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序(1 / 3)

興兒的記憶力非常好,他兩歲時發生的一件事直到現在仍然記憶猶新。

那天興兒的母親擇了一籃野菜,把無用的菜根、土屑和雜草等放在了一個簸箕裏,對興兒說:“娃,你會不會把它倒進溝裏去?”興兒點點頭說:“會。”他雙手捧著簸箕,蹣跚著小步,跨出門檻,穿過土路,來到河穀邊,舉起簸箕便向下一扔。回屋後母親見他雙手空空,便問:“簸箕呢?”興兒說:“扔了。”母親拉著他來到河穀邊一看,簸箕已掉進了河穀底。她指著興兒的小腦袋說:“你咋這麼不中用!今天叫你倒菜根,你連簸箕都給我扔了,明天如果讓你扔土坯,我看連你自己都會扔到溝裏去。”興兒並不服氣,理直氣壯地說:“那你也沒說隻倒菜根不扔簸箕呀!”母親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很生氣地說:“幹了錯事還嘴強,我叫你再扔!”“行了,行了。”正在這時父親挑著柴擔回來了,他把興兒拉到自己懷裏,對妻子說:“為了一個破簸箕何必跟娃慪這麼大的氣,他現在才兩歲,能知道啥叫子醜寅卯!”說完他自己攀著樹枝,下到河穀底,把簸箕撿了上來。

興兒家住在一個名叫獅子溝的山穀裏。中間是河,兩邊是崖。河穀兩岸的半山腰各有一條土路,路旁有不少窯洞,大部分都住著人家。興兒家就住在河西的第三個窯洞裏。山區的氣候非常惡劣,經常暴雨如注、河水猛漲。有一天興兒正在外邊玩耍,忽然烏雲滾滾、天昏地暗,霎時間狂風猛卷、大雨傾盆。興兒嚇得哇哇大哭,急忙向回跑。剛進窯門就聽見身後一聲巨響,門外的山崖上崩塌了一大片土石,把窯門都給堵死了。母親緊緊地把興兒摟在懷裏,半天沒喘上氣來,驚魂落魄地說:“多虧了灶王爺保佑,不然我娃就沒命了。”

興兒家裏陳設非常簡陋。靠窗口是一個土炕,連接土炕的是一個灶台,這叫灶連炕,為的是方便取暖。再向裏就是一個案板,兩個木箱,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大東西了。那個年代人都信神。有錢人家,家宅六神無所不敬,過年時還要香蠟齊全,供奉祖先。興兒家裏很窮,沒有錢供奉祖先,其他神靈也一概不敬。但是對待灶君,他們卻是情有獨鍾,是非敬不可的,這可能和興兒家裏經常缺米少麵有關。除了過年給灶君燒香叩頭之外,平時家裏人有個頭疼腦熱、小災小病的,母親也要在神前祈禱,祈求灶君賜福消災。

有一次興兒發了瘧疾,渾身冷得直發抖。母親不請郎中,隻給灶君燒了三炷香,燃了兩張紙,叩了三個頭,便閉目合手,念念有詞:“灶王爺,灶王婆,你給我兒免災禍。人不吃,人不喝,好的都給神留著。”其實灶君並沒有治好興兒的病,最後還是他外婆到龍門鎮的百味堂買回了一盒“唐拾義”藥丸,把病治好了。但是興兒覺得燒香磕頭非常好玩。過了兩天的一個中午,興兒突然兩手捂著肚子,在炕上一邊翻滾一邊叫喊:“肚子疼,疼死我了,快救命啊!”母親趕快給灶君燒香化紙,下跪磕頭,然後開始念咒。這時炕上的興兒突然“咯咯”地大笑起來。母親明白上當了,隨手拿起地上的笤帚就向炕上打。興兒一看陣勢不妙,便像泥鰍一樣,“嗖”的一聲從炕上溜了下來,在地上拐著彎亂竄,母親一邊追一邊喊:“打死你個鬼靈精,你再騙我!你再騙我!”

興兒在四五歲的時候對什麼都感興趣。和男孩子戲水摸魚打嘎球;和女孩子踢毽跳房擺家家,每天玩得可以不吃飯,不睡覺。而他認為最神秘、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南頭窯洞裏的那個私塾。隔著牆經常能聽到裏邊書聲琅琅、有哭有笑,真想進去看個究竟。但是總被母親阻攔著,母親說:“去不得,進去先生就用板子打!你沒聽人家說‘閑人進學堂,板子見閻王!'”

這一天母親出去借麵,興兒一看機會來了。他便溜出了家門,大著膽子來到學堂門口,伸著小腦袋向裏觀看。教室裏的學生看見是興兒,便向他又是努嘴巴又是瞪眼睛,意思是讓他趕快離開,不然就要惹麻煩。然而興兒根本不理他們那一套,繼續東張西望。這時教書的先生看見了,便說:“是興兒嗎?別看了,想進來就進來吧。”興兒便小心地走了進去。

教書先生姓華,四十多歲,戴著一副銅腿眼鏡。學堂裏的教規確實很嚴,平時包括學生家長在內,任何人都不許進教室。今日為啥給興兒開了個先例?原來華先生和興兒的父親關係甚好,課餘時間他經常到興兒家裏倒水喝,有時還抽興兒父親的水煙。興兒雖然淘氣,但他不惹人討厭。他從不罵人,也不愛哭。他平時一見華先生來了,便喊:“先生伯,先生伯。”管人家抽不抽煙,他都把父親的水煙袋給提來了,氣得母親直瞪眼睛。

教室裏有五張桌子。一張方桌先生用來講課,四張長條桌坐著七個學生,他們全是男生,年齡都在十歲左右。興兒一眼就看見了先生桌上的那塊板子:一寸厚、兩寸寬、尺五長,是核桃木製作的。興兒知道先生用這個板子專打那些不聽話的學生。他過去在自己家裏都能聽到那些挨打學生哭爹喊娘、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今天真正目睹了這個打人的板子,頓時覺得渾身哆嗦、毛骨悚然!

“坐在那個空位子上吧。”華先生指了指那個空閑的座位,說:“老實坐著,不要說話,也不要亂跑。”接著他就繼續講課。興兒對先生的“之乎者也”絲毫不懂,但也沒有違犯先生的教規。他隻是有時東張張西望望,舔一舔嘴唇,摳一摳耳朵。

一回生,兩回熟,從此興兒一有空就往學堂裏鑽。那個空座位已經是他專用的了。先生不但不說,而且有時高興了還送他一張紙和一支筆,讓他在上麵隨便畫。這一天先生給學生講《論語》的“學而”第一篇,講完後叫學生背其中的第二章。七個學生中,有五個都沒有背下去,有一個還挨了板子。先生非常生氣,竟然忘記了興兒不是他的學生,便大聲叫道:“興兒,你背!”

然而興兒並沒有害怕,他像其他學生背書一樣站起了身,倒背著雙手,一字一板地說:“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也;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背完後先生和學生們全都目瞪口呆。先生走到興兒跟前,摸著他的小腦袋問:“興兒你給我說,這是誰給你教的?”興兒說:“別人誰也沒教,我是聽先生伯講的。”先生指著其他學生說:“古人雲:‘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今天都看清了吧,興兒沒上過學都能背過的課文而你們卻背不下去,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中午下學後,華先生來到興兒家裏,對興兒的母親說:“妹子,你幹脆叫興兒來上學吧。”興兒的母親一邊擦灶台一邊說:“那不行,他還小,再說我家也沒錢。”“不要你的錢。”華先生一邊喝茶一邊說:“連筆墨紙硯我都替他包了。我可以肯定,興兒將來一定是個可造之材。”母親仍然執意地說:“那樣也不行,他的外婆離不開他。一年十二個月,興兒有九個月都在他外婆家裏過。”

學生們都喜歡和興兒玩,一下課就和他玩“抬轎”。經常坐在興兒旁邊的一個學生比他大六歲,因為臉長得較黑,大夥都叫他黑貓。按年齡興兒應叫他哥,但按輩分興兒要叫他舅。他教興兒認了好多字,像“人、馬、牛、羊”等字都是他教會的。別人欺侮興兒,他就上前保護,有時玩得高興了,他就把興兒架到脖子上滿地跑。

一天中午,華先生對學生說:家裏有點事,下午就不上課了。黑貓問興兒:“想不想到我家去玩?”興兒高興地說:“想。”於是黑貓拉著興兒的手,便一蹦一跳地過了獅子河,來到了黑貓家。

黑貓家雖說也有窯洞,但比起興兒家卻好多了。窯洞前蓋了四間瓦房,還有一個漂亮的門樓。黑貓一家都在瓦房裏住,窯洞隻是她媽燒香念佛的地方。他們剛走到門樓前,就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拉著一頭驢,黑貓他媽騎在驢背上,她對黑貓說:“你爸到田裏去了,你把門關好,不要讓隔壁的狗進來把吃的東西叼走了。”說完便順著土路一顛一顛地向北走去。原來黑貓她媽是個巫婆,她平時除了燒香念佛,就是跳神看病。窯洞是她的佛堂,裏邊供奉著觀音菩薩和藥王孫思邈,常年香火不斷。據說她治病療傷、降妖除魔還很靈驗,幾乎每天都有人請。所以她家比較富裕,黑貓才能有錢上學。

興兒的好奇心無處不有,他在黑貓的書房裏隻玩了一會兒便拉著黑貓要看神像。黑貓被他纏得沒法,隻好帶他進了佛堂。興兒一看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便興高采烈。指著牆上的鬼神問黑貓,這個叫啥名字?那個是幹啥的?黑貓知道的就給他說一下,不知道的就胡編亂捏,反正興兒也弄不清真假。

突然黑貓說:“哎喲!肚子疼,要上茅房了。”說著便一邊解褲帶一邊向後院跑。興兒正在牆上東張西望,忽然一眼看見了香案上的供果。其實這些供果隻是用麵粉蒸熟的饅頭,樣子有的像桃,有的像梨,有的像石榴。他看見這些供果又白又香,霎時覺得饑腸轆轆,涎水直流,便毫不猶豫地抓起一個就向嘴裏塞。正巧這時黑貓上完茅房回來了,他一看就大聲說:“興兒,你咋敢吃供果!”興兒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便急忙從嘴裏把供果拿出來,眼淚汪汪地把它放回了原處。黑貓一看這樣,遲疑了一下,便把供果又拿起來塞在了興兒的衣襟裏。他說:“興兒,天不早了,快回家吧,免得你媽操心。”說完便把興兒送出了家門。

興兒剛走,黑貓他媽便騎著驢回來了。她進門一眼就看見香案上少了一個供果。便氣急敗壞地問:“誰幹的?誰把供果偷吃了?”黑貓囁嚅地說:“是我。”“作孽!”黑貓媽掄起拐杖劈頭蓋臉地向黑貓打來,一邊打一邊罵:“我叫你吃!我叫你吃!偷吃供果腸子是要化膿的。”打完之後她就跪在神前,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對著神像說:“弟子無能,教子不嚴,觸犯了神靈。請佛爺恕罪,請佛爺恕罪。”打完了,頭也磕完了,但她覺得仍不解氣,便對黑貓說:“跪在這裏,不許動彈,晚飯也不準吃,等著佛爺的饒恕!”

這時興兒正在自己的家裏,拿著雪白的供果,細嚼慢咽、津津有味地吃著,他非常得意。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灘來,上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魯迅短篇小說《故鄉》

第二章

長安自古帝王都。廣闊的關中平原一望無際,她南依挺拔雄偉的秦嶺山脈,北鄰蒼茫渾厚的黃土高原。一條氣勢磅礴、波浪滾滾的渭水大河貫穿西東。古城西安更是這塊寶地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周秦漢晉、趙魏隋唐等十三個王朝相繼在這裏建都。此地曾經是東西方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中心,也是通向亞非歐、波斯古羅馬“絲綢之路”的起點。這裏幅員遼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經濟繁榮。勤勞勇敢的勞動人民用充滿智慧的雙手把家鄉建設得如詩如畫,也以不甘屈服的精神使這裏的土地不受到侵害。生靈塗炭到處有,恩怨幹戈何時休。在美與醜、靈與肉、正義與邪惡、創造與掠奪的激烈爭鬥中,也在這片土地上演繹了無數悲歡離合、動地驚天的故事。

關中平原的中南方有一個萬年縣。縣城南有個西坡村,它和東坡村、北坡村形成三足鼎立之勢,其中西坡村最大,對東坡村、北坡村都有一定的號召力。

西坡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何。其他的雜姓人中有四五戶人家姓譚,這譚姓者肯定是個外來戶,有人說是從山東臨沂搬遷來的,也有的說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來的,現在都已無法考證了。譚氏家族在這裏已經繁衍了四代,第一代也記不清楚了,第二代的族長名叫譚立元,老伴娘家姓趙。譚立元生有五個兒子。長子譚福幼年早逝;二子譚祿娶妻何氏,生有三子一女;三子譚壽娶妻王氏,生有三個兒子,抱養一個女兒;四子譚禮娶妻劉氏,生有二子;五子譚祥娶妻安氏,生有一子。按照本地習俗,四個兒子娶妻後都已分房另過,譚立元夫婦跟著四子譚禮一起生活。雖然兄弟四人分開過著,但是兄弟、妯娌之間關係甚好,誰家有事大家一起幫助,對待父母也都十分孝敬。雖然田少地薄,但收入的糧食也可勉強度日,在本村也算是個殷實家族。

譚禮的長子名叫有財,身體壯實、聰明伶俐;次子有富,體弱多病、內向木訥。雖然有富經常要人操心,但因譚禮治家有方、勤勞能幹,劉氏也賢惠善良,日子仍然過得有聲有色,和其他三家相比他們是最富裕的了。譚立元夫婦倆十分的滿意。

一場災難改寫了曆史,也改變了人們的命運。民國十八年關中出現了大旱。先年麥收後未下過一場雨,苞穀、穀子長的不到一尺高就全部旱死在地裏;接著是一個幹冬,未飄過一片雪花;春季又是幹旱無雨,所種的小麥、豌豆一顆都沒有發芽。夏糧無收、地皮龜裂、江河斷流、井水枯竭。官府對此不管不問。老百姓開始吃草根、吃樹皮,後來連草根樹皮也吃完了就再無活路,年輕力壯的便攜家逃荒,年老多病者隻有在家等死。逃荒討飯者也大部分餓死在路途。殍屍遍野、疾病叢生,亂哄哄的大頭蒼蠅到處亂飛,瞪著綠眼睛的野狗叼著餓斃者的肢體四處亂竄。萬年縣的人口減少了一半。

災年中的譚氏家族最為悲慘。老三譚壽本來就多病,現在又是食不果腹,先年冬季就過世了,三個兒子因為吃了野蘑菇,一起被毒死在地頭;王氏一看唯一的女兒也難逃活命,便一狠心把她賣給了章裏村的梁家做童養媳,那年她才十二歲,隻換回了一升高粱麵。老五譚祥仗著年輕力壯便棄家逃難。結果兒子中途走失、沒有下落;妻子安氏跌下了懸崖,粉身碎骨而亡;譚祥也餓死在一個破廟裏。而最慘的還是老二譚祿一家。譚祿是個最節省的人,在這大饑的年月裏他守著一鬥小麥,寧願吃麩皮、吃樹葉,就是忍著餓也舍不得吃一粒糧食,說是要留著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再吃。一天晚上突然闖進兩個蒙麵人,啥話都不說,把譚祿一家六口人全部捅死,搶走了那一鬥小麥。

譚禮一家也在劫難逃。有富從小口細挑食,樹皮、草根他根本咽不下去,過完年沒多久他便過早夭折了。譚禮顧家心切,把自己的褲帶勒緊一次又一次,把該吃的東西都留給家裏人吃。後來聽說北山有糧食,便把家裏一口大鐵鍋背上北山去換糧,結果是北山走到了,人也餓死了。劉氏聽到消息後一口血痰吐出來便昏倒在地,沒過三天就用蘆席卷著掩埋了。

譚立元一看不到半年時間,四個兒子全死光了,孫子也大部分都沒有了。便哭天喊地地叫著:“老天爺呀!你咋瞎了眼,為啥不把我叫雷劈了,偏要我兒子、孫子的命,我前世到底作下啥孽了!”這時他的老伴譚趙氏已經瘋了,整天蓬頭垢麵、四處遊蕩,沙子、泥巴,見啥吃啥。譚立元也管不了她,眼下就隻有一個孫子有財讓他牽掛。

這一天,譚立元把有財叫到跟前說:“財娃呀!爺老了,也管不了你了。你逃命去吧!”有財說:“那你和我奶咋辦?”“不要緊。”譚立元強打精神地說:“我這把老骨頭還硬著呢,一時半會還死不了。你奶就那樣子了,誰也沒法管,反正活著也是受罪。娃你聽爺的話,逃命吧,說不定還能給咱譚家留下一條根。”“那我向哪裏逃呢?”“爺已經替你想好了。”譚立元無可奈何地說:“到司馬莊你舅家去,他們比咱家強。”第二天一早,譚立元給有財收拾了一個包袱,裏邊裝著幾件舊衣服。有財把它挎在了肩上。譚立元把有財送到了十字路口,從懷裏掏出一個黑饃,塞到有財手裏說:“財娃,你就向南走吧。不認識路時你見了男的就叫爺;見了女的就叫婆,請他們給你指路。”有財跪在地上給爺爺叩了三個頭,便說:“爺!你和我奶奶一定要活著啊,孫兒我走了。”譚立元不忍心再看下去,背過身雙手掩麵,老淚橫流地走回了家。當天下午,他的老伴譚趙氏就跳進澇池裏淹死了。不到一個月譚立元也僵死在炕上。

譚有財那年才十一歲。他按照爺爺的囑咐,一路走一路問,趕天黑才找到司馬莊的舅父家。這時外公、外婆都已去世,隻有兩個舅父。大舅父叫劉傑,二舅父叫劉顯。因為劉顯的老婆為人刁鑽,所以有財隻有投靠到劉傑家。因為多年沒有來往,再加上劉傑家也不寬裕,所以對於有財的到來,劉傑一家並不熱情,但也沒有推托,隻說了一聲:“那好,馬房裏有個炕,你就在那裏住下吧。我外頭事情多,有啥事就跟你妗媽說。”

所謂的馬房其實就是一個牛圈。槽上拴著一頭黃乳牛,旁邊有一頭小牛犢。槽頭有一個土炕。有財晚上隻吃了一塊黑麵餅和一碗白菜湯便上炕睡覺了。除了一個破麻袋片再沒有其他可蓋的東西。一晚上沒人管沒人問,半夜裏就被凍醒了。這時他想著爺爺,想著奶奶,也想著已經死去的爸爸媽媽,還想著那個可憐的弟弟,他們死的死,散的散,多溫暖的一個家就這樣沒有了。看看這又破又臭的牛圈,蓋的這又爛又髒的麻袋片,再想想舅父的冷眉、妗媽的白眼,後悔真是來錯地方了。沒娘的孩子實在可憐啊!如果父母還活著,這時就會躺在熱乎乎的被窩裏,享受著親人的關愛。想到這裏他的兩行淚水奪眶而出,伸手把麻袋片捂到了臉上,“嗚嗚”地痛哭起來。

天還未亮,舅父劉傑就進來了,他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問:“晚上睡的咋樣?”有財說:“還行。”“那好。”劉傑接著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咱這兩頭牛也沒人管,從今個開始你就給咱放牛吧。”說完就讓妗媽給他拿了兩塊黑麵餅。劉傑又說:“把牛拉到東山頭,那裏向陽草也好。啊!走時別忘了帶個筐,順便割些青草帶回來,晚上好喂牛。”

從此有財就成了放牛娃。每天天剛亮他就趕牛出圈,提著柳條筐上山。牛吃草他割草,餓了就吃幾口黑麵餅,渴了就像牛一樣爬在河邊喝幾口水。太陽落山後,他才能趕著牛、背著草向回走。晚飯照樣是一塊黑麵餅,一碗白菜湯。半夜還要起來給牛喂一次草。有時睡實了忘記喂,牛便用犄角碰槽幫。劉傑在上房一聽槽幫響,就推開窗戶喊:“有財,是不是睡死了?快起來喂牛!”

和有財一起放牛的還有一個孩子名叫張守義,他比有財大四歲。他放的不是牛,而是一匹騾子和一頭驢。沒有幾天他們就混熟了。這一天在趕牛回家的路上,守義對有財說:“放牛的還走路,騎上!”有財說:“我不敢!”“我教你。”守義便把牛牽住,讓有財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牛背,說:“不要怕,這牛老實著呢。記住,騎驢騎腰眼,騎牛騎尻蛋。”說完他自己也翻身騎上了驢背,倆人並肩而行。守義還說:“以後別那麼老實,少割一點草就行了。有時間我們就在山上玩,想抓鳥就抓鳥,想睡覺就睡覺。媽的!你舅那人就會揀軟柿子捏。嘚兒駕!”說著就在有財的牛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牛、驢便飛跑起來。守義還唱起了自編的兒歌:“日頭落了山,繡球戲牡丹。母雞不叫鳴,黃狗亂叫喚。”這是有財在司馬莊最開心的一天。

殘冬過後迎來了桃杏花開,豔陽退去就是秋風涼爽。鬥轉星移、月缺月圓。五年光陰過去了,有財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半拉小夥子了。他不僅能放牧牲口,而且還能撒種犁地、碾麥揚場。他不光是放牛娃,而且還是他舅的半個長工。而劉傑此時也是今非昔比、家豪業大,地置多了,房蓋大了。槽上不僅有牛,而且還有騾有馬。原來的那輛木輪牛車也換成了膠皮軲轆馬車。劉傑對這輛馬車非常喜愛,他一高興就親自駕車,紅馬駕著轅,黑騾拉著套。劉傑斜身坐在車轅上,長鞭一甩,車就“嚓嚓嚓嚓”地向前馳去,顯得神氣十足、威風凜凜!

