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瞎子坐在地上,橫著豎著刻滿皺紋的臉變成了鐵鏽色,亂蓬蓬的胡須顫動著,像一株幹憋的瞎瓤子老苞米。趙星兒試試他的額頭,像火炭似的燙人,知道老瞎子病得不輕,趕緊擰開礦泉水瓶子遞給老瞎子。老瞎子接過瓶子嘴對嘴打直流,一口氣喝光整瓶子涼水。老瞎子咂巴幾下嘴,問道:“這水咋這麼苦呢?”
趙星兒說:“水咋能苦,是你的嘴苦!”
老瞎子吧嗒了幾下嘴,點了下頭。
小子蹲在老瞎子身後,握著小拳頭敲打著他的肩背。邊捶打著邊問舒服不。老瞎子翻了翻眼皮,嗬嗬地笑兩聲,連說舒服,美死他了。趙星兒知道老瞎子是佯裝輕鬆,燒成這樣別說是他,就是身強力壯的年輕小夥子也吃不消的。這種情情況最好是把老瞎子送進醫院,打幾個吊瓶就會沒事兒的;如若不然,說不上會燒成肺炎或者腦膜炎的。一般的村子都有衛生所,不如先回鳳凰村給老瞎子看病明天再去胡家坳找小子的媽媽。趙星兒的話一說口,老瞎子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我沒事兒,我沒事兒。趕緊上胡家坳,找到小子媽才好!”說著把破棉絮卷巴卷巴往身上一挎,爬起來就要走。趙星兒無奈,說道:“小子你背著棉絮,我拽著爺爺!”小子答應一聲把棉絮從老瞎子身上卸下來斜挎在身上。趙星兒半托半拽地走在前麵,小子拖著個棉絮卷兒跟在後麵。三個人沿著小路向嶺上走著。
“還有多遠——能到岡梁上?”老瞎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星兒說:“眼瞅著就到了。再加把勁兒!”
老瞎子說:“我——在這兒等,你帶小子去胡家坳!”
老瞎子能說出這樣話,看來實在是走不動了。將心比心,星兒能體會到老瞎子的辛苦,但又不放心讓他在這荒山野嶺上等著。他咬了咬牙將老瞎子的胳臂掛在肩膀上,側著身子拖著老瞎子朝山上走去。
秋天的陽光透過林梢曬在他們的臉上。不時刮過的小冷風吹幹了頭上的汗珠。皮膚幹巴巴的,像要裂開了道道口子。星兒肩上挎著個搖搖欲墜的老瞎子實在是累壞了。大腿上的肌肉脹呼呼的,腿肚子有千斤重。鞋子似乎也縮了水,大拇趾像囚徒拚命地想要從鞋子裏鑽出來結果被弄得生疼。
孟曉詩受傷住院的時候,趙星兒感受到了疼。那種疼就像被鈍鈍的刀子硬生生刺進去又拽出來,拽出來又刺進去,直到一顆心碎裂成了一灘碎末,那是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疼。是心疼。和那種疼相比,這不過是滄海一粟,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裏的一片葉子,喜馬拉雅山上的一棵草。趙星兒天生有忍忍的能力,在昏迷的孟曉詩的床前,盡管是那樣的心痛,他都咬著牙挺過來了。這點疼算什麼,不正好給機會磨練他的意誌嗎?星兒咬了牙,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山上走著。山坡上的腐殖土鬆鬆軟軟的,像棉被。躺在棉被上休息是舒服愜意的,踩著棉絮上山可不是什麼舒服的事,一腳踩不實在就會來個狗搶屎。難怪人家常說下山容易上山難。拖著個老瞎子上山難上加難。尤其是老瞎子呼呼地喘著氣,腥臭的的汗味兒熏得他直惡心。他靈機一動,采取了“望梅止渴”的方法,來轉移注意力。他的眼前出現了裝在碗裏的金紅色的凍柿子,又軟又涼,甜滋滋的,咬一口舒服極了。粉紅色水瓤的大西瓜像量角器,上麵還有黑色的瓜籽兒。熟透的石榴咧著小嘴,珍珠般粉嫩的果肉晶瑩透亮。十字路口那棵石榴樹上的小石榴快要成熟了吧?孟曉詩是否能騎著那輛紅色的單車上學了呢?不知孟媽媽有沒有給她準備“營養快線”?她們一定在掛念他吧?想到月光下騎著單車的孟曉詩孤孤單單的樣子,想到年邁的奶奶站在石榴樹下翹首遙望的樣子,一股一股酸楚從他的眼睛裏,他的喉嚨裏,他身上所有的毛細孔裏一起向外迸。他在心裏問自己這樣做的意義何在,曆練自己的同時讓那些至親至愛的人為他擔心難過。這種方式究竟是磨礪自己還是折磨親人?趙星兒第一次對自己偉大悲壯的撤離產生了懷疑,此番離家或許是逃避。事實上自己就是個逃兵,不敢麵對成長中的煩惱,不管麵對自己的愛情,不敢正視孟曉詩和秦凱在一起的現實,消極逃避,不去積極爭取,為了讓自己的心靈獲得平靜,拋開處境艱難的孟曉詩跑出來搞什麼礪煉。這不會讓自己更堅強,而是讓自己逃避責任,變得自私冷漠。這不是英雄誌士而是沒胸懷沒擔待的懦夫的行為。懦夫,縮頭烏龜!覺得好羞愧,暗暗責罵著自己。星兒一邊反思一邊自責,竟忘了老瞎子的汗臭味,忘了痛,忘了累,不知不覺上了岡梁。
山風陣陣刮過,熱汗驟冷,不由人打冷戰。小子丟下棉絮卷抱著肚子跑到一棵大樹後麵蹲下了身子,隻一會兒便跑了出來。趙星兒覺得小子很有意思,一個小男孩竟然怕羞,躲起來,蹲在撒尿。老瞎子似乎是他腸子裏的蛔蟲,歎息了一聲,說道:“沒什麼好笑的,小子本來就是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