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胡同裏的大師(1)(3 / 3)

皎皎者易汙。時下對他多有微詞,一是他太強大了,二是他過於激烈,不善掩飾“少年狂”。

我認識範曾於其難時:生活拮據,事業未成,境遇不佳,有諸多難言之苦澀。然而,那時他就是這性格,桀驁不馴,驕狂不羈!

如果他隨波逐流,甘於沉淪,能夠成為今天的範曾嗎?

我對他又敬又愛,有時也恨也怨。

我敢於記述他往昔的羞澀,也是為了讓人們了解一個人物生成的不易!

韓瀚不滿他對我的輕視,想說什麼,被我止住了。我不在乎他的輕狂,劉姥姥進大觀園,處處小心。京城處處有聖人,再狂也是個人。

“閣下此行,收獲頗豐吧?”那人依然昂著腦門,話裏含些譏諷。

“當然。我看到了真正的太行山!你也應該走一趟,那裏千軍萬馬齊上陣,了不起呀!”

“我去幹什麼?替‘文化大革命’唱頌歌?”

“不,去看什麼叫愚公移山,比徐悲鴻畫的壯闊多了!我替你構思過了,頂天立地的太行山鋪滿畫麵,畫上千軍萬馬在劈山炸嶺,汽車從山肚子穿行,這不是神話,是真實的寫照,把大山和人的對比強烈地表現出來,肯定震撼人心!”

提起太行山,韓瀚渾身放電。大概被他的描述感動了,那位狂傲的客人轉過臉來看看我,說:“哦,那倒值得。前些天,吳作人先生還向我提起這個地方,他想和蕭先生去住一段呢!”

韓瀚點頭:“他好像給莫測寫過信,談起這個意思。我和專員準備去看吳先生。”

“專員?就是你?官方代表?”狂傲的客人審視著我,眼神含著威力、驚愕、輕蔑和調侃。

“不,我隻是可以接待……”我訥訥解釋。

韓瀚笑起來:“他是侯先生,專員是雅號。”

那人“哦”了一聲,臉上現出一絲難得的笑意,說:“我以為是韓兄此行新交結的權貴!”

我被他的嘲諷燒紅了臉,心想,我與你無冤無仇,又不知你姓甚名誰,為何出言不遜口中無德?你即便是神聖,也不該視朋友的朋友如糞土吧?

“韓兄,我本想和你一起去看望作人先生,可惜動身晚了,剛剛趕出一幅畫……”他起身從提包裏拿出一個紙卷,抖開一張四尺三開的國畫,的確剛剛畫完,畫麵似乎有幾分濕潤。

一幅人物畫,工筆重彩,背景用水墨渲染。一農民領袖人物站在高台上振臂高呼,一手按腰刀,身邊幾個隨從,背後一麵戰旗。人物造型工整,線條有力度,設色高雅。畫麵題款更是工端精巧,含有金石味。記不準確了,大概是劉福通或柳下蹠一類人物,那落款、畫印卻忘不了,這位狂人竟是大名鼎鼎的範曾!

他就是範曾,難怪這麼狂!我從畫報上剪過他畫的法家畫像,商鞅、韓非、曹操……貼在本子上,曾經對他敬慕過、讚歎過,沒有想到,我們竟以這種方式相見,我心中有了一種難以複述的感覺。我見過的那種“無行”的文人,沒有他這樣的,孤高狂傲讓人難以接受。

我想稱讚那張畫,卻又無法開口,隻沉默著。

韓瀚卻叼起大煙鬥,踱著步,有話要說。

範曾總算說了句:“還求韓兄賜教!”

韓瀚吐出一口煙霧:“恕我直言,功利主義的玩意兒,需要搞一點兒。你是範曾,你不需要,你需要藝術!你的法家人物畫,我以為夠了,你應該埋下頭來,搞真正屬於你的東西。你如果能沉下來,把線描再苦練三年,你就不是今天的範曾了!”

多麼鋒利的批評,多麼直率的談吐,當著兩位少年,一位陌生人,韓瀚太不含蓄了,沒有考慮這話會給範曾帶來多少難堪。我不由猜想範曾會多麼難以接受,我用不安的眼神看他,又用焦急的眼神製止韓瀚。

誰知範曾把畫小心卷好,落落大方地說:“好,一針見血!恨愛交加!知我者,韓瀚也!”

這個場麵我久久不忘,還講給許多朋友聽過。真正的朋友就應該坦率真誠,否則就是虛偽。

後來,範曾成為轟動畫壇的大畫家,他的優勢恰恰是線描。我每次再想起這件事,就會有頗多感慨:他的成功,除卻其發憤、努力、才情、智慧之外,韓瀚當年的一語道破,豈不是幫他找到了方向?

那天夜裏,他們談到很晚,涉及話題廣泛,從朋友到敵人,從藝術到政治,牽及許多人名,有知道的有陌生的。我不便走開,坐在一旁翻書做伴,依稀聽出他們談的都是大事,好似在為一個朋友的命運揪心。

範曾離開時,已是午夜之後了。

本來外文局已經為我安排了住宿,編輯部領導對我很客氣。但是,送走範曾以後,發現26路公交早過點了,我隻好住在韓家。

韓瀚幫我在當屋交界線處搭了行軍床,我就挨著塑料布躺了下來。我不知道這個家庭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塑料布遮擋了的故事,這關乎內政,我不宜多嘴。

第二天吃過早飯,韓瀚告訴我,今天不去編輯部了,範曾還要來,大家一塊兒去看吳作人先生。

我聽了自是興奮。這位畫壇前輩是我少年時憧憬的人物,他的名字是和徐悲鴻、齊白石聯係在一起的,能一睹尊容,當然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