有財的待遇除了黑麵餅和白菜湯沒變以外,每月多了兩元的零花錢。這時劉傑家還有一個長工名叫劉栓狗,他比有財大六歲,和有財一個桌上吃飯,一個炕上睡覺。這天晚飯後他對有財說:“在家裏也沒啥意思,咱到外邊耍去。”有財說:“要去你自己去吧,我怕我舅知道了罵我。”栓狗說:“鳥毛,怕他個毬!今天又沒事,這臭屋子把人都能捂出痱子來了。”說著硬把有財拉出了門。

他們來到一個舊祠堂,推開門看見裏麵圍了一堆人,走近一看原來是這夥人正在賭錢。栓狗彎下腰在地上放了一元錢,便熟練地端起骰碗,上下一顛,左右一晃,便揭開碗蓋。“哈!四紅一黑,贏了!”除了原押的一元錢收回後還贏了一元錢。隨後他對有財說:“你也試試。”有財起先不敢,但他經不起贏錢的誘惑,也在地上押了一元錢,戰戰兢兢地端起骰碗搖了三下便揭開碗蓋。栓狗探頭一看:“呀!八個紅點,滿堂,有財你手氣真好,發財啦!”有財一下子就贏了四元錢。從此有財一有空就往賭場裏鑽,而且越來越上癮。

這一天晚上,有財懷裏揣著十元錢來到賭場,開始時贏一把輸一把,還有點賺頭,但往後越來越不行了。所帶的十元錢很快就輸光了。他就要撤賭,莊主姚漢把他擋住了,他說:“時不過半夜,我保證你今晚會撈回來的。不要怕,叔借給你十塊錢,肯定能返本。”有財再沒啥說的了,咬著牙向回撈。誰知越急越輸,越輸越急,趕天亮竟輸掉了三十元錢。姚漢強逼著他在“借條”上按了指頭印,然後對他說:“賭場就是法場,三天內必須還錢,不然我就找你舅的麻煩!”

有財知道惹下大亂子了,害怕得要死,早飯都沒有心思吃。栓狗硬塞給他一塊黑麵餅,說:“害怕個鳥毛,吃飽了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過來,我給你想個辦法。”說著他便在有財的耳朵邊嘰咕了一陣。“啊!那不行。”有財吃驚地說:“你叫我賣我舅的車軲轆,讓我舅知道了他還不揭我的皮。”栓狗說:“你舅對待你連頭豬都不如,你還怕他個鳥毛。不要怕,我來幫你,還絕對保密。”

早飯過後,有財就對劉傑說:“舅,西坡村有人捎話說我三媽病了,我今天想回去看一看,明天下午一定回來。”劉傑說:“那好,給牲口鍘完草再走吧。”有財和栓狗一起鍘完了草,便背上褡褳,戴著草帽出門了。

有財沒有回西坡村,而是去了龍門鎮。在鎮上逛了一天並且找到了一個修車店。他對店掌櫃說:“你要膠輪車軲轆嗎?”“要,你有?”“你能給多少錢?”“你要多少錢?”有財說:“四十塊。”店掌櫃說:“差不多,你拿來我得看一下貨色。”

天黑以後,有財溜回了司馬莊,栓狗早已在牆外等候。聽著劉傑一家已經睡熟了,他倆便進了後門。栓狗早已準備好工具,倆人三錘兩梆子就卸下了兩個車軲轆。他們用一根皮條把兩個車軲轆一拴,有財一提,栓狗一托,便上了有財的肩膀。真可謂賊膽包天,兩個車軲轆少說也有二百斤重,但是有財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麼大力氣,就像扛著兩筐馬草一樣輕鬆地出了門。

天亮後,龍門鎮修車店掌櫃剛打開店門,就看見有財扶著車軲轆已在門外等候。經過討價還價,最後以三十五元成交。

劉傑有個好習慣,晚上睡得早,清晨起得早。天剛蒙蒙亮,他便起了炕,顧不上抽煙喝茶,先到院子去看。來到馬房,牛馬正在細嚼著草料,炕上的栓狗鼾聲如雷,睡得正酣。出了馬房就去車棚,“哎呀不好!”他一眼就看見兩個車軲轆不見了,便瘋了似的吼叫:“栓狗你給我滾出來!你是睡死了還是挨刀了,兩個車軲轆被人卸了你都不管,你到底是人還是豬?趕快給我尋,尋不回來割了你的耳朵。”一個上午劉傑和栓狗滿街滿巷地找。你想咋能找到呢!車軲轆早被有財偷出去賣了,說不定修車店掌櫃這會兒已把它裝在其他人的車架上了。

劉傑回到家,察看了一下前後門和院牆。心想:不對呀,清早前後門都關好著呢,院牆上也沒有掉下泥土,按說外人是不會進來的。我明白了,內賊!是栓狗,一定是他,保準沒有錯。他佯裝啥事也沒有,吃完午飯便把他兄弟劉顯叫過來。這時栓狗正在前屋篩麥,劉傑輕輕叫了一聲:“栓狗過來一下。”栓狗剛走到院子中間,劉顯便在他背後用麻繩套住了他的脖子,很快捆住了他的雙臂。他把繩頭向槐樹杈上一扔,再向下一拉,栓狗就被吊到了半空。劉傑指著他的鼻子問:“他娘的你給我說,你把車軲轆偷到哪裏去了?”栓狗說:“我沒偷,你不相信就問別人。”劉傑怒吼道:“問你娘個腿!”說著拿起趕車的鞭子,“啪”的一聲便抽在了栓狗的臉上,栓狗的臉上立即鼓起了一道大血梁。隻抽了兩下,栓狗便從實招了。“別打了,我說,我說。是有財……”

夕陽西下,漸近黃昏。有財仍然肩背褡褳,頭戴草帽,裝著啥事都沒有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司馬莊。回屋後先走進上房說:“舅,我回來了。”劉傑喝著茶,也裝成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地說:“嗯!你三媽她咋樣?”有財回答:“好些了。”“那好,你先回屋歇著。”劉傑朝他斜瞪了一眼。

有財剛一進馬房,栓狗就把他抱住了,說:“錢呢?”有財說:“都給姚漢還了。”“剩下的呢?”“沒有了。”“鳥毛,你還敢騙我!”栓狗強行從有財懷裏掏出了剩餘的五元錢,有財急忙上前去奪,他說:“給我留兩塊吧,我還要買鞋呢。”栓狗一邊把錢往自己兜裏裝,一邊說:“一塊都不行,不然我就告發給你舅,小心他把你個鳥毛的手給剁了。”有財隻好吃啞巴虧。給牲口喂完頭遍草他便入睡了。

不到一個時辰,有財忽然覺得有人推他,睜眼一看,原來是十二歲的表弟狼娃。狼娃慌張地對有財說:“哥,快起來,有急事。”說著就把有財拉到了門口。他看了一下栓狗還睡得正香,就趴在有財的耳朵邊說:“栓狗已經把你偷車軲轆的事實招了。我爸已準備好了彎刀,後半夜就要卸你的腿呢。哥,你快跑吧,不然就沒命了!”說完就拉著有財走進了院子,西牆上已經架好了梯子,有財在狼娃的推扶下爬上梯子翻過了牆。

張守義正在牆外等候。他給有財塞了兩件衣服,又遞給他兩元錢。便說:“有財,狼娃都給我說了,快跑吧,司馬莊不能再待了。聽我給你講,先向北跑五十裏就到了西安,從西安再向東跑一百裏就到了柳鎮。柳鎮有個軍營,叫西北軍官訓練團。我有一個姑父名叫趙明全,在訓練團裏當夥夫頭。你找到他就說是我叫你來的,他會把你收留下,你以後就不要再回來了!”有財說:“哥,都怪我有眼無珠、人畜不分,跟著栓狗那個狗日的學壞了。來世我變牛變馬都要報答你和狼娃的恩情!”說完他向守義深鞠了一躬,一轉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有財在外公的墳墓前大哭了一場。他雖然沒有見過外公的麵,但在他的心目中外公肯定比舅父好。如果外公在世,命運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一定像爺爺那樣關心我、照顧我。自己剛剛年滿十六歲,按說還是個孩子,但已經是第二次無家可歸了。他痛恨哪!恨舅父無情無義;恨自己心邪無知;而最可恨的就是栓狗那個狗日的奸詐無賴。真後悔呀,臨走之前就應該把他用刀宰了!他看了看天,烏雲托月一望無際;他看了看地,黑暗淒涼四野無邊。天地啊,你這麼大為何就沒有我譚有財容身的地方!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們還在世,自己肯定有人關心,有人教導,就不會走邪道。做了錯事就是被罵幾句、被打幾下心裏也是好受的。可是他們在那可怕的災荒中都死去了,現在我給他們連個燒紙的地方都沒有,世態炎涼啊!

有財百感交集、身心憔悴。前邊是井是崖無法可知。他想走就走,想歇就歇。經過三天的艱苦跋涉,終於來到了柳鎮。老遠就看見了那個大軍營:那是一座用磚石砌起的城堡,牆上架著鐵絲網,四角築有槍炮樓,到處都有士兵把守。他們個個頭戴鋼盔、手端步槍,張牙舞爪、麵目猙獰。他剛走到軍營門前,兩個哨兵就像兩條黃狗一樣向他撲了過來,用槍指著他問:“幹什麼的?”有財說:“找人的。”“找誰?”“找趙明全。”“沒有,快走開!”有財哀求說:“長官,你讓我進去吧,我找他有急事。”“少囉唆!”士兵“哢嚓”一聲把子彈推上了槍膛,厲聲說:“快滾!不然老子就不客氣了。”

正在這時,軍營裏走出一個人來。此人四十多歲,穿著一身黃軍衣,係著一條白圍裙,挎著一個大竹籃。走到有財跟前問:“你怎麼啦?”有財說:“我找人,他們不讓我進。”“你要找誰?”“找趙明全。”“誰叫你來的?”“是張守義。”那人一聽明白了,馬上掏出兩根卷煙,遞給了哨兵,說:“他是找我的,就讓他進去吧。”哨兵收回了槍,把嘴努了努,便轉身哼起小曲來了。那人就是趙明全,他把有財領進了軍營,來到後宅院一個有高煙囪的大房子裏,便問:“守義叫你找我有啥事?”有財說:“叔,我在老家實在住不下去了,守義哥叫我來尋你。求求你了!叔,你給我找個能吃飯的事情,起茅坑,擔大糞都能行。”“噢,原來是這事。”趙明全沉思了一下說:“你還沒吃飯吧?我先給你弄點吃的。”

趙明全從夥房裏端來了一碗紅燒肉和兩個杠子饃。有財三天都沒有好好吃飯了,看見肉和饃就像老虎遇上了肥母雞,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抹了一下嘴難為情地說:“叔,還有饃沒有?”“啊,有、有。”趙明全返回夥房又拿來兩個杠子饃,他對有財說:“盡飽吃,不夠了我再拿。”有財很快又吃完了兩個饃,打了個飽嗝,不好意思地說:“飽了,飯真香。”趙明全說:“這樣吧,我跟司務長說一聲,你先留在這裏,跟著我擔水、燒火,過兩天我再給你找正式事幹,你看行不行?”“行,行!”有財激動地說:“隻要有饃吃,幹啥都能行。”

過了五天,趙明全對有財說:“你還是幹你的老本行,到軍需科喂馬去吧。那個馬班長是跟我一起來的,關係還比較好,就是愛貪點小便宜,其他方麵還可以,隻要你順著他就不會吃虧。”有財問:“叔,離你這兒遠不遠?”“不遠,你放心去吧。”趙明全安慰地說:“有啥為難事就過來跟我說,我有空就過去看你。”

第二天有財就進了馬號,一看見那群活蹦亂跳的各色戰馬他就高興得不知說啥好。不用誰教,他就添草喂料,打掃馬廄。一天下來,過去髒亂不堪的馬廄就被他收拾得牆光地淨、草潔水清。馬班長看著滿意順眼,他自己也覺得痛快舒心。一個月下來,那些又髒又瘦的軍馬已是膘肥體壯、毛色發亮。誰看見了都誇:這個小馬夫還真行,好像新換了一個馬號似的。

這一天馬號裏進來了一位軍官。他中等身材,文質彬彬,兩隻眼睛豁亮有神,年齡大約三十歲左右。領章上是兩杠兩星,有財懂得他是中校,相當於副團長。有財不敢怠慢,立即上前敬禮。“小夥子不必客氣。”中校說:“我看你的馬喂得真好,不知有啥秘方?”“報告長官!”有財一個立正,實話實說:“沒有啥秘方,過去他們一夜喂一次馬,我來後一夜喂兩次。再說咧,軍隊裏有的是馬料,每次我就多加兩勺。人常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壯。’”“好!好!講得真好。我這人愛馬,也更愛你這樣的小夥子。”中校又問:“你是哪裏人呀?”“報告長官。”有財又是一個立正,說:“萬年縣司馬莊。”中校一聽,興奮地拉住了有財的雙手,他們一起坐在床沿上。中校說:“我老家也在萬年縣,住在周口,離司馬莊八裏路,我還有個堂姐嫁到了你們莊的宋家。”

有財做夢都沒想到眼前這位大軍官竟然和自己攀上了親,便大膽地問:“長官,你是管啥的?”中校從煙盒裏拿出了兩支香煙,給了有財一支,又劃著火柴給有財和自己把煙點燃。他噴了一口煙霧慢慢地說:“以後你就不要再叫我長官了,我叫周寧坤,在家排行為二,就叫我二哥吧。我並不帶兵,隻是一個醫生,別人都叫我周醫官。好了,你先忙,我也該回醫務室去了,以後有時間我就過來看你。”說著就戴好軍帽,整了整衣服,就走出了馬號。有財一直把他送到丁字路口,才回到了馬號。

從此周寧坤一有空就來馬號看有財和軍馬,有財有時也到醫務室去看周寧坤。兩人經常在一起談萬年縣的過去和現在,聊家鄉的人際和事情,論田地裏的播種和收成,有時兩人還蹲在地上糾草坊[注]。

一天半夜,有財忽然聽見有人叫:“有財,起來一下。”有財睜眼一看,原來是周寧坤,便一骨碌翻起身,忙問:“二哥,啥事?”一邊問,一邊穿衣服下床。周寧坤說:“趕快備兩匹馬。”有財二話沒說便從槽上解下兩匹快馬,備上了皮鞍。周寧坤拉過了一匹,接著對有財說:“你也上馬跟我一起走。胡長官在臨潼病了,打電話叫我去,現在沒有車,你就陪我騎馬去吧,越快越好。”於是兩人快馬加鞭,出了營門,抄近道向臨潼方向疾馳而去。

兩騎來到一個名叫黑風口的山地,左邊是懸崖,右邊是深淵。路不寬,隻能過一輛車。他們剛到一個拐彎處,突然從對麵開來了一輛汽車,車燈閃爍、喇叭嘶鳴,隻聽“嘎”的一聲,就和人馬擦肩而過。周寧坤所騎的那匹烏嘴馬沒有任何防備,一下受了驚,又是搖頭又是尥蹶子,發瘋一般在山路上狂奔。烏嘴馬衝到一個峽穀邊,兩隻前蹄突然騰空。“不好!”有財一聲大喊,說時遲,那時快,他便一個縱身從馬上把周寧坤攔腰抱住,往上一提,向回一拉,周寧坤就坐在了有財的馬背上,這時隻聽“咕咚”一聲,烏嘴馬已經滾下了懸崖。“真險哪!要不是你,我今天就完了!”周寧坤驚恐萬狀地說。

兩人騎著一匹馬來到臨潼華清池療養院。有財看著馬,周寧坤在一個副官的帶領下進了療養院大門。等了有兩個時辰天已大亮,周寧坤在那位副官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門,對有財說:“沒事了,上馬回。”於是兩人又騎著一匹馬向回走。有財問:“胡長官到底是個啥人?值得你這樣心急上火。”周寧坤說:“他是國民革命軍第一軍軍長,本來身體就不好正在臨潼療養。他的部隊昨天在甘孜被紅軍打得慘敗,無法向委員長交代。便一時急火攻心,心絞痛非常危險。幸虧我們及時趕到,不然就沒命了。”有財說:“看來大官也不好當。”周寧坤感歎道:“是呀,世上沒有好過的獨木橋!”

當天晚上,周寧坤把有財叫到他在柳鎮的家裏。兩人坐定後,周寧坤的妻子安翠萍把四個熱菜端上了桌子,又拿來一瓶西鳳酒。翠萍給兩個酒杯斟滿酒後,周寧坤端起了一杯,舉到有財麵前說:“兄弟,哥昨晚如果不是你奮力相救,就可能已經命喪黃泉了,大難不死全是你的功勞。這杯酒是哥敬你的,你一定要把它喝了。”有財急忙站起身,擺著手說:“我承受不起。二哥,我無父無母,無家可歸。落難到此後,多虧你對我多方關照,把我當個人看。為了報答你,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心甘情願!所以這杯酒我不能接。”倆人在翠萍的一再勸解下才對飲了一杯。

三個人一邊吃著飯,周寧坤一邊對妻子說:“翠萍,從今往後,有財就是你我的親兄弟。管我在不在,他什麼時候來,你就隨時給他做飯,需要啥就從咱家裏拿,千萬不能當外人看。”翠萍又給有財盛了一碗米飯,她對有財說:“兄弟你記著,今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西邊那間小屋已經給你收拾好了,軍營裏住著不習慣就回來住,你看咋樣?”有財激動地說:“你們都把我當親兄弟看待,我還有啥可說的呢,以後啥事都聽二哥和嫂子的。”

有財準備離開時,周寧坤拿出十塊銀元,對他說:“兄弟,哥知道你手頭緊,你把它拿上,防備有個急用。”有財懇切地說:“哥,你咋又把我當外人了。我現在無家無業,要錢有啥用,你要是硬給,我就再不上這個門了。”周寧坤無奈地說:“那也好,不過這錢今後還是你的,先讓你嫂子替你存著。”說著把錢交給了翠萍。有財說:“錢我不要,但是我另外有個要求。”周寧坤問:“啥要求?你說。”有財說:“你今後如果還有啥差事,就仍然帶著我,我願意跟在你的身邊。”“好呀!”周寧坤高興地說:“說心裏話,我身邊也缺個得力的人,以後你就跟上我幹吧。”

半年時間過去了,這一天周寧坤把有財叫到家裏,對他說:“有財,哥這兩天比較忙,有件事你得替我跑一趟。”有財說:“行,你說啥事?”周寧坤說:“三原縣有個重病人,急需幾種藥,你給他送去。”“好,啥時走?”“現在。”“交給誰?”“小聲點。”周寧坤神秘地說:“這藥是軍用物資,如果送錯了或弄丟了是要受到軍法處置的,所以一定要保密。”說著他從壁櫥裏取出一個破舊糧袋,接著說:“藥就放在糧袋底下,上麵裝著苞穀種子。誰要問,你就說是買種子的。必須穿便服去,接藥的那個人穿藍衫,戴黑氈帽,三十多歲中等個子。在三原縣城隍廟西側大槐樹下等你。暗號是:有火嗎?有。借一下,得還鍋煙。記住了嗎?”有財爽快地說:“記住了,辦不好提頭來見。”

有財換上了一身便衣,戴著草帽,背著糧袋,一路順風,很快就到了三原縣城隍廟。他顧不上看朝廟拜神的熱鬧場麵,便直接走到廟西的大槐樹下。穿藍衫、戴氈帽的中年男子已經在那裏等候,手裏拿著旱煙袋,下麵吊著繡花荷包。有財剛一靠近,藍衫便說:“兄弟,打擾一下,請問你有火嗎?”有財急忙說:“有。”“借一下。”“得還鍋煙。”“行。”有財剛一劃著火柴就被藍衫吹滅了,藍衫說:“這裏風大,找個遮風地方。”說著他便把有財領進了一個大門,隨手掩上一扇門板。有財隨即給藍衫點上了火,藍衫也給有財煙鍋裏裝上了煙,隨手接過了有財背上的糧袋,並且把地上一個一模一樣的糧袋搭到有財的背上。接著他又解下了煙荷包,說:“煙和荷包都送給你了。”有財毫不推辭地接過了煙荷包,說了一聲“多謝!”便轉身離去。

有財很快就回到了柳鎮的周家。他把煙荷包交給了周寧坤,周寧坤高興地說:“事情辦得很好,回去好好睡一覺吧。”有財剛走到門口又返了回來,小心地說:“二哥,我想問你個事。”“啥事?”周寧坤回答說:“你就直說吧。”有財指著藥箱上的紅十字說:“二哥你會不會是這個(紅軍)?”周寧坤聽後臉色刷地一下變了,厲聲說:“別亂講,我啥都不是。以後叫你幹啥你就幹啥,不許亂猜也不許多問。你必須給我記住!”有財第一次看見周寧坤發那麼大的脾氣,嚇得他不敢再說什麼,點了一下頭便出了門。

從此有財就經常替周寧坤向外送藥品,有時兩人一起去,有時自己單獨行動。轉眼三年時間過去了。

這年七月二十三日一大清早,周寧坤又把有財叫到自己家中,讓翠萍坐在大門外。周寧坤神情嚴肅地對有財說:“今天有一批很重要的藥品要送到涇陽去,你去挑選兩匹壯實而且經過訓練的戰馬,然後把你自己也收拾利索。九點鍾咱們準時出發,十二點之前一定要趕到涇陽縣城,你看咋樣?”“行。”有財堅定地說,然後就向外走。周寧坤擋住說:“先不用回去了,就在這裏吃飯。”說著他就親自到廚房端來了一竹籃鍋盔饃,一小碟鹹菜,還有兩碗荷包蛋。周寧坤吃完荷包蛋後,點上了一支煙,鄭重地對有財說:“兄弟,咱們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哥知道你是個老實人,所以今天就給你說實話了。我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主要任務是給延安解放區轉送藥品,兼送軍事情報。現在日本人侵占了中國大片土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眼看就要亡國。八路軍在前線浴血奮戰、奮不顧身,傷殘十分嚴重。國民黨政府不但不支援,還和他們萁豆相煎!”

周寧坤又點上了一支煙,同時也遞給了有財一支,接著繼續說:“我們都是熱血男兒,救國救民是我們的義務。隻有站在拯救中國的共產黨一邊,才能打敗日本鬼子,我們的民族才有希望,不然我們將來都是亡國奴。這批藥品關係重大,是直接送到八路軍抗戰前線的。有了它,無數的抗日將士就能治好傷重返前線,消滅更多的敵人。有財你能聽懂嗎?”有財聽得很認真,坦誠地說:“聽懂了,我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我知道打日本鬼子的道理,今後我一定把你交給我的事情做好。但是今天我有個想法,最近好像風聲很緊,到處加崗加哨,盤查很嚴。我看你就不要親自去了,憑你這幾年教給我的本事,這個任務我一個人能夠完成。”周寧坤毅然地說:“你不要多講了,事關重大,我必須親自去,你現在就回去備馬!”

