,雖不乏息事寧人的善良,卻總是沒有主見,一切都由著別人擺布,到頭來弄得自己灰頭土臉的,裏外不是人。這樣的男人是沒有魅力的。在大運河沿途遭遇的五大水係中,海河是最後一條,也是最缺乏氣質的一條。大運河走南闖北,經曆了那麼多的感情糾葛和磨難,對海河這種沒有深度的性格是不會產生什麼“感覺”的。而且,老實說,它也聞不慣海河那股鹹濕的海水味。於是在三汊河隻是禮節性地拉一拉手,就滿麵風塵地奔京師去了。至於到天後宮去燒香叩頭,那是船夫們的事。
老輩子的天津人有一句說法:先有天後宮,後有天津城。
這話不假。
天津是一座典型意義上的運河城市。有些運河城市原先就有一個底子,隻是冷落些,運河開通了,帶來了生氣和色彩,讓它蓬蓬勃勃地爛漫開來。而天津卻是白手起家,連那點底子也是運河帶來的。在天津城最初的發跡史上,每一頁都濕漉漉地書寫著“漕運”兩個大字,而天後宮的鍾聲則一直是它的背景音樂。鍾聲清朗如風,又溫柔如水,仿佛生命固有的召喚。鍾聲裏,天津城從無到有,在蘆荻蕭蕭的荒灘上年複一年地長大,成為不可更改的曆史,就像墨跡在宣紙上悄悄地浸潤開來,成為驚世之作一樣。天後是水神,本為福建海濱林氏之女,元世祖至元年間大致也就在開通南北大運河那個時期被敕封為“天妃”;清代康熙年間又被敕封為“天後”。一個傳說中的庇佑航行安全的小女子,被不斷褒揚晉封,反映了曆代帝王對漕運的關切。關於天後宮和天津城的關係,我們不妨看看以下這張時間表:三汊河上的天後宮建於元泰定三年(公元1326年),七十八年之後,朝廷才正式在這裏設衛築城,此即天津衛的由來。到了明弘治四年(公元1491年),也就是天後宮建立一百六十五年之後,才設立天津道。天後宮附近有宮南大街、宮北大街、水閣大街、玉皇閣大街等,僅從這些街名看,也可知它們是晚於天後宮修建的。至於建天津舊城,則更是晚些時候的事了。
一座寺廟催生了一座城市,這樣的情況至少我見得不多。
天後宮的鍾聲在運河上飄蕩,蒼涼而悠遠,滿天的陽光或星月也隨之飛揚起來,又在那嫋嫋不絕的餘音中誠惶誠恐地俯伏下去,仿佛遠航者漂泊的心魂。現在,所有的航船不管是滿載的,還是空載的;也不管是官船,還是商船都放慢了速度,在三汊河口泊定。這裏不像別的碼頭那樣,充斥著粗暴的吆喝和爭吵,人們已提前進入了某種心境,互相之間都有一種會心的體諒。落篷、靠岸、下錨係纜,一切都顯得那樣莊嚴肅穆。然後,他們登上船埠頭,一個個都把邊幅整理得服服帖帖的,讓人聞到一種靈魂深處虔誠的氣味。他們當然是去天後宮進香的。而那些從天後宮回來的人,似乎已從神靈那裏得到了某種許諾,從此可以一帆風順,大吉大利了,因此舉止便顯得很輕鬆,他們瀟瀟灑灑地解纜、開船,扯篷的聲音也如釋重負一般那讓出來的位置很快就被別的船隻填滿了。他們是帶著滿足啟程的,天後宮那種宗教的神聖和世俗的熱鬧都讓他們心滿意足,天後娘娘是少有的端莊秀美,甚至可以說得上豔麗,她大概是所有神靈中最富於女性魅力的,盡管長年累月的香火把她熏黑了,但那眉眼仍然是很有風情的。讓這樣一位女性主宰自己的命運,朝聖者在莊嚴虔誠中自有一種很熨帖的感覺。這也毫不奇怪,既然神是人創造的,人們當然寧願創造出一尊美麗的神,讓他們在祈禱平安的同時,還能得到一份美的愉悅。
但對於那些曾在天後宮許過願,或者曾遭遇風險而得以平安無事的船主來說,卻是要在這裏多盤桓些時日的,因為他們要到附近的作坊去定製一隻船模格局和自己的船一模一樣,隻是要小得多然後連同供品進獻給天後,以答謝娘娘的保佑。年年歲歲,天後宮裏的船模越積越多,竟有如一座袖珍型的船舶博物館一般。當然,它們也和四周的偶像一樣,被熏成了寺廟裏特有的煙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