周寧坤把家事向翠萍稍一交代,便和有財跨馬向西揚長而去。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前麵就是涇河,涇陽縣城已經遙遙在望。正準備過河,周寧坤突然發現河穀樹叢中有軍人的影子。“不對!”周寧坤立即對身後的有財說:“趕快下馬。”有財應聲“嗖”的一聲跳下了馬背,周寧坤果斷地說:“你趕快向後跑,跑遠點藏好別出來。記住,不管我出了多大的事你都別來管我,回去要照看好你嫂子。”有財按照周寧坤的吩咐就向後跑,跑了一百多米找了個墓坑就藏起來了,並且在上麵蓋了些枯草,連大氣都不敢出。這時周寧坤騎著自己的馬,把藥袋跨在有財所騎的馬鞍上,若無其事地催馬過河。

“站住,不許動!”河穀樹叢中立即閃出十多個官兵,把周寧坤團團圍住。然後把他拉下了馬,下掉了手槍,押著人和馬向縣城走去。

聽到河岸的喊聲,有財便從墓坑裏探出了頭,前邊所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真想上去拚命,但是他記住了周寧坤剛才吩咐的話,要回去照看好嫂子。於是他在墓坑裏又待了一個多時辰,天黑後看著左右無人,才鑽出來向柳鎮方向走去。

官兵把周寧坤連人帶馬押到涇陽縣特務偵緝隊。審訊室裏一個名叫聶青海的大胡子軍官正在等候。周寧坤剛一進門,聶青海就凶神惡煞地問:“叫啥名字?從哪裏來?”周寧坤從容地說:“周寧坤,從柳鎮軍官訓練團來的。”“來幹什麼?”“給牛師長看病。”聶青海立即給牛師長通了電話,對方說周醫官前天是給他看過病,但是今天沒有相約。聶青海質問道:“牛師長今天沒有叫你,你為啥來了?”“複查。”“放屁!”聶青海拍著桌子說:“你是真的給牛師長看病嗎?牛師長他姓牛,但他並不是牛,能吃那麼多藥嗎!老實告訴你,你的行動早被我們偵察到了。每次接收你的藥的那個人名叫李長山,他是共產黨的交通員,現在也被我們抓到了。你快從實招認,到底是什麼身份?幕後還有誰在策劃?”周寧坤鎮定自若、毫不畏懼,從容地說:“我是軍醫官,治病送藥是我的本職工作。我不認識什麼李長山,也不需要誰給我策劃。現在我倒要問你!無故扣押黨國軍官,該當何罪?”“給我打!”聶青海被氣得暴跳如雷,狂喊一聲,兩個彪形大漢便一擁而上,對著周寧坤就是一陣皮鞭。周寧坤鮮血直流,但他牙關緊咬,堅強地說:“我是例行職責,沒有什麼過錯。你們這樣誣陷我,就是濫施權法。我一定要控告你!”“給我關起來!”聶青海發瘋般地怒吼,兩個打手立即把周寧坤拖出了大門。

這時的有財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的兩腿如同墜鉛、如陷泥沼。夜沉沉、路漫漫,他不知自己在向哪裏走,也不知該向哪裏走。真後悔啊!後悔當時真不應該離開二哥,如果都在一起說不定還能拚過那些壞人。即使一起被他們逮了,二哥還能有人照顧。我咋這麼自私,我咋這麼無能,怎能隻顧自己逃命呢,我還算個人嗎?我是專門給二哥保駕來的,現在卻把二哥丟了,回去怎樣向嫂子交代呢!一想到嫂子,他更痛苦極了,回去說還是不說!如果照實說了,她肯定受不了,如果嫂子再有個好歹那又該咋辦?可是如果不說,那又靠誰去救二哥呢!有財意亂如麻、心急如焚,真不知現在該怎麼辦了。

思前想後,有財還是先到了柳鎮的周家。一進門翠萍就問:“你二哥呢?”有財傷心地說:“出事了。”“出啥事了?”翠萍急不可耐地問,有財無可奈何地說:“被人逮走了。”翠萍“啊”的一聲癱在了椅子上。“嫂子,嫂子!”有財大聲喊道:“你可要想開點,快想辦法搭救我哥呀!”

安翠萍終於鎮定了一些,自言自語地說:“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兄弟,我跟前再沒啥親人,就靠你了。這樣吧,我想辦法,你也幫著想。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回去休息,明早再說。”有財說:“對,明早說。嫂子你也早點睡,一定要想開些。人常說‘事到百難處,總有個出頭處。’”

第二天天剛亮,有財就敲門進了周家。見了翠萍開口便問:“嫂子你說咋辦?”“還是你先說。”翠萍說:“我一個女人家,平時很少出門,外邊的事見識不多,還是先聽你的。”有財說:“這事肯定是軍統局那幫狗日的幹的。今天嫂子跟我一起走,分開行動。我到涇陽找特務偵緝隊;你到西安直接去找胡長官,他現在是西北戰區司令長官,權大得很。二哥過去救過他的命,現在也該讓他給咱幫忙了。你說呢?”翠萍說:“也隻有這樣了,但總得花些錢吧,不然誰認咱們呢!我這裏還放著五根金條,你拿上兩根,到涇陽先把人穩住。”有財說:“嫂子,你聽我說。把五根都拿上,現在豁出去了,二哥的命比啥都重要。”“就按你的意思辦。”翠萍毫不含糊,從床底下拿出了一個鐵盒子,打開後有個紅布包,解開後就是整整齊齊的五根金條。翠萍接著說:“這錢本來是留著給我婆婆養老的,現在也就隻能顧眼前了。”說完就把金條又用紅布包好遞給了有財,說:“你把它拿好,你哥的一切都靠你了。”

有財把紅布包塞在了褲腰口袋裏便回到了馬號,收拾了一下便對馬班長說:“班長,我今天還要到臨潼去。”馬班長嘴裏叼著一支煙,斜著眼睛問:“去幹啥?”有財說:“給周醫官送藥。”“他給了你多少錢,你就那麼聽他的話。”有財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五塊銀元對馬班長說:“班長,這錢我也沒用,還是你留著買煙吧。”馬班長把錢接到手裏上下掂了掂,說:“去吧,快去快回。哼,掙的錢少,管的事多!”

有財在柳鎮雇了一輛轎子馬車,他和翠萍坐穩後就換上了一套中尉軍衣。馬車到了西安下馬陵,在東倉門找到了胡長官官邸。有財說:“嫂子,你進去和胡長官說完後,出來仍在下馬陵等候。我辦完涇陽的事就到這裏接你。”翠萍說:“好,一路上要小心。”有財要過了車夫手裏的長鞭,讓車夫坐進車廂,他自己駕車。隻見他用鞭杆在車轅上一蹾,那馬就像接到了命令,放開四蹄向前奔跑。有財手按轅木,輕輕一縱身就跳上了轅頭。接著他高舉長鞭,在空中劃了一個弧,隻聽“啪”的一聲響亮,馬車猶如風馳電掣、虎躍龍飛,朝著西北方向疾駛而去。

有財在涇陽縣城打聽到了偵緝隊的住所,便直接向審訊室裏闖。衛兵立即攔住道:“你幹啥?”“找聶隊長。”“有啥事?”“舉報周寧坤。”“等一下。”衛兵立刻進去通報。聶青海正為錄不出周寧坤的口供而急得在地上團團亂轉,這時忽聽有人舉報,就像餓驢撈到了一根稻草。立即命令:“傳進來。”衛兵便把有財領進了審訊室。聶青海一見有財劈頭就問:“舉報什麼?快說!”有財走到聶青海跟前,小聲說:“人多嘴雜,不便多講。”聶青海向兩旁衛兵一揮手說:“退下!”衛兵便順從地走出了偏門。有財一邊從褲腰口袋裏取東西,一邊說:“證據都在這裏。”說話間他把紅布包在桌子上一展,五根黃燦燦的金條就到了聶青海的眼前。有財說:“請聶隊長收下,兄弟有話說。”聶青海毫不客氣地把金條放進了抽屜,隨後便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有財說:“我是周寧坤的表弟。我以人頭擔保,我哥沒有大事。”聶青海沉思了一下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隨即叫衛兵把有財送出了大門。

馬車仍由有財駕馭,很快返回到西安。翠萍正在下馬陵石碑前等候,有財一見便說:“嫂子快上車。”他把翠萍扶進了車廂內,這才把長鞭還給了車夫。他坐進車廂後,把涇陽的事情大略說了一遍,便問:“嫂子你這邊咋樣?”翠萍說:“在胡官邸,是一位姓熊的副官接待了我。他說胡長官正在洛川視察,回來後他一定轉告。他還說胡長官的幾次大病都是被你二哥治好的,表示非常的感謝。”說完後兩人都出了一口長氣,總算穩住了陣腳,下一步還必須從長計議。

第二天有財陪著翠萍又到了涇陽。經過聶青海的批準他們來到縣城羈押所,有財上前把批條遞給了監獄長。監獄長看了一眼便說:“啥子條子嘛?曉得不曉得,今天單日不能看,明天雙日才能看,龜兒子連這個都不曉得!”有財正要爭辯,翠萍便走上前說:“長官,我們從遠處來確實不容易。”一邊說著話就一邊給監獄長手裏塞了十塊銀元。監獄長收錢後臉上立即露出了笑容,說:“要得,咋不早說哩,特事特辦唄,進去一個人好了。”於是就把翠萍放了進去。

翠萍一見周寧坤臉上的血和身上的傷,叫了一聲“寧坤!”就哭倒在地。周寧坤把她扶了起來,安慰說:“你不要傷心,我在這裏好著呢。聶青海知道我和胡長官的關係,就沒有太難為我,家裏都好著嗎?”翠萍一邊擦周寧坤臉上的血,一邊說:“家裏你放心,啥事都有我和有財呢,現在都為你操心。”趁著看守走進了另一個監室,翠萍把買通聶青海和托付胡長官的事簡要說了一遍。周寧坤說:“我這裏死不開口,他們沒有辦法,你還要繼續找胡長官。最麻煩的是李長山現在在他們手裏,遲早是個麻煩。所以你們還要盡快和那邊取得聯係,以防夜長夢多。”這時看守走進來了,說:“時間到了,快走吧!”翠萍無奈地把帶來的香煙、餅幹和換洗衣服一一交給了周寧坤,並且一再囑咐“保重身體,你要……”話還未說完,就被看守推出了牢門。

在羈押所門口,翠萍又遞給監獄長十塊銀元,囑咐說:“寧坤想吃啥,就勞駕你幫他去買,拜托了。”監獄長又是點頭,又是哈腰:“要得,要得,請太太放心,有我伺候,周醫官保證不會吃虧,哪個龜兒子敢刁難,老子就敲他的腦殼。”

第四天,有財一身便裝來到西安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一個姓黃的秘書接待了他,有財開門見山地說:“我叫譚有財,是從柳鎮來的。周寧坤被軍統特務關進了牢房,他妻子安翠萍叫我來聯係一下。”黃秘書一聽說是周寧坤的事,便熱情地給有財倒了一杯熱茶,說:“周大夫的事我們都知道,請你轉告周太太,請她放心,生活不方便的地方我們隨時提供幫助。那個同時被抓的李長山堅強不屈,除了說自己是藥材販子外,其他事一概不講,最後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中咬舌而死。我們正在通過內線組織營救周大夫,一位中央首長專門作了指示,他說:‘周寧坤同誌對解放區貢獻很大,他送來的藥品治好了很多傷病員,像這樣的好同誌如果不營救,我們就不是共產黨!’”

翠萍把這個消息帶進了羈押所,周寧坤很受鼓舞。此後他的交代就是:因為自己貪圖錢財而偷賣了軍用藥品,情願軍法處置。寧死也不承認有通共行為。胡長官為此專門作了批示說:隻要不通共就好辦,關幾個月教訓一下就行了。但是軍統局設在陝西情報總站的薑站長卻牛得很,他說:“戴局長有言在先,對待共匪,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要嚴格看管,繼續調查!”並且把周寧坤轉送到省監獄看管,從此就和家裏失去了聯係。

艱難的一年零三個月時間過去了。這一天聶青海捎話說,叫有財到涇陽去一下。有財帶了半斤高麗參來到涇陽特緝隊,聶青海收下人參後說:“恭喜呀老弟,事情終於有了轉機。但是薑站長還是不給話,我的官小權微,確實力不從心。我看你還得花點錢,好讓薑站長有個台階下。”有財忙問:“你看多少合適?”聶青海舉了一個手指頭,有財說:“一百大洋。”“你以為是打發叫花子呢!”聶青海鄭重地說:“一千塊銀元,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快回去準備,我也好交差。”

有財回到柳鎮,把事情給翠萍一說,翠萍滿口答應說:“有財,你現在出去給咱尋個主兒,把這院房子賣了。”有財出去轉了一下午,第二天早上領進一個人來,說:“嫂子,這是糧鋪的肖掌櫃,價錢說好了,銀元五百塊。錢已經拿來了,你看行不行?”翠萍說:“五百塊是少了些,但是也隻有這樣了。”她一邊收著錢,一邊說:“三天內我給你騰房。”肖掌櫃說:“不急,十天內都可以,我這人是不會落井下石的。”肖掌櫃走後翠萍說:“還差五百塊咋辦?現在家裏能賣的都賣完了,實在沒辦法想了。”有財說:“嫂子你不要著急,我出去找人借。”“哎!”翠萍歎息著說:“這麼大的數目向誰借,現在牆倒眾人推。咱家遇了這事,人家躲都躲不及呢,還能借給咱錢!”

正在這時,門外有一個人問:“請問,這是周醫官家嗎?”有財說:“是的,請進來吧。”來人進屋指著翠萍說:“那麼這位就是周太太了。”翠萍說:“正是的,先生請坐。”來人說:“不用客氣了,有一件東西我現在就交給你。”說著就從內衣袋裏取出了一張紙,交到了翠萍手裏。翠萍一看,“啊”地叫了一聲,吃驚地說:“銀票,一千塊!請問,這是誰讓你帶來的?”來人說:“這你就不用多問了,是上頭吩咐的,請太太保重。”來人說完後就離開了周家。翠萍拿著銀票,受寵若驚地說:“這真是雪中送炭呀!有財你猜,這會是誰送的呢?”有財說:“不用猜,肯定是共產黨派人送來的。嫂子,我現在就去涇陽。”翠萍說:“且慢,你出去先找肖掌櫃,把這五百塊錢給人家退了,咱這房子不賣了。我剛才還在發愁,賣了房子你哥回來往哪裏住呢!”

當天下午有財就到涇陽,把一千塊銀元交給了聶青海,第二天就到省監獄把周寧坤接了回來。有財攙著周寧坤剛進門,翠萍便一頭撲到了丈夫的懷裏。“我可把你盼回來了!啊……”話未說完她便放聲痛哭,有財怎麼勸也不行。自從丈夫出了事,翠萍有多少悲,多少憤,有多少委屈,但她無法發泄,沒地方傾訴;她想哭,沒有淚;她想說,沒人聽。多少頓飯她都沒有吃,多少個夜晚她都沒有睡。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嚐到了生離死別、家破人散的苦楚。她的眼淚像江河奔流,她的哭聲像大海咆哮。周寧坤把妻子緊緊地摟在懷中,對有財說:“別勸了,就讓她哭吧,把肚子裏的淚水全倒出來。這一年多的時間確實難為她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翠萍才止住了哭聲。這時她才抬起頭來,仔細看清了丈夫的臉龐。“爺呀,他們咋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了!”周寧坤已是皮包骨頭,頭發、胡子有半尺長,臉色鐵青,兩道傷痕清晰可見。有財提醒說:“嫂子,先給我哥端飯,吃完後咱們慢慢說。”

第三天,訓練團的楊團長帶著一個參謀來看望周寧坤。他問候了一下周寧坤的身體情況後就傳達了胡長官的命令:周寧坤私售軍用藥品,錯誤嚴重。撤去軍官訓練團醫務室主任職務;軍銜降為上尉。念其過去有過功勳,保留高級醫官職稱;按副營級發放軍餉。楊團長傳達完命令後便告辭出門,翠萍把他送到了門外,回屋後對周寧坤說:“寧坤,別往心裏去,官是罪,錢是禍。就是啥都沒有了也沒啥,不行咱回老家種地去。隻要有你人在,咱就是拉個棗棍要飯吃我也心甘情願。”這時有財也進來了,周寧坤說:“有財你坐下,聽我說。”周寧坤心潮起伏、憤懣難平,衝動地說:“別說他撤了我的職,就是不撤我也不想幹了。我早就看透了,國民黨對內殘酷壓迫、對外妥協退讓。你看國家都成啥樣子了,老百姓的苦日子何時才能出頭。兄弟,你跟哥走,咱到陝北參加八路軍,打日本鬼子去。大丈夫赤膽忠心、保國安民,就是戰死沙場又有何妨。”翠萍安慰說:“寧坤呀,咱先不說這些,你身體是這樣,上哪裏也不行。咱不圖名不圖利,一邊養身體,一邊混著幹,往後看看時局再說,行嗎?”有財也說:“嫂子說的對著哩。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咱人好著,總有出頭的一天。”

周寧坤在家休息了三個月。翠萍每天人參燉雞湯,牛奶打雞蛋,精心侍奉。周寧坤很快就恢複了元氣,他不願在家裏閑著,就到醫務室坐診去了。

這一天晚飯後,有財來到了周家。他對周寧坤說:“二哥,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周寧坤漫不經心地說:“說吧,啥事?”有財說:“我想回萬年縣老家去。我在這裏已經幹了六年了,還不知家裏的情況。我經常想我的三媽,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想守義大哥,想狼娃表弟;有時候還想我舅,他雖然無情無義,但他畢竟是我的一個親人,況且我還在他家吃了五年飯。我晚上經常夢見在東山頭牧馬放牛,和同伴們摸魚捉鳥,有時都哭醒來了。”周寧坤說:“唐朝的李白有一首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思鄉之情,人皆有之。我也是如此呀,每時都在思念家鄉的親人和土地。這也好,我給你們龐科長說一聲,準你一個月的假,把家裏事安排好再回來。”

有財說:“我回去就不來了,我在這裏住不慣。”“是不是馬班長欺侮你了,我現在就去找他!”“不是的,我不想在這裏幹了。”周寧坤認真地說:“如果真不想幹了,我給你另找個地方。你幹脆到陝北去,參加八路軍打日本鬼子,保衛祖國河山。解放區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你將來肯定會有出息。如果同意我就給八路軍辦事處寫封信,你帶上明天就去報到。”有財搖頭說:“你說的道理都對,但是我也不想去。”在一旁的翠萍聽得著急了,生氣地說:“這娃你今天到底是咋了?幹得好好的,又沒人惹你撞你,咋說變就變。這樣吧,不去陝北也行,還在這裏,叫你二哥給楊團長說一下,弄個排長連長的幹幹。不當那個臭馬夫了。”“我啥也不想當。我沒念過書,個性又強,不會幹大事情,喂牛種地才是我的本行。我的決心已經定了,你們不用再勸,行李我都打好了,明天一早就走,看你們還有啥吩咐的?”周寧坤婉言勸解說:“最好還是別走,晚上你再好好想想,明早再說。”翠萍送著有財出了院門。

第二天一早,有財背著行李來到了周家。一進門就說:“二哥、嫂子,我現在就走了。”周寧坤黑著臉說:“有財你也太強,道理都說遍了,你還是要走!”有財說:“你再勸也沒用,你就放我走吧!”周寧坤歎了口氣說:“人各有誌,不可勉強。這裏有幾樣東西,你替我捎回去。”說著取出一個包袱,繼續說:“裏邊有兩丈青布和一簍豆瓣醬,是給我媽的,還有兩盒雲南白藥是給我哥的。”有財雙手接過了包袱,周寧坤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說:“這是一封家書,到家後你不要交給其他任何人,必須親自交到我媽手裏,記住了嗎?”有財接過信裝在了內衣口袋,說:“記住了,請二哥放心。”這時翠萍走到有財跟前說:“兄弟,這是三十塊銀元,你把它拿上回家用。”有財急忙向後退,連忙說:“不要,不要,你快把它收回去。”周寧坤接過錢,塞到有財手裏說:“你嫂子叫你拿著,你就拿著,不然你以後就別認我們是你的哥嫂了。”有財隻好收起錢,向周寧坤和安翠萍深鞠了一躬,深情地說:“請二哥、嫂子保重,兄弟我走了。”轉身就向外走,周寧坤夫妻跟在後邊相送,還未出院門,翠萍已經哭成了淚人,周寧坤急忙把她擋了回去。

周寧坤一隻手提著行李,另一隻手拉著有財,送了一程又一程,走了有十裏路,來到一個大十字路口,有財雙手搭在周寧坤的兩肩上說:“二哥,你不要再送了,再送我就沒辦法走了。”周寧坤隻好作罷,提醒著說:“兄弟一路要小心,到家給我寄封信來。”望著有財在西去的路上漸漸消失,他才滿含淚水地返回了柳鎮。

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今日返鄉的譚有財雖然不是衣錦還鄉,但也不是當年逃離時那樣的窩囊狼狽。他頭戴黑色遮陽帽,身穿褐色短褂衣,藍褲綠襪,白底黑鞋。昨天下午還專門剃了頭,更顯得精神煥發、英俊瀟灑。他一路走,一路憧憬著未來的藍圖。身上現有五十塊銀元,回去把親人一一看過之後,首先置二畝地,買一頭牛,再蓋兩間房,就是兩間茅屋也行。要喂自己的牛,種自己的地,吃自己的糧食。再也不給別人幹了,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確實受夠了。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再艱難也要往下挺,隻要不受氣怎樣都行。

想到美好的未來他便覺得渾身是勁。加快了腳步,很快跨過了灞河,穿越了古城,眼前就是萬年縣。變了,變了,樹長高了,水變渾了,路上的行人也比當年多了。離家六年了啊!自己已從一個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深諳世道的年輕人。先回西坡村看三媽,他在南北大道上向西拐進了一條小路,西坡村已經到了。他無心觀賞這個不堪回首的舊地,便直奔三媽住在的茅草房。對著屋門他老遠就喊:“三媽,三媽!”“是誰呀?”一個佝僂著腰,蹣跚著腿,滿頭灰發的老婆婆向外探出了頭。“三媽,是我呀。”有財上前扶住了老人的雙臂,接著說:“我是有財,你的親侄兒。”老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年輕人,仔細端詳了半天才說:“你是財娃,你從哪裏回來了,還走嗎?”有財懇切地說:“不走了,我回來專門養活你。”三媽把有財領進屋,給他下了一碗掛麵,有財也拿出一斤白蔗糖和一條黑頭巾送給三媽。

晚飯後,有財燒了一盆熱水,親自給三媽洗了腳,便和三媽睡在了一個炕上。有財說完了這幾年自己的境遇便問:“三媽,你這幾年是咋樣熬過來的?”三媽歎著氣說:“媽都死了幾回了,可是閻王爺硬是不收。民國十八年遭年饉,餓死了你三伯,野蘑菇毒死了你三個哥,你英姑姐十二歲就賣給人家當了媳婦。十二歲呀!她能給人家做啥,可就為了一升高粱麵,我真是作孽呀!娃上午出門我下午就跳了井,被鄉親們救了上來,命雖然留著,但這雙腿就再也不能做活了。”有財一邊給三媽揉著腿,一邊問:“那後來呢?”三媽抹著眼淚說:“你英姑姐到了章裏村,就成了梁家的人。梁家家規很嚴,那年我發高燒,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水米不進。托人叫了英姑三回,人家就是不讓回。養女不頂啥,沒個兒不行啊!後來撿了個男娃做兒子,他名叫根田,人很勤快,對我也很孝順,總算有個盼頭了,可是他輕信了一個算卦先生說的瞎話,跑到五泉山當和尚了。我哭呀,叫呀,可他心狠得連頭都不回一下。我在村口的榆樹上上了吊,又是鄉親們把我解了下來……”

有財過慣了軍營的生活,天剛亮他就起了炕。先把前後院打掃了一遍,把柴火摞好,挑了兩擔水,把水甕、瓦盆全部盛滿。這時三媽也起來了,有財把熱水倒好讓三媽洗了臉,他又跪在炕上給三媽梳好了頭。他喝了三媽給他做的苞穀稀飯,就說:“三媽,先給你留下五塊銀元,你自己用著,我到司馬莊去看看哥們兄弟,把事情辦完就回來跟你住在一起,一定要給你養老送終。”三媽拉著有財的手,高興地說:“財娃到底長大了,有出息了,三媽我也放心了。你忙你的事吧,我這裏能過場。你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說著她把有財送到門外麥場邊上,看著他走遠了自己才回屋。

有財在龍門鎮一個錢莊存了二十塊銀元。他對自己說:“就是餓死、凍死,這些錢也不能動,將來要用它成家立業。”

第三章

有財回來了,回到他生活過五年的司馬莊。他向街上的熟人一一問好,還掏出紙煙向年長者相敬。大家都稱讚說:“這娃回來了,人長高了,也懂事了。”也有個別人說:“這就是當年偷了他舅車軲轆的那個有財,不知道現在還偷不偷東西,咱們可要提防著點。”有財聽見了也和沒聽見一樣,一笑了之。

有財首先來到關帝廟背後的張守義家。哎呀!比從前闊多了,蓋了三間大瓦房,院裏停著一輛膠輪車,槽上拴著一匹棗紅馬和一匹雪青騾子。房前屋後幹淨利落,一看就知道這家主人是個精明人。有財在門口喊:“守義哥,守義哥。”這時從屋裏跑出一個四五歲的男娃,歪著頭問:“你是誰,找我爸做啥?”有財明白他肯定是守義的兒子,便把他抱了起來,伸手給他抓了一把糖,說:“我是你爸的朋友,快去把你爸叫出來。”這時從屋裏走出一個年輕女人,把有財請進屋,搬凳子讓座,並且給他端了一碗開水。正在這時守義回來了,進門一看便大叫一聲:“有財,你把哥想死了。”有財也激動地說:“哥,我也想你呀!”兩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兩人坐下後,守義說:“這麼多年了,你也不給哥寫個信,不知你在外邊是咋樣過的。夜裏經常夢見你,真叫我操心呀!”說話間守義媳婦秀雲端來了兩盤菜和一壺酒,給兩人各倒了一杯。三杯酒下肚,有財便打開了話匣子,把怎樣到了柳鎮,如何找到趙明全,後來又結識了周寧坤,如數家珍一樣,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守義。守義仔細地聽完後,歎了口氣說:“叫哥說,你這次不該回來,在那裏好歹混個一官半職都比回鄉下強。現在的農民苦得很,官府的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還有財主、街痞,都喝的是窮人的血,這日子真難過呀!”

“有財哥!”隨著一聲慘叫,一個蓬頭垢麵的愣頭小夥子闖了進來,撲跪在有財麵前,痛哭著說:“你咋才回來,我們沒法活了,你要給我做主呀!”有財這才看清楚,跪在眼前的人是表弟狼娃,便急忙把他扶起來說:“狼娃你別哭,你給哥說,到底出了啥事?”狼娃哽咽著說:“自你走後,栓狗那狗東西一天比一天壞,今天偷雞,明天盜羊,連家裏的大黃牛他都大白天牽出去賣了。我爸隻說了他幾句,他就把我爸按在地上往死裏打。後來不知怎麼的他竟勾結上了白骨梁上的土匪頭子潘麻子,東家搶,西家逮。去年八月十五晚上,我們吃過團圓飯剛睡下,就聽到院外人喊馬叫,這時院門已被砸開,湧進來一夥土匪,為首的就是栓狗和潘麻子。把我們一家大小用繩捆住,嘴裏塞著毛巾破布。先灌糧食,後牽牲口。可憐我妹子玉蓮才十四歲, 就被栓狗和潘麻子拉到了磨房,被,被……糟蹋了!”這時狼娃已哭得癱軟在地,渾身抽搐。守義急忙抱起掐人中,有財也趕快給他嘴裏喂水。

待狼娃緩過氣來,守義便接著替他說:“當晚玉蓮就跳井自殺了。劉傑一家被趕進了土地廟,栓狗霸占了他的全部家產和土地。從此司馬莊家無寧日,潘麻子有栓狗做內線,隔三岔五地進村搶糧食,拉女人。”有財問:“哥,那你就沒吃他們的虧?”守義說:“為了活命,我咬牙賣了五畝地,換了一百塊銀元,和莊裏其他九戶人家一起買通了縣政府的保安團。那天晚上,潘麻子領著土匪剛要進莊,就被保安團包圍了,開槍打死了三個土匪,潘麻子撤回到山裏,從此就來的次數少了。栓狗知道我們幾個人的厲害,所以平時就不敢惹我。”

“真是無法無天了!”有財回過頭問狼娃:“我舅現在咋樣了?”狼娃說:“我找你就是說我爸的事。”“你爸咋了,你快說。”“他,他快不行了……”有財立即拉起狼娃,大步流星地向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走,快走,看我舅去。”

狼娃領著有財來到土地廟,在破敗不堪的殿角裏,砌了一個土炕,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狼娃他媽手裏端著半碗湯藥守候在炕前,劉傑已經骨瘦如柴、臉黃如蠟,雙眼緊閉著。有財緊走幾步來到炕沿,貼著劉傑的臉說:“舅,你醒醒,我是你外甥有財,我回來了,回家看你來了。”劉傑睜開了眼睛,聲音微弱地說:“你是有財?啥時候回來了?舅以前對不住我娃。”說著他流下了兩股羞愧的淚水。有財用衣袖輕輕地擦掉了劉傑的眼淚,他說:“舅,你別這樣說了。其實都是我不好,不懂事,給你惹了不少麻煩。”“不對,舅不是人,對不起你……”劉傑話未說完,就又昏迷過去。有財拿出十塊銀元,交到狼娃手裏,回去又叫守義套上馬車,把劉傑抬上了車,連夜就送到了龍門鎮。在天慈醫院經過緊張搶救,劉傑終於有了呼吸,也睜開了眼睛。這時天已大亮,有財給他們買了早點,對狼娃說:“你在這裏好好看著,我回去還有事要辦。有急事就給我捎話,錢不夠再來拿。”交代完之後他回到了司馬莊。

吃完中午飯,有財在莊裏轉了一圈,也到關係好的家裏看了看。他特別來到劉傑的老莊院,也就是現在已成為栓狗的家。他圍著院牆走了一周,看了看前後院,也看了看周圍的牆和樹。轉完後他來到街心的春祥酒館,要了一盤豬腸肚和半斤白燒酒,自斟自飲,不知不覺半斤白酒全部下肚,他又吃了一碗幹麵,酒足飯飽之後他覺得有些累,便回到守義家裏睡覺。

有財一覺醒來,已是半夜。這時酒已醒了,他開始盤算今晚要幹的事——殺人!殺掉栓狗。他把壓在枕頭下的殺豬刀取了出來,用手指在刀刃上試了試,“利著呢!”他自言自語地說:“第一,替我自己報仇。六年前若不是他個狗日的教唆和出賣,我焉能狼狽不堪地離家出走。第二,替舅父報仇。沒有他,舅父就不會家破人亡,流離失所。第三,替司馬莊全莊人報仇。是他勾結土匪潘麻子,在莊上欺男霸女,殺人搶劫。我今天一定要除掉這個害,不然這莊裏就永遠不得安寧。”但是翻了一個身他又想,我一個人能行嗎?栓狗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內養家丁,外聯土匪,官軍都得讓他三分,我一個人一把刀能把他怎樣。真是後悔,後悔離開軍營時沒有弄一支槍,可眼下……還是緩一緩吧,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會清算這筆舊賬。想著想著便又呼呼地睡著了。

有財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表妹玉蓮,她長著一副白淨稚嫩的臉盤,濃眉下是一雙水晶般的大眼睛,“咯咯咯”地笑著朝這邊走來了,一邊走一邊喊:“哥,哥,你啥時候回來了?咋不給我說一聲,都給我帶啥了?咯咯……”“玉蓮!”有財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了。雖然是夢,但他想起了玉蓮,多好的姑娘啊,我走時她才九歲,整天樂嗬嗬的好像永遠都沒有煩惱,最愛跟著我玩,有時還給我偷白饃吃。可是現在……他一骨碌翻起身坐了起來,可是現在她已經死了,是被栓狗那個狗日的害死的,並且是被栓狗和潘麻子兩個壞蛋糟蹋死的。再也不能猶豫了,複仇的火焰在胸中炙熱地燃燒,大仇不報我還算個男子漢嗎!怕什麼,我無家無業、無牽無掛,大不了就是一命抵一命!

這時的有財非常鎮靜。他把刀斜插在褲腰後麵,輕輕地走出了房門,又小心翼翼地把門拉好,像貓一樣地輕步前行。到了栓狗家院牆外,左右看看四下無人,將身一縱,右手就抓住了牆頭,正要向院內翻,忽聽一聲“抓賊!”便有人抓住了他的一隻腳,向下猛一拖,他便摔倒在地上,抬頭一看,全是家丁。“譚有財,你吃了豹子膽了,竟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說話的正是栓狗。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有財一個鷂子翻身,離地而起,舉刀就向栓狗胸前刺去,“栓狗,我操你祖宗,今晚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兩個回合之後,畢竟寡不敵眾,有財被家丁擰住了雙臂,奪走了殺豬刀。“打,給我往死裏打!”栓狗一聲令下,家丁的拳腳就像雨點一樣飛來,有財渾身就像雷擊電打一般陣陣酸疼,他跌倒在地。栓狗嘲笑著說:“鳥毛,憑這點本事也敢跟我鬥。你一下午在莊裏瞎轉什麼?我的人早就把你盯死了,老子今天殺了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說著高舉大刀,向有財的脖子上砍去。

“住手!”隨著一聲大喝,另一把大刀把栓狗的大刀擊落在地。來人就是張守義,他帶領著一幫男女老少,手裏拿著鐵叉長矛,有人還提著菜刀。守義又“嗖”的一聲把刀架在了栓狗的脖子上,厲聲說:“劉栓狗,你今天放了有財,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如果還想逞能,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娃的周年!”栓狗無奈地說:“撤!”便放下有財,和家丁退回了院內。

守義和鄉親們把有財抬回到家裏,秀雲端來了半盆熱水,水裏加了鹽,她用毛巾蘸著鹽水輕輕地給有財擦傷,守義也用湯勺給有財嘴裏喂水。直到天亮有財才清醒了,他睜開眼便說:“我真沒用,還連累了大家。哥,你不該救我,讓我和他一拚到底!”守義嗔怪地說:“有財,不是哥今日有意說你,你也太冒失了,為啥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呢?栓狗和他的那幫人都是亡命之徒,就是把你的命搭上,也恐怕動不了他的一根毫毛。”有財不服地說:“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其實敗局我都預料到了。哥,我在你這裏養幾天傷,等到能走動了,就到龍門鎮雇幾個閑人,非宰了那個狗日的不可。”“行咧!”守義嚴厲地說:“大丈夫誌在千裏。從今日起,你必須聽從我的安排,我叫你幹啥你就幹啥,不讓你幹的事情你決不能去幹,聽明白了嗎?”還未等有財回答,忽聽外邊有人高喊“有財哥!”隻見狼娃放聲大哭地跑了進來,守義忙問:“出啥事了?”“我爸死了!”有財兩眼一翻,又昏迷過去了。

簡單埋葬了劉傑,有財又歇了幾天。這天他對守義說:“哥,我從柳鎮回來時,寧坤哥托我給他家捎了些東西,我準備給他家送去。”守義說:“這是正事,明天就去吧。今天叫你嫂子把衣服給你洗一下,收拾幹淨一點,人家畢竟是個名望之家。”有財說:“就按你說的辦。”

周口位於秦嶺山區和關中平原的接壤處。前麵是坡,後背是嶺,左右由三個小山穀組成。東邊是獅子溝,西邊是竹林灣,中間是寬闊深長的紫霞峪。這裏地勢險要、水足土肥、樹木繁多、牛羊成群。此地散居著五十多戶人家,大部分都姓周,世代以農耕和畜牧業為生。

有財穿戴整齊,背著包袱,走上了五裏坡,跨過了獅子河,來到紫霞峪。翻過了一個土崗,眼前就是一個四合大院,清一色的灰磚瓦房,門前有兩棵一摟粗的大槐樹,濃陰遮天,碧綠映日。有財來到門首,叩響了門環,“吱”的一聲兩扇門打開了。一位姑娘迎了上來,問:“你找誰?”隻見她高挑身材,濃眉大眼,烏黑的頭發後拖著一條長辮,上穿一件雪青小褂,下穿一條墨綠長褲,衣服得體,端莊秀麗。有財說:“我是從柳鎮來的,要見周老夫人。”姑娘客氣地說:“請進來吧。”她便領著有財穿過大院,上了台階,來到堂屋,堂屋正麵懸掛著一額醒目的大匾,黑底金字,上書“躬耕濟世”四個大字,蒼勁有力,磅礴大氣。姑娘說:“請稍等。”她便揭開布簾進了西側小屋,一會兒又返了出來,對有財說:“我媽請你進去說話。”

有財進了西小屋,迎麵是一方暗紅色的八仙桌,兩邊各有一把紅木雕椅。緊靠北窗戶下就是一個大炕。炕上坐著一位老太太,她麵目慈祥、耳聰目明,雖然年過五旬,但是頭發烏黑、牙齒完好,兩隻小腳交叉著盤坐在炕上,這就是周老太。有財上前叫了聲“大媽。”周老太答應了一聲“唉。”便一邊下炕一邊問:“你是從寧坤那裏來的,他們都好嗎?”“都好著呢,請你老放心。”有財一邊說一邊扶著周老太坐在了紅木椅上。待老人坐定,有財向後退了兩步,整了整衣冠便雙膝跪地,說:“媽,兒子有財給你老人家叩頭了。”說著便叩了三個頭。周老太親自上前把有財扶起,讓他坐在了另一個紅木椅上。這時那位姑娘端上了茶,給有財和周老太各倒了一杯。有財如實告訴了他和周寧坤的關係,同時也簡要講述了自己的身世。周老太便問:“寧坤最近身體咋樣?”有財說:“不敢相瞞,二哥前段時間得了一場傷風,現在已經全好了,請媽放心。”“可憐的兒呀!”周老太哭了起來,她說:“寧坤從小身體就不壯實,幹不了莊稼活,才送他去念書。行醫當兵後一去就是十年,真不知他是怎樣過的。”有財說:“請媽盡管放心,二哥人緣極好,又精明能幹,在咱這十裏八鄉內可算個大官了。”“唉,什麼官不官的,隻要他們平安,比啥都強。”

有財解開包袱,取出了豆瓣醬、青布和白藥,一一交給了周老太。又從懷裏取出了書信,雙手遞到周老太的手中,他說:“這是二哥給您帶的信,讓我親自交給你。”周老太接過信,高興地說:“這都多虧你了,要不是你,寧坤的啥情況我們都不知道。”

中午,老大周寧乾和妻子汪菊娥也從田裏回來了,在周老太的介紹下,有財向他們一一行了鞠躬禮。周老太又指著那位姑娘對有財說:“這是你妹子臘梅。”臘梅隨即向有財鞠了一個躬,紅著臉說:“三哥好。”菊娥專門為有財做了臊子麵,全家人陪著有財一塊兒吃,飯香味美、熱氣騰騰。寧乾客氣地說:“都是農家便飯,兄弟不要嫌棄,一定要吃好。”周老太一邊給有財碗裏添飯,一邊說:“從今日起,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有空你就經常來,有啥難辦的事你就跟媽說,記住了嗎?”有財急忙說:“媽你放心,我記住了。”吃完飯有財又給周老太叩了一個頭,說:“媽你保重身體,我回去了。”又向其他人一一打了招呼,便轉身向外走,一家人把他送到了大門外。

下午,周老太叫寧乾請來了華先生,讓他把書信給念一下。華先生撕開信封,展開信紙,然後扶正了眼鏡,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

母親膝下敬稟者:

孩兒遠離娘親,不能晨昏敬省,伺羹問安,實屬不孝,請尊寬恕。早應回家看望,隻因軍務繁忙,難以脫身,經常於心不安。時已仲秋,寒冬即至。帶回布料,勞你做套棉衣,用作禦寒。你的腰腿有疾,應深居簡出、炭火取暖。隻有尊體康健,諸事如意,才能以慰兒心。白藥留給吾兄備用,他常年上山,收穀砍柴,易傷易碰。望兄保重貴體,勿過勞累。寧坤身為人子人弟,而不能盡孝堂前、分擔家務,時常感之有愧……

信還未念完,周老太已經傷心不已,她哽咽地說:“兒呀,你想的都是別人,可是誰能操心上你呢!”華先生勸導著說:“大媽不必傷心,信上還有話呢。”接著繼續念道:

還有一事要和母親相商。兒觀有財誠實厚道、持俠仗義。家中小妹也到了婚嫁之齡。有心將臘梅許配給有財,不知是否妥當?大事還是母親做主。兒語如有冒犯,願受訓責。

兒祝高堂貴體常安、福壽無疆。

不肖子寧坤叩上

“啊!原來他是這個意思。”周老太聽完信後,沒有做聲,隻叫臘梅給華先生拿煙上茶。送走華先生之後,周老太仔細想了一下,便把寧乾和菊娥叫到身邊,並且讓臘梅也坐在一旁。她說:“媽今天有件事要和你們商量一下。我想把臘梅許配給有財,你們覺得這事咋樣?”寧乾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說:“咱不清楚有財的根底咋樣,如果貿然決定恐怕不好,這可是臘梅的終身大事啊!”周老太說:“這我知道。有財的家境確實不好,基本上是個孤兒,從柳鎮回來後現在一個朋友家裏住著。”“那就是既沒房,也沒地,光身一人,咱把臘梅嫁過去叫她怎樣生活呀!”寧乾不滿地說。周老太耐著性子地講:“我看中有財的人品,他有情有義,在柳鎮幫了寧坤很多忙,今天又和咱們親如一家。”“情義能當飯吃?咱可不能把臘梅向火坑裏推!”寧乾剛說完,菊娥又接著說:“臘梅從小嬌生慣養,沒受過一天罪。現在嫁給一個窮光蛋她能受了那苦嗎!再說了,像咱們這樣的人家,不說一定要門當戶對,但是至少也要找個吃穿不愁的,這樣做也不怕別人笑話。”“我是明媒正娶的嫁女子,有他誰笑話的啥!”周老太在家裏向來是說一不二,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都成了你們的世事了,沒完沒了地說。情義咋了?人如果無情無義,就和豬狗六畜一樣!我看中的就是有財的情義和他的人品。這事我就決定了,把臘梅許配給有財。你們早點給我作準備!”寧乾夫妻嚇得頭都不敢抬,便悄悄地退出了門。周老太又問身邊的臘梅:“你也見過有財了,覺得這事咋樣?”臘梅低著頭說:“家裏的大小事都是你說了算,你就看著辦吧。”剛說完就羞紅了臉,跑出門就鑽到小房去了。

一天中午,守義對有財說:“哥今日想喝酒,你給咱買瓶酒去。”有財說:“你這屋裏有的是酒,為啥今天一定要我去買!”“就是想喝你的酒。”守義笑著說:“快去吧,別問為啥了。”有財隻好到春祥酒館買了一瓶太白酒,打開瓶蓋就給守義倒了一杯。守義端起酒杯“嘿嘿”地笑個不停,有財用手摸了一下守義的額頭說:“不發燒呀,你今天到底是咋了?神神道道的。”守義仰起脖子,把酒一飲而盡,讓有財再倒了一杯,他又是一口而幹。“喜事呀!”守義嘿嘿地笑了,有財不解地問:“喜事,你有啥喜事?”守義又端起第三杯酒,收去了笑容,鄭重其事地說:“不是我的喜事,而是你的喜事。周家人看上你了,要把女子嫁給你當媳婦呢。”有財的靈魂一下子飛到了九霄之外、雲裏霧裏。忙問:“你是聽誰說的?”守義說:“今天上午,周家來人到屋裏傳話,叫你委托媒人到他家去提親。”“這不行,絕對不行。”有財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一樣,他說:“你趕快把這事給人家退了。我要啥沒啥的,黑烏鴉怎敢攀鳳凰呢!”守義堅決地說:“這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呀。這事我就替你做主了,媒人也不必委托別人,我親自當大媒,明天就去求親。”有財還想說話,但是守義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根本不理他。

第二天上午,守義提著一個紅布包袱,裏邊包著四樣禮物:一丈花布;一盒梳妝品;一個手帕;一副玉鐲。他來到了周家,寧乾首先接待,說了幾句客套話後就把他領進了周老太的臥室。守義上前說:“大媽你好,有財讓我給他求親來了,不知道你老人家願意不願意把你女兒嫁給有財?”周老太一邊讓座一邊說:“我們願意。咱們現在就商量這喜事怎麼個辦法,把日子定到什麼時間好?”守義想不到周老太這麼爽快,忙說:“我們晚輩人不懂禮節,還是您老人家決定吧。”周老太稍微思索了一下,便說:“我看那就定到十月二十六吧。雙雙成喜,六六大順,都是好日子,你說呢?”守義聽完這句話,心裏直打鼓,他想,今天是十月十五,還有十一天時間,啥都沒有準備,能來得及嗎!但是周老太已經把話說出口了,自己就不好更改。隻能是蛤蟆吃雞蛋——硬撐著。他問:“那您看訂幾品花轎合適,待幾桌客為好?”周老太笑著說:“花轎嗎就不用了,到時候叫有財牽一頭毛驢來把娃接走就行了。至於待幾桌客,你們自己看著辦,反正我們這邊不去人。”

守義把裝著四樣聘禮的紅包袱雙手交到了周老太的手裏。周老太接過聘禮後客氣地說:“話說到就行了,還破費這些做啥。”她給守義續上了一杯熱茶,接著又說:“我知道有財沒家沒業,獨自一人,所以就不能難為你們。婚姻之事講究一個緣分,戲文裏也是這樣唱的,‘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麵不相識。’實話說,上我家提親的人也不少,其中有不少豪門富戶、達官貴人,但是我們都沒有看上。從見到有財的第一麵起,我就認為他是個忠厚人,把女兒交給他我能放心。他現在雖然窮,這不要緊,重要的是一個人要有誌氣。親手掙回來的家業才是鐵打的江山,光靠祖上留下的家當遲早都會敗到別人手裏。大侄子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個理兒?”守義對周老太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聲稱讚說:“大媽說得對,非常的對。我今天才解開了別人說過的一句話,叫做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守義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走一邊想,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事!沒經過,沒經過,連我的先人都沒經過。有多少人為了娶親,賣地借債、傾家蕩產,但是娘家人還是不依不饒,人常說,花轎到門前,還得個老牛錢。這個周老太確實慷慨豪爽。

守義一回到家,就高興地對有財說:“好了,一切都說好了,這個月的二十六日迎親。”有財吃驚地說:“咋這麼快,咱們啥都沒準備呢!”守義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說:“你小子前世燒了碌碡粗的高香了,今世才修來這麼好的福氣。一個子兒的彩禮錢都不出,既不需抬轎,也不必擺席,就能把媳婦娶回來,你說現在該咋辦?”有財說:“我也不知道該咋辦,還是你做主吧。”守義思量了一下說:“這起碼得拾掇一個新房吧,但是或蓋或買都來不及了。幹脆就在我這屋裏辦,明天早上我就給你騰房。”“那不行。”有財說:“你家的房子也不寬敞,又有車有馬的。再說了我一直想自己過,要過一種自食其力、不依靠別人的日子。”“那就得租一間房了,租誰家的呢?”守義突然一拍大腿說:“我想起來了,北街有個閆雙喜,從小在戲班子裏唱戲,聽說現在在一個縣劇團,還是一個名角。家裏給他分了一間房子一直空著,最近放出了話,想往外租。把它租來你看咋樣?”有財說:“行,小點沒關係,能住下倆人就行。”

守義出去後很快就回來了,他說:“談好了,一間廂房,每月租金兩塊錢。我叫上狼娃明天就去刷牆。”

轉眼就到了十月二十五日,三個人經過八九天的忙活,一個新房全部布置好了。牆壁刷得雪白,門窗油漆一新,屋頂吊著花頂棚,炕上鋪著新蘆席。秀雲是個巧手女人,剪了一個鬥大的紅喜字貼在炕頭,分外的醒目。有財還請了一個讀書人寫了一副紅對聯貼在門首。上聯是“千裏姻緣一線牽”,下聯是“萬朵梅花雙結對”,橫額是“花開並蒂”。

這時一個人拿著長鞭走進了院門,指著新房問:“這是譚有財家嗎?”有財回答說:“就是的,你有啥事?”來人說:“這就對了,你們快出來卸車。”三人出門一看,啊,嫁妝到了。原來周家用牛車提前把嫁妝送來了。三個人一起卸車,樟木箱子兩隻;油鬆板櫃一個;錦緞被子兩床;繡花枕頭一對;插屏鏡子一麵;臉盆、腳盆、尿盆各一個……另外還有一壇市酒和一籃掛麵。“周大媽想得太周到了,替女婿操盡了心。”守義對來人說:“大哥,請進屋,讓有財給你準備飯。”來人隻喝了一杯茶,便說:“我來時大媽吩咐過了,卸完車就回去,所以就不客氣了。”說完就讓牛車掉頭向回趕,守義硬給他的衣袋裏塞了一盒紙煙。

這幾天張守義就像一位指揮若定的司令官,他領兵布陣,嚴謹得當;他又像一個上情下達的勤務員,以身作則,細心周到。他比誰都忙,比誰都累。但是他忙的有功,累的高興,因為他在為一個朋友辦事,而且是辦一件終身大事。

翌日,天晴氣朗、大地榮妝。一輪紅日從東南方向冉冉升起,朝霞穿過淡淡的雲層,把金色的光輝灑向了山河大地。這裏的群山嶺連著嶺,峰望著峰,偉岸挺拔,蒼茫如翠。田野上的青禾已經泛綠,在陽光的照耀下,含霜帶露、碧波如茵。一溪清流奔湧而下,波光蕩漾、水聲嘩嘩。勤勞的人們在這裏栽植了無數的柿子樹和栗子樹,在這金秋十月已是果實累累、枝葉透紅,把這黃綠色的山川點綴得更加婀娜多姿、嬌豔秀美。

一支簡單而精幹的迎親隊伍披著朝霞、踩著霜露行進在沿山小路上。樹葉為他招手,河水為他歌唱,山花野草都以笑容祝賀:有財今天成親了!他們既沒有抬轎,也沒有拉驢,而是守義牽著他家的高頭大馬。馬背上備著雕鞍,馬脖子上掛著銅鈴,馬前額上係著一個大紅纓子,顯得威風凜凜、英氣壯觀。守義在前邊牽馬,狼娃在後邊挑擔。有財走在隊伍中間,他頭戴深紫色禮帽,身穿藏藍色長袍,肩披紅綢,胸戴紅花,更顯得英俊瀟灑。他無法控製心中的喜悅,他一路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西坡村的饑寒交迫,想到了司馬莊的白眼冷遇,更想到在柳鎮巧逢知己,轉眼又成為周家的乘龍快婿。今生今世有臘梅這樣漂亮又聰慧的妻子朝夕相伴,也確實心滿意足了。而此時此刻,他想得更多的還是責任。結婚就意味著一個人從幼稚走上了成熟,也標誌著一個人從被他人撫養而轉變為贍養他人。要為這個家庭不斷辛勞,要為這個家庭永遠奉獻,甚至用鮮血和生命去捍衛這個家庭的利益。

馬蹄嗒嗒,紅綢飄舞。迎親隊伍穿林越澗、跨溝過河,來到了周家門前。四合院內張燈結彩、賓朋滿座。他們剛到門首,便是一陣鞭炮齊鳴。一個後生上前接過馬韁,拴在了大槐樹上。周寧乾親自上前迎接並領著他們走進院內,這時六個吹鼓手奏起了歡快的鼓樂。堂屋已布置成婚典禮堂,“躬耕濟世”大匾下懸掛著《福祿壽三星恭喜圖》;桌案上銅爐內香煙繚繞;兩支大紅蠟燭燃放著黃焰;屋頂懸掛宮燈;地上鋪著紅氈。守義心想:這哪裏是嫁女,簡直就是招贅。

華先生主持了今天的婚典儀式。隻聽他一聲高喝,眾人便停止了說話。“家有梧桐招鳳凰,窈窕淑女引才郎。鳳凰展翅對成對,鴛鴦戲水雙結雙。有請新人入堂。”說罷大門外響起了三聲衝天雷。這時守義陪著有財向禮堂中央走來,東屋裏菊娥也攙扶著小姑臘梅來到禮堂中央。臘梅上穿團花牡丹紅緞襖;下著孔雀開屏碧綠裙;彩鞋配絲襪,紅纓蓋腳麵。頭頂大紅繡花蓋頭,更顯得漂亮尊貴、嬌豔嫵媚。華先生又喝:“拜天地。”“拜祖先。”新郎新娘按照禮程一一相拜。“拜高堂。”這時寧乾扶著母親從西屋緩緩走來。華先生已將一把紅木椅放在香案前,待老人坐定後,有財和臘梅便跪在麵前,額頭點地,行了三個大禮。

華先生又是一段高喝:“喜結百年好,夫妻同到老。荷花開並蒂,銀河度良宵。夫妻對拜!”“攙送姑娘出閣!”華先生剛一落音,隻聽臘梅高叫一聲“媽!”便扯掉了蓋頭,一頭撲在了周老太的懷裏,放聲痛哭:“媽,我不想走……”周老太也流下了淚水。臘梅出生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是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帶大。娘倆白天一起吃,晚上一處睡,為了彌補臘梅失去父愛所帶來的缺憾,周老太便把所有的母愛全部傾注到臘梅一個人身上,走路怕絆著,吃飯怕燙著。重活不讓她幹,輕活也盡量讓她少幹。就是平時的穿衣、梳頭也是母親一手管著。母女倆相依為命,她們就像衣服上的一對紐扣,誰也離不開誰。可是今日就要遠離家門、進入他鄉,如同生離死別、天各一方。怎能不傷心,怎能不流淚。周老太忍著悲痛,強裝笑顏地說:“傻孩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多哭。你往塵世上看,女孩兒家哪個都是要嫁人的。你放心,媽會經常去看你,你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有財也是個好娃,他會疼你愛你的,決不會讓你為難。”說著臘梅又哭了起來,眾人也都跟著傷心。

菊娥把一個飯碗遞到了有財手裏,她說:“有財你都看到了吧,臘梅是媽的心肝肉,長這麼大確實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該忍就得忍,該讓就得讓,臘梅在你家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周家人決不會輕饒你。吃這碗雞蛋是個講究,你一定要把它吃完。”有財一口氣吃下了四個荷包蛋,便對菊娥說:“嫂子你放心,我雖然是個粗人,但是我知道啥叫天地良心。將來如有慢待,那就天地不容。我們就要走了,咱媽今後全靠你和大哥多操心。”

這時華先生又重複了一聲:“攙扶姑娘出閣!”菊娥上前把臘梅扶起,替她擦幹了眼淚,頂好了蓋頭,手拉著手把她送出房門。臘梅一步一回頭,難舍難分。周老太再也不忍心看到女兒傷心的樣子了,還未等臘梅走出院門,她就捂著淚眼走進了自己的西屋。

大門外又吹奏起鼓樂,燃放起鞭炮。菊娥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臘梅邁過門檻出了大門,守義牽好馬在旁邊等候。狼娃端來了一個杌凳,放在馬身旁,恭敬地說:“請嫂子上馬。”臘梅撩起了蓋頭,說:“稍等一下。”然後和有財一起向兄嫂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說:“請大哥、大嫂保重,妹子我走了。”然後又向眾鄉親深鞠一躬,就準備踩凳上馬。這時寧乾上前拿去了杌凳,雙手把妹子抱起,放在了馬背上,然後向守義揮了一下手。有財、守義和狼娃便牽馬啟程,身後又是一陣歡快的鼓樂聲。

閆家大院裏點燃了一盞汽燈,燈光雪亮、明如白晝。院子中央擺了兩桌酒席。守義一家三口來了;狼娃來了;就連平時很少來往的劉顯和他的妻子也來了;其他相好的朋友也都來了,大家圍坐在一起。院子周圍還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雖然形式簡單,但是氣氛熱烈。臘梅已經取掉了蓋頭,她盤著烏黑的發髻,擦著鉛粉,抹著口紅,加上她天生的濃眉大眼、櫻桃小口,在燈光的映照下,更顯得端莊靚麗。周圍的人不停地誇獎:“到底是大戶人家的閨女,漂亮秀氣、落落大方,和平常人就是不一樣。”有財和臘梅輪番給客人敬酒,向圍觀者散發西瓜子,而回報給他們的是一聲聲的祝福和一陣陣的耍笑。

這天正好房東閆雙喜也從劇團回到家,他被有財特意請來參加了婚宴。在大夥的鼓動聲中,他給大家演唱了一段《五典坡》。唱完後掌聲不斷,大家要求再唱。他便即興發揮,說了一段快板:

各位鄉黨聽我言,飛龍引鳳到人間。

女婿俊,像潘安,媳婦俏,賽貂蟬。

王寶釧來有遠見,繡球專打薛平男。

織女牛郎手拉手,七夕相會鵲橋邊。

幸福美滿比蜜甜,來年生個親蛋蛋。

親蛋蛋!

又是一陣熱烈的鼓掌聲和叫好聲。夜已很深,客人和鄉親們一個個地散去,有財和臘梅也步入了洞房。這時空中月光皎潔,星辰燦爛,萬物生靈都為這一對新人恭喜和祝賀。銀河裏多了兩顆閃閃發亮的明星,人世間增添了一個幸福美好的家庭。

有財結婚後不久,給本莊一個姓王的財東做起了長工。其實做長工並非有財的初衷,早在他離開柳鎮之前就已下定了決心:再也不給別人幹了,要置地蓋房、獨立生活。可是眼下有一件事讓他進退兩難,按照心願他要搬回老家西坡村去住,那裏有他的祖墳,還有三媽時刻讓他牽腸掛肚。但是守義卻說:“就在本地安家吧,你離開西坡村時間太久了,人生地不熟,同時三媽是個病身子,有今天沒明天。你住在司馬莊,好歹有我們幾個人互相照應。”有財舉棋難下,也不敢輕舉妄動,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隻好去做長工,一幹就是一年半。

這一天傍晚,本來還是天藍如鏡、夕陽西照,一個安詳晴朗的春夜即將到來。可是就在太陽即將落山的一刹那間,西北方向有一片黑雲像惡禽猛獸一般向東南方向猛撲過來。一時間樹枝搖曳、麥浪滾滾、狂風呼嘯、沙塵橫飛、天昏地暗、地動山搖。司馬莊西門外官路上有七棵白楊樹被連根拔起,橫七豎八地倒在大路上,有的還被摔成了兩截。南場上劉顯家的牛棚房倒屋塌,一頭黑犍牛被活活砸死。姚二先生說:“這是一場五十年都不遇的大黃風,一定是哪個神靈在施法降罪。”

黃風持續了兩個時辰,天上終於出現了星光,地上也恢複了平靜。驚魂未定的人們正待入睡,突然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再次攪亂了鄉民的安寧。哭聲來自閆家大院,是臘梅給有財生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兒子。這一天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二年的三月初三。姚二先生又說了:“這娃生在黃風之夜肯定命運不好,不是多災多難,就是早年夭折。”

這一天是孩子的滿月。守義夫妻為孩子買來了漂亮的鬥篷,狼娃給表侄買了一個撥浪鼓。而操心最多的還是周老太,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她就來到有財家,中間回家隻待了三天就又來了。孩子的衣服、被褥是她一手縫製,還要給有財一家做飯,累得她腰酸腿疼、咳嗽氣喘。為了給孩子做滿月,她三個晚上都沒有合眼,給孩子趕製了兩套單衣和兩套夾衣,還做了一雙虎頭鞋。今天大家喜氣洋洋,歡聚一堂。周老太抱著外孫,笑得合不攏嘴。她對有財和臘梅說:“娃都滿月了,還沒個名字,你們看叫個啥好?”有財說:“媽,還是你給起個名字吧。”周老太說:“我看就叫興兒,讓你這家裏興旺發達。”有財歎著氣說:“什麼興兒發兒的,都沒用。你看我兄弟名叫有富,其實啥也沒得到,小小的就成了餓死鬼。我叫有財,可是一輩子都是個窮光蛋。”臘梅反對地說:“人的命,天注定,管他將來怎麼地。我看興兒這個名字就好,又好聽,也好記。”周老太一錘定音,說:“就叫興兒。”說著就在孩子的紅臉蛋上親了一口,對著孩子說:“興兒,你說奶奶講的對不對。有人說你生在黃風之夜,福薄命淺,我才不信那一套。說不定我娃還是個奇人,將來成龍變虎呢。”

這一天王財東家裏事不多,有財就在自己家中修爐灶。這時門外走進來兩個人,來人很不禮貌,既不敲門也不問話,就直接向裏闖。有財站起身問:“你們是幹啥的?”前邊那個長著滿臉胡須的人摘下了墨鏡,說:“有財兄弟,你不認識哥了。”“栓狗!”有財這才看清了來人,厲聲說:“你是誰的哥,快給我滾!”栓狗嬉皮笑臉地坐在了炕沿上,說:“有理不打上門客嘛。過去咱們都年輕氣盛,幹了些傻事,現在都把它當成陳年爛穀子,再不要提了。哥在淮南去了一年多,才回來,聽說兄弟已經娶妻生子,就和二奎過來看看你們。”有財一隻腳踩在長凳子上,一隻手提著瓦刀,憤恨地說:“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從前是你把我引上了邪路,接著又把我出賣,害得我無家可歸。我二次回莊後要不是守義哥全力相救,恐怕早已成為你的刀下之鬼。是妖你升天,是鬼你入墳。我還忙著呢,沒工夫跟你磨牙。快滾吧,不然我就要向外轟!”

這時興兒“哇”的一聲哭了。原來周老太把這裏安排好後,前天就回了家。今天臘梅看見來人不善,她非常害怕,緊緊地抱住興兒,蜷縮在炕牆角,就怕來人把孩子搶走。栓狗朝裏一看,無賴地說:“這就是弟妹,難怪別人都誇,確實長得水靈。我在蘇杭見的女人不少,還沒有這樣漂亮的。瞧,這臉蛋兒跟紅蘋果一樣。”說著伸手就向臘梅的臉上摸。有財的肺都給氣炸了,大聲罵道:“你個狗日的活得不耐煩了!”說著掄起瓦刀就向栓狗的頭頂砍去,栓狗把頭一偏,刀就落在肩丫子上,栓狗疼得“啊”地大叫了一聲,用手一摸,便是一把血。二奎看見主人受了傷,就操起頂門棍向有財掃來,有財用瓦刀一撥,棍子就掄到了一邊,有財順勢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了二奎的胸口上,二奎仰麵朝天跌倒在地,後腦勺在門檻上磕了一個大血包。有財提刀正要去劈,卻被栓狗從背後攔腰抱住。這時屋裏三人廝打成一團,娘哭兒叫、刀舞棍飛,驚動了四鄰。眾人把他們各擋在一邊,閆老大指著栓狗說:“你也太過分了吧!欺人都欺上門了,就不怕惹起眾怒,趕快走吧!”栓狗捂著肩膀,二奎按著腦勺,在眾人的譴責和鄙視下,像狗一樣溜出了閆家大院,栓狗還一邊走一邊回頭喊:“譚有財,你個鳥毛聽著,如果還想在司馬莊活命,就把你媳婦送來陪我養傷,不然我就叫你在這莊裏住不成!”

栓狗剛走,守義就帶著狼娃趕來了。一進門就問:“咋樣,臘梅和娃受虧了沒有?”有財說:“沒有。”守義氣憤地說:“栓狗就是一個畜生。這一年多的時間,他到淮南說是去做絲綢生意,其實啥都沒弄成,把搶劫勒索來的銀錢全部用在了吃喝嫖賭上。”狼娃接著說:“狗東西回來後聽說嫂子的模樣長得好,就開始想瞎主意。一天不除掉那賊,咱這日子就沒法過。”有財說:“光天化日就上門欺侮人,太可惡了!我幹脆放一把火,把他們一家全部燒死!”

“不能這樣!”守義堅決地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現在不比從前了,如果有個閃失,臘梅和娃咋辦!現在栓狗家豪勢大,又有潘麻子背後撐腰,硬來是要吃虧的。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依我看你還是帶著臘梅和娃離開這裏。”有財問:“到啥地方去?”“到周口。”守義果斷地說:“周家人好,住在他家安全。再說周大媽也離不開興兒。走的越快越好,你今天晚上把家裏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周口。”有財不甘心地說:“躲,要躲到何年何月,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守義安慰說:“兄弟你放心,這‘天’快要亮了。前幾天我拉貨晚上歇在龍門鎮同來客棧,和我住在一起的是八路軍江指導員,他說日本鬼子就要完蛋了,將來的天下就是人民的天下。窮人要翻身,國家要解放,像栓狗和潘麻子這樣的土豪劣紳肯定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所以咱們現在該忍的還要忍一忍,你說呢?”

栓狗回到家,氣急敗壞,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向來不吃虧的人今天肩膀上竟挨了一刀,幸虧是泥瓦刀,沒有刃,如果要是真刀還能把這條胳膊剁下來,這口惡氣如何能咽。他把兩個心腹二奎和三虎叫來問:“你們說,今天這事咋辦?”二奎後腦勺上的血包腫得像雞蛋大,鑽心地疼,沒好氣地說:“這好辦,今天晚上我帶幾個夥計到他家,把有財殺了,把娃摔死,把他媳婦給你搶來!”三虎說:“那恐怕不行,明火持杖地殺人搶人,村裏人能答應嗎,況且有財還有守義、狼娃那一夥幫手,弄不好咱們要吃大虧,我看咱們還是先讓一讓。”“讓個屁!”栓狗沒好氣地說:“你是烏龜,還是王八,就知道向後縮。二奎說的也不行。”栓狗停了一下又說:“你們過來。”二奎和三虎便湊到栓狗跟前,栓狗對著他們的耳朵:“這樣……這樣……”

晚飯後,有財和臘梅收拾好包袱行囊和興兒的用品,便早早地入睡了。約二更時分,二奎和三虎就像兩個幽靈一樣翻牆進了閆家大院,撥開了有財的門閂,鑽進了小屋。先把正在酣睡的有財拖到地上,給他嘴裏塞了一塊破布,然後把他捆綁結實,二奎便把他拖出大門。這時三虎又把臘梅拉到地上,臘梅拚死掙紮,三虎用一條毛巾堵住了她的嘴,並且凶狠地說:“老實點,不然我先掐死你娃。”臘梅抱著興兒,被連推帶拉地扯出了院門,和有財一起被放到馬車上,把車廂前後堵死。二奎坐在右邊轅頭看路,三虎坐在左邊轅頭趕車。馬車出了莊門,就向北駛去。

馬車到了澗子河邊,正準備過河,這時三虎用鞭杆向後一指說:“不好,守義騎馬趕上來了!”二奎一聽著了急,轉過頭就向後邊看。這時三虎摸起身旁的一塊磚頭,猛然砸在了二奎的頭頂,二奎一聲都沒吭就栽下了車轅,倒在了亂石灘上。三虎這時把纜繩向懷裏一拉,馬車便掉回頭,然後緊加一鞭,馬車就向西南方向奔去。

到了一個山前,馬車停了下來。三虎先給有財鬆了綁,然後抽出他們嘴裏的毛巾和破布,他對有財說:“有財哥,現在已經到了周口,你們下車吧。”有財驚魂未定,疑惑地問:“這到底是咋回事?”三虎憤慨地說:“栓狗殘忍成性,喪盡天良。今晚叫我和二奎把你們搶劫出來,在澗子河結果了你和娃的性命,然後把嫂子拉到社公廟去,他在那裏等候……”有財感激地說:“原來是你救了我們。”三虎接著說:“我早已對栓狗恨之入骨,所以今晚一定要讓你們逃出虎口。別說了,你們趕快去嫂子的娘家吧。”有財說:“那你咋辦?”“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三虎激昂地說:“深山老林,有我棲身的地方。”有財和臘梅一起跪在地上,有財說:“兄弟你俠肝赤膽、大義滅親,舍身救了我的全家性命。上有蒼天作證,我譚有財今生今世如果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就讓車碾馬踏、炮打雷擊。”說完對著三虎就是一拜。三虎也急忙跪倒在地,雙手扶著有財說:“都是天涯受苦人,何必行此大禮。你們趕快走吧,栓狗的耳目甚多,小心後邊追來。”說著便推著有財讓他快走。有財和臘梅剛走了幾步,就聽見一聲鞭嘯,緊接著“嘩啦”一聲巨響,他們回頭一看,馬車已翻進了河穀底。三虎朝著山林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澗子河灘的二奎並沒有死,隻是被磚頭擊昏了頭。他蘇醒過來,用手一摸,滿臉都是血。他顧不了許多,連滾帶爬地向社公廟方向跑去。此時的栓狗已經等得焦急,便走出了廟門,看見二奎一個人來了,便抓住衣領問:“有財媳婦呢?”“栓爺,你手放輕點,聽我說……”聽完二奎說出事情的經過,栓狗怒氣衝天,凶狠地說:“好你個三虎,吃裏爬外的東西,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等我把你抓回來,非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接著他對二奎說:“走,咱們趕快追!”二奎說:“早走遠了,咱們追不上了。”“他們肯定跑到了周口,咱們到他丈人家去搶人。”二奎勸解說:“恐怕搶不來。他家人多勢眾,還有人在軍隊裏當官。”“鳥官!”栓狗藐視地說:“國民黨現在被共產黨打得連自己都顧不上了,還有時間管這些。再說了,他吃糧在外,遠水解不了近渴。”二奎說:“栓爺,你聽我說,光咱倆人去,是絕對不行的。得搬兵,得把潘麻子請下山。”栓狗說:“也好,你連夜去白骨梁,見了潘麻子就說,叫他無論如何都得下山,替我出這口氣。快去吧!”

深夜,操勞了一天的周老太全家正在熟睡,忽然聽見門環搖晃、哭聲傳來。周寧乾急忙披衣下炕,走到院子裏,隔著大門問:“是誰呀?”“是我,大哥快開門。”寧乾開門大吃一驚,隻見臘梅披頭散發,懷裏的興兒哇哇大哭,一旁的有財衣衫不整、驚恐萬狀。忙問:“你們這是怎麼了?”“大哥呀!”臘梅哭著跪在地上說:“你救救我們呀,活不成了!”周老太聽見哭聲,連拐杖都顧不上拿,顫顫悠悠地走到大門口,她先把興兒抱起來,叫寧乾和有財把臘梅扶進堂屋,問有財:“到底出了啥事?”有財便把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反了!反了!”周老太勃然大怒,厲聲說:“沒王沒法了。有財你攙著我走,咱到縣政府告他去。”寧乾勸慰著說:“媽,你別急,現在先把他們安頓好,把娃哄乖,做些吃的,然後再說應該咋辦。”

吃過早飯,周老太還要堅持到縣政府告狀。寧乾反對地說:“媽,去不得。現在的政府黑得很,有理沒錢就打不贏官司。更何況栓狗野蠻成性,官府也不會把他怎樣。”“難道就讓他們這樣地欺侮?”周老太怒氣難消。有財說:“媽,這事不用你老人家操心。栓狗和我的仇怨很深,還是我回司馬莊,叫上守義、狼娃當麵和他理論,文的武的都能行,大不了就拚上這條命,臘梅和興兒就托付給你們了。”說著就向外走,寧乾立刻阻止說:“你不能去,去了白送死。事情不會那樣簡單,咱們得想個長遠辦法。今天不會有啥事,別人跟我約好了,要到秦渡去看一頭牛,天黑才能回來。有財你今天哪裏都別去,在家裏照看好咱媽和臘梅。”說完就背上褡褳跨出大門。周老太這時也消了些氣,說:“你們就放心地住在這裏,誰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進咱這周口寨。”

當天中午,二奎帶著十個土匪進了司馬莊。二奎一見栓狗就說:“栓爺,潘司令今天有事確實來不了,讓熊隊長帶著九個弟兄來了。”栓狗把熊隊長請進堂屋,以禮相待,並叫二奎安排在院子裏大擺酒席,招待白骨梁的土匪。栓狗對熊隊長說:“今天晚上咱們血洗周口,事情辦完後,搶來的糧食和錢歸你,有財媳婦歸我。然後我就和你一起上山,過幾天神仙日子。”

太陽落山,夜幕降臨。菊娥已經做好晚飯,就等寧乾回家一起用餐,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回來。周老太說:“不等他了,咱們先吃。”一家人剛端上碗,飯還未進口,忽然聽見門外坡下人聲呐喊,而且越來越近。“不好!”有財放下飯碗一躍而起,吩咐臘梅:“你看好咱媽和興兒,我出去了!”說著就在門後拿起一把大鐵鍁,奪門而出,像個大將軍一樣“橫刀立馬”,站立在土崗的最高處。

果然是栓狗帶領的土匪到了,黑壓壓的一大片,拿著刀槍,舉著火把,有的還蒙著臉,紛紛向土崗上爬來。栓狗一眼就看清了有財,他說:“有財,你還翻了天了,打傷了我的人,搶走了我的車。你快把三虎給我交出來,然後帶上你媳婦跟我回司馬莊。你給我看祖墳,你媳婦伺候我養傷,不然我就滅了你丈人的全家!”有財把鐵鍁向前一橫,怒氣衝衝地說:“栓狗,你個狗日的太狂了吧,都攆到親戚門上來了。現在我跟你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連累其他人。你把你的人馬撤出周口,我就跟你回司馬莊,或殺或剮,水煮油炸隨你的便。你如果還不識相,那就走著看。我手裏這把鐵鍁也不是吃素的,你們上來一個,我就砍死一個,上來兩個,我就劈死一雙,你栓狗再上前一步,我就鏟掉你的狗頭。”栓狗說:“鳥毛,死到臨頭了,還想逞英雄。我不要你,炒著吃都不香。弟兄們上,把有財給我捆了!”

這時周口的青壯年男女都已經來了,他們手舉大刀長矛,群情激憤。華先生也來了,他擠過人群,站在了前邊,說:“聖人曰‘禮之用,和為貴也。’都是鄉裏鄉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何必動刀動槍的。你們說,是要錢還是要糧,咱們好商量。”“商量個屁!”還未等栓狗開口,二奎就衝了上來,他因傷頭上纏滿了白布,就像給死人戴孝一般。他伸手就給華先生一個大嘴巴子,說:“少斯文!一不要錢,二不要糧,老子專門提人頭來了。”可憐的華先生,一個窮教書匠,一輩子謹小慎微,沒得罪過任何人。可是今天眼鏡被打碎了,門牙也被打掉了,口鼻直流血。這時熊隊長指揮著土匪奪掉了有財手中的鐵鍁,把他五花大綁起來。栓狗氣焰囂張,瘋狂地吼叫:“不怕死的再上!”

“我老婆子來了!”隻見周老太手提拐杖、大義凜然,緩步走上了土崗。她厲聲說:“這是誰家沒教養的孩子在說話!我問你: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誰不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你們有沒有母親?你們有沒有姐妹?難道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姐妹也可以被人搶,被人糟蹋嗎?”眾匪徒聽見周老太這麼一說,都情不自禁地把刀槍收了回去,有的還向後退。周老太把頭發向後一攏,接著說:“孩子們,你們的父母等著你們平安回家呢,你們的妻子兒女也等著你們早點團聚呢。快回家去吧,再這樣傷天害理是要遭到報應的!”“別聽她胡說!”栓狗一看軍心渙散,心裏就急了,便大聲叫喊:“死老婆子,少給我造謠惑眾。趕快把你女子給我送出來,不然我就殺掉你的全家!”周老太毫不示弱,高聲說:“我看你們誰敢,有種的從我老婆子身上踩過去!”這時熊隊長掏出了盒子槍,“啪、啪!”朝天放了兩槍,說:“老婆子再嘴硬,我先崩了你。弟兄們上,血洗周家!”那些亡命徒便向前猛衝。

“大膽!”隻聽一聲驚雷般的大喝,一支官兵從天而降,個個手端湯姆森衝鋒槍,把匪徒團團圍定,站在最中央的就是全副武裝的周寧坤。周寧乾也來了,他把母親牢牢地護在了身後。周寧坤嚴厲斥責:“這是哪裏來的盜賊,竟敢在此地撒野。多行不義必自斃,今天是你們的末日到了。”熊隊長窮凶極惡地狂喊:“敗軍之將,還配言勇,弟兄們不要怕,跟著我上!”隻見周寧坤把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向上一揮,命令道:“打!”隨著一陣“噠噠噠噠”的槍響,熊隊長的腦袋便開了花,栽倒在土崗下。匪徒急忙向後退。栓狗聲嘶力竭、垂死掙紮,狂呼道:“鳥毛,不許後退,再給我衝!”此時的二奎已經殺紅了眼,他赤著上身,高舉大刀,一馬當先地向前衝去。周寧坤又一揮手,“噠噠噠噠”的槍聲再次打響,二奎立刻穿腸破肚、血肉橫飛,栽進了土崗下的積水潭中。這時栓狗才害怕了,呐喊一聲:“快撤!”匪徒放開腳步就向後跑。“站住!”周寧坤又是一聲大喝。栓狗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樣,原地站定不敢動彈。周寧坤命令道:“把你的死人抬走。”栓狗急忙叫人拖住兩具屍體的腿,像兔子一樣逃跑了。

原來周寧乾上午壓根就沒有去秦渡買牛,而是去了西安。他估計到家裏今天會出大事,同時也聽說二弟正在西安開會。他在皇城大樓找到了周寧坤,把家裏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周寧坤立刻找到警備司令部的高參謀長,說明來意後,高參謀長立刻給他派出了一個步兵排,並讓崔副連長親自帶隊。還特別交代,一切聽從周主任的指揮。官兵打退栓狗後隻在周家吃了一頓飯,便連夜返回了西安。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其實這不算大難,隻是一場虛驚。今天周老太特別高興。寧坤兒回來了;臘梅全家都在這裏;大女兒臘月也領著女兒雪花來了。臘梅給她生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外孫興兒;菊娥也給她生了一個孫子旺兒;更巧的是翠萍也在柳鎮給他生了一個孫女名叫紋靜。三個孫兒出生前後相差不到半年。當然最讓周老太揚眉吐氣的還是以大獲全勝平息了這場驚世駭聞的禍患。並且從這場災難中看到了周家人個個有骨有氣、有膽有識。她吩咐寧乾:“今天炒八道菜,把華先生和眾鄉親都請來,我們喝一頓慶功酒!”

周寧坤換上了一身便裝,禮帽長衫、淺口皮鞋。他麵目和善、彬彬有禮,儼然一個中醫郎中相。他給最心愛的、也是第一次見麵的興兒買了一把鍍金長命鎖,也給侄兒旺兒買了一個銀質項圈。他親自把金鎖戴在了興兒的脖子上,然後把他抱在懷裏親的沒個夠。他說:“看,長得多俊,像個女娃一樣,蟲眉鴿眼的。”有財把回家後的一切事都說給了寧坤。寧坤也說:“你走後不到半年,胡長官就給我官複原職。我明白當時他是殺雞給猴看,可是他又離不開我這樣的軍醫官,也就即往不咎了。我離開柳鎮時,你嫂子一再囑咐,如果回家一定要看看你和臘梅,叫你們的日子不要過得太艱難,缺啥就說,我們一定要幫你。”有財感激地說:“你和嫂子為我操盡了心。我一定要爭氣,不讓臘梅和興兒再受磨難。可恨這栓狗……”

有財剛說了一聲栓狗,半睡中的興兒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臘梅怎麼哄都不行,喂奶也不吃。周老太聽見興兒哭,急忙走進來幫著哄,但是哭聲仍不停,而且越哭越厲害。興兒哭,臘梅也跟著哭,一邊哭一邊說:“都是那挨千刀的栓狗害的,從前天晚上我們被拉上車,興兒就沒安寧過。哎呀你們看!興兒發燒了,頭燙得跟火炭一樣。這可咋辦呀!興兒如果有個好歹,我也不想活了……”寧坤用手心摸了摸興兒的前額,又側耳聽了聽呼吸,他說:“不要著急,是受了驚嚇又著了涼。先服半包‘小兒安’,再每隔三個時辰服一次‘傷風散’,用溫開水服下。要不了兩天,就會全好。”服藥後興兒停止了啼哭,慢慢地睡著了。寧坤又問有財:“你下一步準備咋辦?”有財說:“司馬莊是回不去了,還是回我的西坡村,在那裏蓋房、置地。”周老太反對地說:“你哪裏都別去了,就在這裏。華先生在獅子溝有幾麵窯,我叫你大哥去挑一麵好的,你們一家就住在那裏。咱們住在一起,看誰還敢欺侮你。我也離不開興兒,以後我每天都能過去看他。”

這時寧乾進來招呼說:“客人都坐齊了,你們快去給鄉親們敬酒吧。”院子裏外賓朋滿座,推杯換盞、猜拳行令。大家既為東家祝賀,也為自己開心。世態變化、喜怒無常,人間善惡、終有定論。此情此景使周寧坤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他想起了蘇東坡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周大媽確實想外孫了。前天和昨天,她兩次請華先生帶話,讓臘梅趕快把興兒送過來,不然她就要親自去接。

今天上午,臘梅喂過了雞,鎖上了窯門,就帶著興兒向紫霞峪來了。興兒一聽說去外婆家,比過大年還高興。他兩步一蹦三步一跳地向前跑。一會兒用樹條子抽打路邊的馬鞭草,一會兒拿石頭子兒砸樹上的老鴰窩。

興兒已經六歲了,他今天上身穿著沒領沒袖的白底黑條小坎肩,下身穿著黃布白邊半截褲,光腳丫套著偏口麻涼鞋,鞋鼻梁上一對大紅纓子耀眼奪目。臨走前,華先生給他剃了個光光頭,乍看就像一個小和尚。興兒的眼睛不是很大,但是一雙小眼珠子黑白分明,十分有神,就像老鼠眼睛一樣骨碌碌亂轉,似乎連地縫裏的螞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奶奶!我來了。”還未進周家大門,興兒便大呼小叫,接著便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周老太的廳房西屋。“興兒,我的乖孫兒!”周老太把興兒一抱,興兒就順勢一縱身跳上了奶奶的炕頭,撲在了奶奶的懷裏。臘梅急忙喊:“快把鞋脫了,別把奶奶的被子踩髒了。”周老太毫不在乎地說:“髒了就髒了,反正這裏是娃們的地方。”邊說邊伸手從炕櫃裏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黃燦燦、油汪汪的雞蛋糕。周老太拿起一個就塞到興兒嘴裏。興兒一邊大口地嚼,一邊說:“好七(吃),好七、真好七。”周老太又拿起一塊遞給臘梅,說:“你也嚐嚐。”臘梅接過雞蛋糕,仔細看了看,但沒有吃,又放回到原處。興兒才不管這些,狼吞虎咽,一個接著一個吃,還沒嚼幾下就往肚子裏咽。突然,他用手卡著喉嚨,翻著白眼,臉憋得通紅,嘴裏“啊,啊”直叫。周老太急忙把手伸到興兒口中去掏,好容易,興兒才緩過了氣。臘梅責怪地說:“沒出息的樣子,誰又沒跟你搶,差點兒把你噎死。”周老太抱怨地說:“看把娃餓成啥樣子了,胸前的肋子一根一根的都能看得見。興兒這次來,就不回去了,住在這裏和旺兒也是個伴兒。興兒你說呢?”“那太好了!”興兒扔下正吃著的雞蛋糕,一把摟住奶奶的脖子,高興地說:“我就喜歡和奶奶在一起,和旺兒玩。咦,旺兒呢?咋一直沒見人?”

“我來啦!”隨著一聲呼叫,門外又闖進一個渾小子。他穿著一件對襟紅布衫,一條白短褲,腳蹬一雙藍布鞋。也是光頭,隻是後腦勺上多留了一撮長發,人們都叫它“氣死貓”。旺兒比興兒略微胖些,但腿腳特別靈活,加上那雙大眼睛,就像一條隨時都能溜走的大鯉魚。

旺兒把興兒從炕上拉下地,說:“咱倆比比個子,看看誰高?”和旺兒一起進門的菊娥說話了:“別學的鋼嘴硬舌頭,要叫哥。”臘梅笑著說:“他們相差才一個月,就不要這樣稱呼了,都叫名字,還顯得親切些。等長大了再說。”這時,興兒和旺兒並肩站在了一起,他們一齊問道:“奶奶,你看我們誰高啊?”周老太端詳了一下說:“好像旺兒……”,興兒一眼看出旺兒踮起了腳後跟,忙壓著他的肩膀說:“不算不算,你還想搗鬼呢!”這一次他們都站正了,周老太仔細看了一下說:“差不多,還是興兒猛一點。”

菊娥從廚房裏走來說:“媽,飯做好了,咱們準備吃飯吧!”周老太說:“好,你先往桌子上端,我們一會兒就過去。”菊娥在臘梅的幫助下做好了麻什麵,一一地端到了堂屋的飯桌上,就等著婆婆他們過來吃。這時臘梅說:“嫂子,你招呼他們吃吧,我得回去了,有財在山上砍柴,也該回來了,我得給他做飯去。”菊娥不高興地說:“飯都擺上桌子了,你現在卻要走,連一點人情都沒有。結婚才幾年就和我們這樣的生分,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就這一碗飯的工夫,還能把有財餓著?不行,咋說也得吃了飯再走。”臘梅倔強地說:“嫂子,真不行,有財一大早就上了山,現在也該回來了。門鎖著他又沒帶鑰匙,進不了屋他會著急的。”說著就扭身向門外走,菊娥實在攔不住,隻好說:“強人隻有自己吃的虧!”

臘梅連給母親一句道別的話都沒說,也沒有給興兒囑咐什麼,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娘家。她是淌著眼淚走在回家路上的。她一邊哭一邊想:我怎麼把日子過成這樣了!連自己的兒子都養不起,放在了娘家,真是羞死了。我也長著兩隻手、兩條腿,不缺不殘,不聾不啞的,為啥會處處不如人呢?兄妹四人中,大哥勤勞能幹、勤儉持家,日子過得豐盈富足、吃用不缺;二哥在外當官,有權有勢、受人尊敬,人人眼紅;大姐嫁給了富家,後院有車馬,前院有店鋪,自己吃喝不愁不說,年年還車載馬馱地給娘家送吃的、拿用的;而自己呢,叫外人說來俊秀聰慧,丈夫也精明強幹,但是家裏總是窮光景,一家三口人連肚子都填不飽。一年到頭,生糧憑大哥給家裏背,熟食靠母親向屋內提。這個窮家還要靠媽和哥操心到何年何月,我啥時候才能自食其力、自給自足,在人麵前能說幾句硬氣話!

吃過午飯,旺兒拉著興兒的手說:“咱們到園子裏玩去。”興兒問:“園子裏有沒有狗?我可怕狗了。”旺兒說:“笨蛋,狗有啥可怕的,我還吃過狗肉呢。你放心,園子沒有狗,可好玩啦,你一去就知道了。”說話間,他們已經下到了河穀底,跨過紫霞河,上了河岸向前走。興兒一邊走一邊問旺兒:“哎,你剛才說你吃過狗肉,那狗肉好吃不好吃?是啥味兒?”旺兒笑著說:“你是貓吃糨子,老在嘴上挖抓呢。我跟你說,狗肉可好吃了,還帶著一股甜味,下次有了我也讓你嚐嚐。”

翠微山前一隴田,鬱鬱蔥蔥茵如煙。

清風過處花飄香,萬紫千紅果味甜。

好大的一個果園,正南正北,四四方方,有三畝多地。滿園是粗杆高枝、碧樹濃葉、果紅葉綠、蔥蘢百態。最南邊是兩排整齊高大的杏樹和桃樹,在萬物複蘇的春天,這裏桃紅杏白,花朵鮮豔。兩個月後,海棠杏和水蜜桃就相繼成熟,金燦燦的大杏和紅豔豔的蜜桃鮮豔奪目,香氣撲鼻,令過往行人由不得駐足觀賞。緊靠桃杏又是兩行石榴樹和沙果樹,在豔陽高照的盛夏,正是石榴、沙果開花結果的季節。石榴花是最美麗的花朵,火紅的花瓣、碧綠的花葉,鮮豔奪目,傲然怒放。如果把“紅花配綠葉”這句話用在石榴花上,我覺得最恰如其分。沙果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果實,它形似蘋果,而比蘋果小巧玲瓏。其果味酸中帶甜、甜中有脆。待到花落果熟時,成群結隊的孩子們就像蜜蜂采花粉一樣,來到這裏摘嚐鮮果、品食美味。再向北就是大片的柿子林。

現在正是金秋十月,正值柿子的成熟季節。大紅的柿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燈籠一樣掛滿枝頭。在暗紅的樹葉映襯下,更顯得琳琅滿目、晶瑩剔透。柿子不但香甜可口,而且能夠滋肝潤肺,是秦嶺山區不可多得的優良水果。周家的柿子品種最全,有猶如茶壺的牛心;有形似瑪瑙的火晶;還有大尖頂、小尖頂、火柿、水柿、秋麵蛋兒等等。柿子飄香,香傳十裏,連烏鴉、喜鵲都把它作為爭食的對象。

興兒一看這些又紅又大的柿子,頓時饞涎欲滴,餓勁就又上來了。他順手摘下一個大柿子就用牙齒咬。“啊!”興兒把嘴裏的柿子一口吐在地上,對著旺兒連連撇嘴:“咋這麼難吃?”“笨蛋”旺兒嘲笑地說:“連這都不懂,硬柿子當然是澀的。你往樹頂上看,樹梢上有兩個軟柿子,你能不能爬上去摘下來。”興兒仰著頭向樹頂望去,隻見一個細細的樹枝上並排結著兩個大柿子,紫紅透亮,外邊還蒙著一層薄霜。空中有兩隻烏鴉正在左右盤旋,好像隨時都要啄食。

興兒眼巴巴地望著那兩個軟柿子,但是又高又細的樹枝隻能讓他“望梅止渴”。他無奈地搖頭說:“樹太高了,上不去。”“真是笨蛋,看我的!”旺兒邊說邊脫藍布鞋,“呸呸”給兩手掌心吐上唾沫,搓了幾下。抱住樹幹,就像猴子一樣,“嗖嗖”不幾下就攀到了樹頂。他兩腿夾住一根樹枝,一個鷂子翻身,伸長胳膊便摸到了那兩個軟柿子,把它連同樹枝樹葉一起摘下,噙在了嘴裏。然後又像泥鰍一樣,“嗖”的一聲溜下了樹幹。整個動作敏捷利落,輕鬆自如。旺兒還未站穩,便把柿子掰下一個遞給興兒。興兒咬了一口,又涼又甜,清香無比,但是旺兒方才幾次嘲笑他是“笨蛋”,興兒心裏確實不是滋味。

第四章

夜很靜了,寧乾走進了母親的西屋,說:“媽,你咋還沒睡?”周老太在油燈下一邊縫著衣服一邊說:“旺兒下午爬樹,把布衫掛爛了,我給他撩幾針。你在田裏忙活了一天,也不早點睡?”寧乾說:“我想看看孩子,不知道他們睡覺老實不老實?”

炕上的興兒和旺兒並肩躺著,兩人蓋著一條被子。旺兒平時是和父母睡的,但是今天興兒來了,便非要和他擠在一起睡。這時兩個孩子都光著身子,被子早被他們蹬到了一邊。寧乾低著頭拉起被子,輕輕地給他們蓋好,又把興兒露在外邊的胳膊放進被窩裏。“別拉我,我能爬上去,我不是笨蛋。”興兒一邊說著夢話,一邊掄起剛剛放進被窩裏的胳膊,一掌拍在了旺兒的胸口上,旺兒“啊”地叫了一聲,於是兩個孩子都翻滾了起來。周老太放下手裏的針線,俯下身子,拉開了興兒搭在旺兒身上的手臂,一邊輕輕地拍,一邊低聲地吟唱:“南山風,北山雨,黃狗攆著花公雞。黃狗汪,公雞啼,月亮星星眨眼呢……”兩個孩子終於安靜了下來,又呼呼地睡著了。

寧乾坐在炕沿上,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說:“媽,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一下。”“說吧,啥事?”周老太仍然沒有抬頭,繼續縫補著衣服。寧乾說:“我想把鬼藏溝邊上的四畝荒灘買下來。”周老太一愣,這才抬起了頭說:“那可是個亂石灘啊,全是石頭,連草都不長,要把它變成地種上莊稼,太難了。”寧乾不緊不慢,仍然邊抽著旱煙邊認真地說:“我知道不容易,但是便宜。韋保長說了,隻要給保公所交一石麥,他就開置地文約,蓋縣政府的大印,這地方從今往後就是咱們的了。”周老太已經縫好了衣服,放在旺兒的身邊,他提醒著兒子:“韋保長可是個黑腸子,鄉黨們都叫他瞎閻王,跟他打交道可要多長個心眼,小心叫他把你裝進去。”“這一點我也知道,但他一個大保長,總不能跟咱胡說吧。”周老太搖搖頭說:“反正這事我心裏不踏實。”

寧乾收起了旱煙袋,繼續說:“媽,我知道這裏頭名堂多,不是那麼簡單。但是咱們家的人口在增多,臘梅和有財那邊也要操心,不增加土地不行了。我打聽過,現在向外賣地的人很少,就是有也十分的金貴。這塊地買下來,隻要咱肯下工夫,兩年就能整平它。我想把石頭挖完後,就在地周圍栽上核桃樹,既能遮陽,核桃下來還能賣點錢。那個地方離水近,說不定還能種水稻。”周老太把身子向寧乾跟前挪了一下說:“想的倒是好,但是真正幹起來麻煩多著呢。咱這地方一出門,不是上山就是下溝,家裏就你一個主勞力,平常的罪已經夠你受了,現在還要下這樣大的苦。亂石灘是個無底洞、你渾身能有多少力氣?你看你剛滿四十,頭發就開始花白了,老大不好當啊!這都是咱祖上傳下來的苦命。”寧乾不解地問:“媽,你經常提到咱祖上,咱祖上到底是從哪裏搬過來的?我祖爺到底是個啥人?你也該給我們說清楚了吧,不然連家譜都沒法續。”周老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擺著手說:“夜深了,你也回房睡去吧,明早還要上山收苞穀。荒灘的事,你再想想,反正我不讚成。”“嗯,那你也早點睡吧!”寧乾一邊說一邊把夜壺放在了母親的炕前,然後輕輕帶上門,回到了自己的東屋。

因為是陰天,看不到月亮,也望不見星星,到處一片漆黑。勞作了一天的莊稼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山區顯得格外的寧靜。隻有幾隻貓頭鷹蹲在樹杈上,眼珠裏放射出黃色的幽光,“嘔吼,嘔吼”地哀叫著,好似在哭喪,也好像是叫魂,讓人聽見身上起雞皮疙瘩,心裏直發怵。

“我才不是笨蛋!爬樹有什麼了不起,旺兒能爬上去,我也一定能爬上去。”天剛蒙蒙亮,興兒就從炕上爬了起來,奶奶和旺兒還在熟睡著。興兒穿好衣服,拉開了房門,走出庭院,一個人來到了果園。果園還在黎明之中,雲遮霧障,朦朦朧朧,四野裏寂靜無聲。

興兒來到一棵大杏樹前。這棵杏樹兩丈多高,半摟多粗,樹上還有一些卷曲的黃葉,橫七豎八的黑色樹枝向著四麵八方伸展,就像幾條張牙舞爪的蒼龍。興兒向上望去,左邊的一根樹枝上有一個好大的老鴰窩,像是用毛草和樹枝搭成的一個毛茸茸、厚實實的大繡球。興兒樂了:有窩就有鳥,有鳥就有蛋。等我爬到樹頂,掏出鳥蛋,拿回家讓旺兒看一看,叫他說到底我是笨蛋,還是他是笨蛋!

想到這裏,興兒就學著旺兒的樣子,脫下了麻鞋,在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就向樹幹上爬,誰知剛爬了一半就摔了下來。他想“這奇怪了,爆裂著的樹皮看起來就像魚鱗一樣澀,但是爬起來竟是這樣滑,簡直跟擀麵杖一樣。”興兒沒有泄氣,再次向上爬,好容易爬到樹幹頂端,他就伸出一隻手去抓樹枝,誰知這一換手,兩腿就不聽使喚了,“咚”的一聲,又摔到了地上,把屁股摔得生疼。興兒不服氣:“我今天不爬上這樹,就不吃飯了。”於是他脫掉上衣,勒緊了褲腰帶,同時也總結了前兩次失敗的原因。這次上樹時他盤起了兩條腿,用腳掌心夾住樹幹,手腳密切配合,穩紮穩打,一節一節向上攀,爬到了樹頂,先歇了一口氣,這才抓住樹枝又向老鴰窩攀去。

老鴰窩就在頭上方,興兒騎在一根大樹枝上,左手抓穩一根樹條,右手就伸進了老鴰窩。“呀,有一個光光的、圓圓的東西,一定是老鴰蛋,我抓到了!”他很慶幸地用手一抓,向上一提,“啊……怎麼這樣冰涼?”“蛇,蛇!”他抓起了一條大蛇。興兒大驚失色,急忙甩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條蛇吃飽了老鴰蛋,這會兒正盤臥在溫暖的老鴰窩裏睡覺,突然被驚醒,抬起頭就向興兒攻擊過來。這是一條帶有紅色花紋的蝰蛇,當地人叫它“野雞紅”,有二尺多長,這時它吐著火紅的芯子,伸長著脖子,扭動著又細又長、令人生畏的身軀,咄咄逼人地向興兒衝來。“媽呀!”興兒一鬆手便從樹上摔了下來。他爬起身,顧不上穿鞋,光著腳丫子拚命向前跑。那條蛇也從樹上躥了下來,“嗖嗖嗖”地跟在興兒後邊追。“救命啊!救命啊!”這時蛇已追上了他,它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的牙齒,就向興兒的腿肚子上咬來。

“孽障!”正在這危急萬分之時,有個人一個箭步衝了上來,一隻腳踩住了蛇腰,身子一彎便抓住了蛇頸,把蛇提了起來。那蛇繼續吐著紅芯子,在那人手中拚命掙紮,並用身軀一圈一圈地纏緊了那人的胳膊。“好險那!”那人說:“這是一條劇毒蛇,人被咬傷後,是治不活的。”興兒這才慢慢回過神來,恨恨地說:“快把它殺了!”那人說:“不要殺,放掉算了。”“放掉它還會咬人。”興兒心有餘悸地說:“長得這麼害怕,還咬人,殺了它,蛇皮可以做胡胡[注1],蛇肉還能吃。”那人說:“它又沒有咬著你,何必要傷他的命!”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河穀邊,把纏在胳膊上的蛇身一圈一圈地拉開,然後猛一揚手,蛇就被扔進了河穀底。

“叔叔,你是誰?在哪裏住啊?”興兒好奇地問著。那人說:“我叫肖玉華,是躉[注2]周家柿子園的,就住在那個茅庵裏。”原來在果園的西北角,是一個平平整整的打麥場。打麥場的北端,又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茅庵。茅庵內火炕爐灶、鍋碗瓢勺,樣樣俱全。周家人平時在這裏看管果園,麥收季節又在此處燒水做飯。茅庵兩側還種植著時鮮蔬菜和四季花木。眼下正是仲秋季節,蘿卜白菜,根紅葉綠;丹桂瑞菊,爭相怒放。他們把麥場茅庵點綴得溫馨壯麗、生機盎然。大家都說這是周家的花園。

肖玉華問興兒:“你是誰家孩子?怎麼一大清早就跑到這裏來了?”興兒說:“我叫興兒,寧乾是我舅。到園子裏爬樹掏老鴉蛋來了。你是怎麼看見我的呢?”肖玉華說:“我清晨正在麥場上練功,聽到你叫喊就知道出了事,便跑過來了。”

“練功?”興兒一聽就來了興趣,剛才遇蛇所受到的驚恐早已煙消雲散,便打破砂鍋問到底:“肖叔叔,你練的是啥功?能不能教我兩招。”“你學這沒用。我練的是戲功,就是演戲的架子功。”“啊!我明白了,你原來是個唱戲的,就是戲台上‘哇呀呀’的大花臉,我最愛看戲了,幹脆你就教我唱戲吧!”“這不行。”肖玉華不耐煩地說:“我要看果園,還要賣柿子,忙的跟鬼吹火一樣,哪裏還有時間教你唱戲?”“不嘛,不嘛!”興兒拉住了肖玉華的衣襟開始耍賴:“我就要唱戲,就要唱戲,你不教我,我就不讓你走。”“我還被你黏上了!”肖玉華很生氣地一邊扯著興兒的手,一邊說:“早知道是這樣,我剛才就不該救你,讓蛇把你咬死算了!”

“咋啦,咋啦?”正在這時旺兒跑來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興兒,你啥時候跑到這裏來了,害得奶奶跟我到處找,我還以為叫狼把你吃了。這是誰?是不是他打你來?”“不是不是,他是好人。”興兒急忙替肖玉華辯解:“要不是他,我就被蛇吃了。那是一條很大很大的大花蛇,舌頭尖得像穀杈,身子長得像井繩,可怕極了。這個肖叔叔本事大得很,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伸手就握住了蛇頭,然後掄了個‘響鞭’,大花蛇就被扔進了溝底。你知道不知道他是個幹啥的?”旺兒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他是個唱大戲的,他剛才答應我了,要給我教戲,你願意不願意學?讓他給咱倆一塊兒教。”肖玉華非常生氣地說:“你這孩子怎麼學會了撒謊,我什麼時候答應給你教戲了。我還忙著呢,哪裏娃多你們到哪裏耍去。”“不行不行,我就要跟你學戲。”興兒拉住肖玉華的衣襟死死不放,旺兒也拉住了肖玉華的一隻手,苦苦哀求說:“肖叔叔,我也要跟你學唱戲,你給我倆一起教吧,求求你了。”肖玉華被一左一右兩個孩子纏得實在沒辦法,隻好說:“戲行是個苦行。夏練大小暑,冬練二三九。劈叉能扯斷筋,翻跟頭會磕破頭,嗓子能喊啞,骨頭能折斷。你倆能行嗎?”興兒挺著胸說:“能行!隻要你肯教,抽筋斷骨都不怕。”旺兒也昂著頭說:“隻要能唱戲,揭皮也願意。”肖玉華兩手一拍,說:“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明天清早起,你倆就過來學戲吧,挨罵不許哭,挨打不許叫!”興兒和旺兒高興得一齊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然後齊聲高叫:“老師!”

“哎!”肖玉華既是答應,也是叫板,接著高唱:“叫賢弟莫跪地將身站起,你哪裏怎知道我的心思。正講話又隻見烏雲四起,寒風吹天地暗大雪紛飛!”一段激昂悲壯的秦腔,概括了秦人秦風的粗獷豪放,黃土文化的厚重寬廣。這聲音響徹在高山峻嶺,穿透了長空雲霧。這是勞動人民對心聲的最好抒發。

鼓打五更秋夜盡,雄雞報曉東方白。次日大清早,興兒和旺兒準時來到果園。肖玉華白衫白褲、緊口布鞋,他身材勻稱、眉清目秀。這時手提一根蘭穗馬鞭,正在麥場中央“趟馬”。他揮鞭躍步,踢腿跌叉,把“翻身上馬”、“勒馬收韁”、“策馬揚鞭”、“馬失前蹄”以及“躍馬潭溪”等戲曲程式表演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

肖玉華收功後汗不淋、氣不喘。他命令興兒和旺兒道:“練功開始。”然後他在窗台上點燃了一支檀香,就讓兩個徒弟在牆根下倒立。興兒和旺兒並排站在茅庵的山牆根,然後雙手著地,猛吸一口氣,腰一弓腿一蹺,雙腳就搭在了頭頂的牆壁上。整個動作幹淨利落、敏捷到位。肖玉華拍手道:“好,唱戲沒有功,就像做飯沒有蔥……”“哈哈哈哈!”興兒被逗得大笑。“嚴肅點,笑什麼!”肖玉華一邊訓斥著隨手就是一馬鞭抽在了興兒的大腿上,興兒再也不敢出聲了。肖玉華接著說:“無論文戲,還是武戲,都要從練功開始。武戲文唱,文戲武功。這是一個好演員必須具備的條件。翻撲跌打、閃轉騰挪,十八般武藝樣樣都要學會。給我聽著!”肖玉華用馬鞭指了一下香爐說:“一炷香著完後才能放下腿,能不能撐住?”“能。”興兒頭上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滾,旺兒已經掉下了淚,肖玉華又問:“累不累?”“累。”興兒脫口而出。話音未落,身上就又挨了一馬鞭,肖玉華更嚴厲地問道:“到底累不累?”“不——累。”興兒和旺兒有氣無力地回答著。“大聲點,跟個蚊子叫一樣。”“不累!”興兒和旺兒硬著頭皮大聲回答。“不累是假的。你們要知道,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香才著了三分之一,耐心撐著吧。”

興兒用舌頭舔了舔流到嘴邊的汗珠和淚水,他看了看旺兒,旺兒正艱難地咬著牙,皺著眉。他們伏在地麵上的兩隻胳膊就像斷了似的,腰就像錐子在紮,生疼生疼的。興兒真想不顧一切地放下雙腿,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覺。旺兒哪裏受過這樣的苦,恨不得立馬就說:“我不學戲了,現在就要回家。”他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擠眼睛又是努嘴巴。但是他們沒有打退堂鼓,繼續堅持著。這時偏巧從屋後茅坑裏飛來兩隻蒼蠅,“嗡嗡”地在他們眼前亂飛。一會兒落在了興兒的鼻尖上,一會兒又趴在旺兒的耳朵上,氣得興兒真想把它一口吃掉。肖玉華看見了跟沒有看見一樣,既不轟,也不趕,隻是悠然自得地邁著八字步。興兒氣得咬牙切齒,在心裏直罵:“這個人就像是吃石頭長大的一樣,竟這樣的心硬。他將來一定斷子絕孫!”

肖玉華又說話了:“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有一出戲名叫《三岔口》,說的是兩個英雄豪傑任堂惠和劉利華,在酒店裏黑夜相遇,他們都把對方誤認為是自己的敵人。於是鋼刀嗖嗖、白刃相逢,高撲低打、腿掃拳飛,一直打到了天亮。演這出戲,除了拳腳敏捷和刀工嫻熟以外,主要看點是輕功。他們個個就像貓一樣輕手輕腳,上騰下躍、左躲右閃。為啥叫你們練倒立,就是為以後的輕功戲做準備。”

肖玉華看了一下香爐說:“香已著完了,你們收功吧。”肖玉華話剛落音,興兒和旺兒就癱軟在地上。旺兒呻吟著說:“我的媽呀!”興兒掙紮著叫:“我的奶啊!”他們就像癩蛤蟆被牛踩了一蹄子——渾身沒一處是好的。興兒拉著哭腔問旺兒:“你咋樣,還能站起來嗎?”旺兒有氣無力地說:“骨頭全散架了。你把我背回去,我給你吃個大鴨梨。”興兒說:“你就是給我端一碗肉也沒用,我的腰都斷了,腿也麻了。”

“起來!”肖玉華手中的馬鞭一揮,大聲命令道。興兒和旺兒就像被蠍子蜇了一下,“嗖”地從地上翻身站起,再也不敢說骨散咧,腿斷咧。整整齊齊地站在了老師麵前。肖玉華說:“今天就練到這裏,明天按時來,下課!”興兒急忙說:“你還沒教我們唱呢?”肖玉華黑著臉說:“急什麼!飯要一口一口地吃,戲要一步一步地學,一天時間就能學成個戲?明天來,對著水甕練唱功,後天來,在麥場上翻跟頭。”

周家堂屋的二樓上,菊娥雙手撐著大口袋,寧乾用大鬥給裏麵灌麥子。裝滿兩口袋後,寧乾讓菊娥再取一條口袋。菊娥說:“一石麥子已經裝夠了,還要口袋做啥?”寧乾陰沉著臉說:“變卦了,又加了五鬥。”菊娥一聽就上火:“他一個大保長為啥要打自己嘴巴?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現在說變就變,我看這地咱買不成了,留著給韋保長家裏埋死人去!”寧乾大聲吼道:“你婆娘家就知道個鍋大碗小。叫你取口袋你就取,說那麼多屁話能頂啥用?就是天塌下來,也有我們男人頂著呢!”

周老太在樓下聽到頭頂在吵架,便拄著拐杖走出西屋,對著樓上問:“你們吵啥呢?有多大的事值得大呼小叫的?”菊娥委屈地說:“韋保長不講理,說變就變。買那塊河灘地,他還要再加五鬥麥子。”“難道穀子還發了斜杈了?”周老太一聽就生氣,她說:“小小的一個保長就喝人血呀,他要是當了縣長,還能把咱活吞了。寧乾你給我下來,這地咱不買了,爛河灘還能挖出金子來!”

母命難違,寧乾隻好下了樓,把母親扶到凳子上坐下,說:“媽,是這樣的。前天寫契約是一石麥子,趕昨天去開土地證,韋保長拿來了縣政府的公文,說是新增了墾荒稅,每畝地一鬥二升麥。咱這四畝地就是四鬥八升,另外還有印章稅,是二升麥,合到一起就是五鬥麥子。”“墾荒稅、地約稅、畜稅、鬥稅、牙口稅,還有沒有咱老百姓的活路,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周老太氣得連拐杖都摔在了地上,寧乾彎腰從地上拾起了拐杖,遞到母親手裏,安慰著說:“媽,地買成買不成不要緊,你千萬不要氣傷了身子。不就是五鬥麥子嘛,咱們勒一勒褲腰帶,半年時間就省下來了。如果把這地買下來,務好了,一年要收多少糧食。我也是除了這一步,再沒有其他路可走了。要說韋保長,現在當官的誰不是這樣貨色,官大一級壓死人呀!這世道哪條路都是黑的。”

周老太恨天、恨地,也恨自己的兒子太倔強。但是她也沒有太充分的理由能夠說服兒子,隻好無奈地說:“你們都長大了,翅膀也變硬了,就自己拿主意吧!反正韋保長的心黑著呢,往後有你受的苦!”

“半個月的基本功練習已經完了,今天開始排折子戲。”肖玉華仍然手持馬鞭,站在麥場中央,向兩個徒弟鄭重宣布。“噢!排折子戲嘍,咱們就能穿花衣上戲台唱大戲了!”興兒一高興就把旺兒抱了起來,在麥場上轉了半個圈。“別高興得太早了!”肖玉華威嚴地說:“排折子戲難著呢,既要背台詞,還要練身架,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時間,一出戲是排不出來的。”“噓!又吹燈拔蠟了。”興兒做了個鬼臉。“老實點!”肖玉華又是一馬鞭抽在了興兒的屁股上。“不許亂說話,不準亂動彈。今天排的這出戲名叫《蘇武牧羊》。內容是在北國的沙漠荒郊,匈奴降將李陵向漢朝使臣蘇武勸降的故事。劇中有兩個人物:一個老生,一個小生。今天由興兒扮演老生蘇武;旺兒扮演小生李陵。聽清楚了沒有?”“聽清楚了!”興兒和旺兒高聲回答。

“好,現在就學兩個人的對唱。李陵唱前半句,蘇武唱後半句。打、打、吃打。李陵唱:弟兄們相會在——”旺兒立即學著唱:“弟兄們相會在——”“蘇武接唱:荒郊外。”興兒急忙唱:“巷郊外。”肖玉華糾正道:“是荒郊外,不是巷郊外。再唱!”興兒隻好再唱:“荒郊外。”“李陵唱:我含羞帶愧——”“我含羞帶愧——”“蘇武接:跪塵埃。”“跪塵奶。”“笨蛋!”還沒等老師說話,旺兒就指責上了:“咋又成了跪塵奶了,你是不是想吃奶呀!笨蛋!真是個大笨蛋!”興兒對旺兒說他是“笨蛋”,早就耿耿於懷。今天旺兒又當著老師的麵這樣譏諷他,興兒不由得火冒三丈,便反唇相譏:“你才是個大笨蛋!”並且一邊罵一邊用手推旺兒。旺兒沒有任何防備就被興兒推了一掌,摔倒在地上,他站起身便飛起一腳踢在了興兒的肚子上。“哎喲……”興兒一隻手捂著肚子,另一隻手伸出五個指頭,上去就在旺兒的臉上抓了一把。旺兒用手一摸全是血,“哇!”的一聲嚎哭起來。

打架就發生在一瞬間。肖玉華還沒有回過神,兩個孩子就已經打成了一團。他急忙上前把他倆分開,生氣地說:“你們是學戲來了,還是打架來了!我要處罰你們,都給我去倒立,三炷香著不完不準收腿。咳、咳……”肖玉華話沒說完,就抑製不住地大聲咳嗽起來,並且越咳越厲害。他便捂著嘴,蹲在了地上。興兒急忙湊到老師身旁問:“老師,你怎麼啦?是不是我們讓你生氣了?”旺兒也帶著哭腔說:“老師你別生氣,我們再不打架了。”肖玉華擺著手說:“不要緊不要緊,我歇一會兒就好了,今天就學到這裏,你們回家去吧!”興兒不安地說:“老師,那你回屋去睡覺,我們走了。”興兒和旺兒一邊回頭望著老師,一邊走出了果園。

“興兒!你給我出來!”菊娥拉著旺兒的胳膊,怒氣衝衝地來到周老太的西屋門口,指著興兒大聲說:“你咋這麼狠,看把旺兒的臉抓成什麼樣子了。你比他大,他把你叫哥呢,當哥哥的就應該讓著弟弟,可你倒好,不但不讓,還動手打他。旺兒的臉全被你抓破了,你說現在咋辦?”興兒不服氣地說:“是他踢了我的肚子,我現在肚子還疼著呢!”旺兒也不退讓,指著興兒大聲說:“是你先推我來,把我都推倒了。”“誰讓你罵我笨蛋?”“你就是笨蛋,把‘荒’唱成‘巷’,把‘埃’唱成‘奶’。笨蛋,笨蛋,大笨蛋!”興兒被激怒了,上前又要抓旺兒的臉,旺兒也向興兒的身上踢。周老太急忙抱住興兒的後腰,菊娥也扯住了旺兒的胳膊。但是周老太是個小腳,菊娥也是個半大小腳,她們怎麼也攔不住像牛犢子一樣廝打的兩個娃。

正在這時,寧乾背著柴捆跨進了大門。看到這番情況,他扔下柴捆,快步走進堂屋,照著旺兒的臉“啪啪”就是兩巴掌。“媽!”旺兒大哭著撲進了菊娥的懷裏。“這日子過不成了!”菊娥對著寧乾哭喊:“我們娘倆都是多餘的,現在就給你騰地方。旺兒咱們走,就是沿門要飯,也不回這個家了。”說著,她就拉著旺兒向院子裏走,寧乾大喝一聲:“你敢!今天你要是跨出大門一步,這輩子就休想再進周家!”“啊!我前世到底作下啥孽了呀!”菊娥隻好退回了堂屋,抱著旺兒走進了自己的臥房,趴在炕上“嗚嗚”地痛哭起來。

寧乾沒有理他,他把母親扶回西屋的炕上,又給興兒擦幹了眼淚和鼻涕,說:“媽,你別往心裏去。菊娥不懂事,我一定讓她改掉那些個壞脾氣。”周老太擺著手長歎了一聲說:“都是冤家!”

下午,菊娥做好了麵條,給婆婆和興兒各端了一碗,放在八仙桌上,說:“媽,你吃飯。”說完,她就回到自己的東屋睡覺去了。周老太看了看桌子上的飯,對興兒說:“興兒,你把這碗飯給你妗媽端過去。”“嗯”興兒很聽話地端著飯碗,拿著筷子走進了妗媽的臥房,對著還躺在炕上的菊娥說:“妗媽,你別生氣了,都是我不好,不該和旺兒打架。你快吃飯吧,不然會餓病的。”菊娥沒有理他,繼續睡覺。興兒沒轍了,隻好說:“妗媽,你要是還生氣就把我打一頓,或者叫我給你撓癢癢。”菊娥“撲哧”一聲笑了,摸了一下眼睛坐了起來,說:“就你這個小嘴兒會說話。把八哥能說下樹,把死人能說活。我的脊背正癢癢的,快給我撓撓。”菊娥撩起了後衣襟,興兒就用手指在她的背上抓。“這邊,這邊,上下撓有疙瘩的地方。好好,真舒服,你比旺兒強,他不但撓不對地方,還把人摳得生疼。”

撓完癢癢後,菊娥非常高興,從皮箱裏拿出了一個紅蘋果,遞給興兒說:“撓脊背有功,這是妗媽獎給你的。”“妗媽真好!”興兒接過蘋果剛準備吃,旺兒就走進來了。興兒說:“旺兒,你先咬一口。”旺兒毫不客氣,張開嘴就咬了一大口,於是倆人你一口,我一口,一個大蘋果很快就被他們吃完了。他們十分開心,上午“驢踢狗咬”的事早就忘掉了。吃完蘋果,他倆放聲高唱:“弟兄們相會在——荒郊外,我含羞帶愧——跪塵埃。”菊娥說:“好聽,往下唱啊!”旺兒說:“後麵的老師還沒教呢,不會了。”興兒說:“等老師明天都教會了,我們再給你好好地唱。”“對,你倆玩去吧。”興兒和旺兒手拉著手,一蹦一跳地走出了大門。

晚上,寧乾坐在炕頭,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他對正睡著的菊娥說:“咋了,還生我的氣?”菊娥冷冷地說:“你是咱家的老天爺,燒香磕頭地供著敬著還來不及呢,誰還敢生你的氣。你想打誰就打誰,你幹脆把我們娘倆都打死算了,還能給你省些糧食。”寧乾心平氣和地說:“我今天不打旺兒能行嗎?你沒看他倆狗咬仗的那架勢,誰把他們能拉開。你不讓我打旺兒,難道讓我打興兒嗎?我咋能下得了手?臘梅太不容易了,沒辦法才把娃托付給咱們。我們隻能把興兒管好、帶好,不能讓娃受委屈。這是咱們當舅、當妗媽的責任。”菊娥的氣終於消了許多,坐起來說:“我也不是糊塗人,明白這個道理。可你也不該對旺兒下那麼狠的手,他畢竟是個娃嘛!他的半個臉都被你打腫了。”寧乾用長滿厚繭的大手輕輕地摸著旺兒的臉,旺兒睡得正香,但是嘴角還在抽動,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樣。寧乾心裏非常難受,他說:“事後我也很後悔,不該把娃打得那樣重。”說著他的兩行淚水就滾了下來。“他爸!”菊娥一頭撲進了丈夫的懷裏,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興兒和旺兒準時來到麥場。麥場裏靜靜悄悄、萬籟俱寂。他們走近茅庵,庵門緊閉。興兒叫門:“老師老師,我們練功來了。”屋內如同死水一般安靜,無聲無息。旺兒上前推門,門裏上著閂。興兒覺得事情不妙,便對旺兒說:“咱們推吧,來,一,二,三……”門“哐當”一聲被撞開了,眼前的情景令他倆大驚失色。肖玉華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嘴角上還有一道道的血印。更可怕的是,炕邊有個粗瓷碗,碗裏有半碗汙血,還發出一股腥味。“老師死啦!”旺兒嚇得大哭起來。興兒說:“不會的,你別胡說。我回家去叫奶奶,你在這裏看著老師。”旺兒說:“好吧,那你可要快點,我一個人在這裏害怕!”

興兒急急忙忙跑回家,喘著粗氣說:“奶奶,老師快死了。”周老太吃驚地問:“你說的是哪個老師?別著急,說清楚。”興兒緩了口氣說:“躉柿子園的,也就是教我們唱戲的那個肖老師。”“你說的是肖玉華,他怎麼了?”“清早我和旺兒到園子裏請他教戲,他沒有起來,也不會說話,還吐了很多血。”“啊!可能又是癆病。”周老太心裏明白了,便從立櫃裏取出一個木頭藥箱,讓興兒背著,她自己拿起拐杖,說:“興兒,咱們走。”

周老太來到茅庵,看了看肖玉華的臉色,又按了按他的脈搏,便示意興兒打開藥箱。興兒摳開了鐵扣,扳起了箱蓋,周老太已經爬在了炕上,跪在肖玉華身邊。她解開了肖玉華的上衣,對興兒說:“取黃酒!”“知道了。”興兒熟練地把一個玻璃酒瓶遞給了奶奶。周老太打開瓶蓋,在嘴裏噙了一口黃酒,低著頭“噗噗”地噴在了肖玉華的胸脯上。然後她卷起袖子把酒抹勻,緊接著就是左擠右壓、上提下按地推拿,直搓得肖玉華的身上由青變紫,由紫變紅。周老太又對興兒說:“準備火罐!”“好來。”興兒就從藥箱裏取出兩個陶瓷小罐,兩張黃紙和一盒火柴,一一地擺放在奶奶麵前。“玉刀!”“好。”興兒答應一聲就從藥箱的夾層裏拿出了玉刀。所謂的玉刀,其實就是被打碎的細瓷碗碟中有刀刃形的碎片。周老太接過玉刀便在肖玉華的左胸肋處劃了一刀,刀口處立即冒出黑紫色的血液。周老太拿起火罐,放入黃紙,劃著火柴,點燃黃紙,便“啪”的一聲把燃著火的瓷罐扣在了刀口處。周老太接著又以同樣的方法把另一隻火罐扣在了肖玉華的右胸肋門上。兩個神秘的陶瓷火罐就像兩塊磁鐵一樣,在周老太的嚴格操作下,牢牢地吸在了肖玉華的胸脯上,紋絲不動。

周老太接過興兒遞來的濕毛巾,擦去了頭上的汗水,又喝了半碗開水,緩了緩氣,便對旺兒說:“回家對你媽說,叫她煮半鍋麵糊稀飯,裏麵放上山藥、紅棗和鹽。煮好後,你拿瓦罐提過來。興兒,你用這鍋再燒些開水。好了,你們都去辦吧。”

待旺兒把稀飯提來,肖玉華的臉上已經泛起了紅暈,胸口和肚子也在一陣陣地抖動。周老太“啪啪”兩下揭去了火罐,肖玉華便“啊”的一聲蘇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剛說了一聲:“這是……”突然又大聲咳嗽起來,接著又昏迷過去了。“返魂丸!”周老太對興兒喊道,“哎。”興兒答應一聲便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小紙包,交給了奶奶。周老太打開紙包,從裏麵取出一個指頭大的黑色藥丸,放入肖玉華的口中,肖玉華本能地嚼食起來,周老太又用調羹給他的嘴裏灌了一些溫水,肖玉華的眼睛便緩緩地睜開了。他看了看周老太,又望了望興兒和旺兒,便問:“我是怎麼了?你們都在忙什麼?”興兒說:“老師,你剛才病得可怕極了。”旺兒說:“老師,要不是我奶奶,你就沒命了。”

肖玉華看了看地上的血碗,又看到炕上的那些工具,心裏就什麼都明白了。他非常感激地對周老太說:“大媽,是你救了我的命啊!”周老太把一碗稀飯遞到肖玉華的手中,說:“肖師傅,你先把稀飯喝了吧,飯裏的山藥是滋陰的,紅棗是補陽的,都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肖玉華顫抖著雙手捧起飯碗,他已經兩天水米未進了。他一口氣喝下了兩大碗稀飯,接著便淚水盈眶地說:“大媽,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也知道這一生就此完了。沒想到能遇上您這位活菩薩,我是被你從鬼門關上拉回來的。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報答您老人家的救命之恩。”周老太笑著說:“我哪裏是什麼活菩薩,隻是個普通的山溝老婆子。出門人在外,誰沒有個七災八難,我看到了還能見死不救。肖師傅,你是哪裏人?從前是做啥的?為啥流落到了這裏呢?”

“說來話長。”肖玉華洞開了記憶大門,他說:“我老家在周至縣樓觀鎮。家裏很窮,兄妹又多,我九歲時就流浪到西安,經好心人引薦到易俗社學藝。拜黨甘亭為師,工正小旦,肖玉華就是老師給我起的藝名。十五歲出師後,在西安鑫藝社跟班唱戲,十七歲就有了名氣。那時楊虎城的母親經常來西安,每次都要看我演的戲。像《大拜壽》、《金玉奴》都是我的看家戲。”周老太太插話說:“那後來怎麼又不唱了呢?”“軍閥混戰,民不聊生。”肖玉華接著說:“從劉鎮華率領的鎮嵩軍圍城,到胡宗南主政西北,西安人就沒有安寧過。老百姓連肚子都填不飽,哪裏還有錢看戲啊!今年正月剛過,劇社就維持不下去了。二月初四,金社長把我們召集到一起,說:‘各位師傅們,實在對不住了。每人發十元金圓券,各自謀生去吧,等社情有了好轉,兄弟我一定登門相請。’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還有啥可講的呢?我帶著十元錢就回到了周至。”

“那後來呢?”周老太急著問,肖玉華接著說:“屋漏偏逢連陰雨,人窮又遭瘟神欺。我一回到家,媳婦就病了。”“啥病?”“癆病。”“咋也是癆病?”“是殺人的癆病!我用那十元錢給她四處求醫看病,藥還沒吃完人就斷了氣,我守著我媳婦的屍首,哭啊,恨啊!老天爺咋就不給我肖玉華留一條活路呀!”周老太給肖玉華倒了一碗開水,非常同情地說:“真是個苦命的人啊!這就叫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後來你咋辦呢?”肖玉華喝了一口水,緩了緩氣接著說:“在鄉親們的幫助下,我借債埋葬了媳婦後,隻好再次流浪。背巷裏打過更,大街上賣過藝。最後就流落到這裏,躉下了你家的柿子園,就算暫時安下身。”

“天無絕人之路。”周老太安慰道:“我雖然不會看相,但是我觀你的容貌,就不是個平常人。眼前隻是因為世道混亂,你的時運也不好。災難不會纏著你沒完沒了,你總會有出頭的一天,是金子早晚都要發光!”“我真希望大媽的話能是金口玉言。”肖玉華不由得轉悲為喜,說:“就憑大媽的這番好話,我也得有信心活下去。我心裏清楚,是遇見貴人了。從躉果園開始,周大哥就對我百般照顧。把園子低價合給我,還提供了生活之便。這次得下這冤孽病,如果不是你的聖手相救,就是十個肖玉華,恐怕也都走進鬼門關了。”

周老太一邊從藥箱裏取藥,一邊說:“好話不能說得太早,病還沒有完全好呢。這是一包‘珍鸛丹’,你每天服兩次,每次服四粒,空腹服下。要記住,避風寒、忌辛辣,正臥靜養。從今日起,一日三餐都由孩子們給你送,直到把病養好。興兒旺兒,你倆在這裏伺候好肖老師,不許打鬧,有啥事及時跟我說。肖師傅,你好好養病,我先走了,改日再過來看你!”肖玉華掙紮著要下炕相送,被周老太攔住了。他再一次滿含熱淚地說:“大媽,你慢點走。待我病輕點後,一定要登門拜謝!”

陰曆十月二十日,周家全家總動員,男女齊上陣,還有菊娥娘家的兩個兄弟,大勇和二強也都前來幫忙。他們扛著钁頭鐵鍁,提著撬杠麻繩,來到鬼藏溝挖石開荒。鬼藏溝是獅子河的一條分支河流,起至東南,流向西北。因為水土嚴重流失,遇澇發大水,天旱無濕地。隻有沙石,沒有泥土,所以此地一直無人問津,“鬼藏溝”也就因此而得名。菊娥一看這滿地白花花的大石頭,就泄了氣。“我的媽呀!一石五鬥新麥子,就換來這個亂石廄。別說種不出糧食,連根蒿子都長不成。”

興兒和旺兒卻喜歡這個地方,他們一看見這些鋪天蓋地的白石頭就高興了。興兒藏在一個臥牛般的大石頭後邊對旺兒說:“旺兒,你能找到我嗎?”旺兒把鯉魚眼睛睜得溜圓,東瞅西瞄,終於看見了興兒所藏的地方。可是當他剛要靠近,興兒卻又藏到了另一個石頭後邊。旺兒也不傻,他從另一方向左轉右拐,繞到了興兒身後,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叫道:“找到了,抓住嘍!”興兒推開旺兒說:“不算不算,玩這個沒意思,咱們打雪球吧。”“好啊!”於是,他們各自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邊,拿起小石頭向對方扔,看誰能打中誰。

周老太到鬼藏溝來既要幫兒子開荒,而且還要管好兩個懵懂的孫子。一看見他們打起“雪球”,她就急了,忙喊道:“你倆不要命啦!這是石頭,不是皮球。真要打到頭上,可是一個血窟窿。來,咱們搬石頭,你倆揀小的搬,看誰搬得多,搬得快?”於是祖孫三人和菊娥一起搬石頭,一趟一趟地向溝邊抱。按照寧乾的吩咐,他們把石頭壘到溝邊一字排開,形成了一道堅固的河堤。

寧乾為了墾荒地,昨晚費了好大的工夫,用粗麻繩編成了一個軟背簍。現在他讓大勇和二強揀最大的石頭挖,他自己往河灘旁背。寧乾在周口是出了名的“鐵肩膀”,山上的五畝坡地和峪口的七畝平地,無論是施肥栽種,還是收割裝運,都是憑他的肩膀背出來的。這時,他把軟背簍挎在背上,蹲下身子,大勇和二強便把一塊剛挖出來的大石頭向他的背上放。這塊石頭不下三百斤重,壓得寧乾差點趴到地上。但他咬緊了牙,運足了氣,就像舉重運動員那樣慢慢地站了起來。臉上黃豆大的汗珠直向下滾,額上的青筋也暴得老高。他一隻手扶著石頭,另一隻手拄著木棍,就像爬一樣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動。周而複始,往返穿梭,他不叫一聲苦,不說一句累。

“開飯了!”菊娥向大家招手。午飯是提前在家裏蒸好的南瓜包子,在石灘裏支鍋現煮的紅豆稀飯。周老太舀了一碗稀飯遞到寧乾手裏說:“你先把這碗稀飯喝了,然後再吃包子,這樣對你的脾胃有好處。”寧乾喝完稀飯,便拿起一個包子,遞給了興兒。誇獎道:“先給你吃,我興兒今天幹得特別好,一上午搬了不少石頭。不像旺兒,就知道捉螃蟹玩。”

興兒一聽說旺兒捉螃蟹就傻眼了。他想,自己隻知道傻乎乎地搬石頭,就沒看見旺兒去捉螃蟹。他一邊吃著包子,一邊向旺兒走去。問道:“旺兒,你捉了幾隻螃蟹?快分給我一個。”旺兒看見興兒就像看見了瘟神一樣,雙手捂住瓦罐口就向一旁躲,忙說:“一上午才捉了兩隻,把手都夾爛了,打死我也不能給你!”菊娥在一旁說:“旺兒,你就分給興兒一個吧,下午還能再捉嘛!”興兒賭氣地說:“小氣鬼!給我都不要了,我自己去捉。”說完,他便拿著小鐵鏟,到河邊的濕地裏找螃蟹去了。

寧乾吃了四個大包子,喝了兩碗稀飯,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雖然火柴這時已在農村普遍使用,但是寧乾仍然習慣使用他的火鐮。他給煙鍋裏裝滿旱煙絲,然後從衣袋裏拿出火鐮。那是一個刀刃型的厚鐵塊,他把一些舊棉絮夾在刀刃旁,接著再從衣袋裏取出一塊雲母石,便“嚓嚓”地在刀刃上“拚”,三兩下就“拚”出了火星,火星點燃了棉絮,棉絮點燃了煙絲。他猛吸了一口,濃濃的煙霧就從嘴角噴薄而出。他覺得非常的香甜和舒服,仿佛解除了全身的疲憊和勞累,消除了一切的枯燥和煩惱。寧乾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他雖然長年累月地背貨挑擔,重負在肩,但是他從來沒有被生活所壓垮。渾身好像鐵打鋼鑄一般。他身板挺直,腰腿健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也因為風吹雨打、歲月衝刷,使剛滿四十歲的他兩鬢就染上了花發,古銅色的臉膛也刻上了深深的皺紋。

寧乾一邊抽著旱煙,一邊看著兩個孩子無憂無慮地在河溝邊玩耍嬉戲。他從內心發出了喜悅,臉上掛滿了笑容。男子漢是家庭的頂梁柱。生活的重負,日月的艱辛,都應該由自己承擔。用血肉之軀、汗津之勞,能換來全家的溫飽,就是最大的欣慰;能看到孩子們健康地成長,家庭經濟不斷地發展就是最大的快樂。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上下五千年,東西南北中,曆來都以農耕為主。農民是改變山河風貌,征服大自然的先鋒隊、主力軍。像周寧乾這樣頑強不屈、百折不撓的傑出農民,他不僅是個體農家經濟建設的堅強基石,同樣也是中華民族改天換地的英雄勇士。

“寶貝,寶貝!”一家人正在安靜地吃飯,忽然聽見興兒大喊大叫。別人都不相信,大勇和二強先跑了過去。隻見興兒手裏拿著一個“泥娃娃”,大勇接到手,用衣襟擦了擦,便發出了金燦燦的光亮。“金佛!”大勇一邊跑一邊喊:“挖出寶了,挖出寶了!”他把金佛交到周老太手中。周老太掏出手絹,仔細擦幹淨了金佛身上的泥土。於是,一尊三寸高、兩寸寬、金光閃閃的笑臉大肚彌勒佛就呈現在眾人麵前。“阿彌陀佛!”菊娥急忙跪在地上磕頭:“佛爺顯靈,佛祖賜福。你保佑我家老少平安,沒災沒病!”眾人看著哈哈大笑,唯有周老太沒有笑,也沒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她把金佛交給了寧乾,然後對著家人說:“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但不知這到底會是福,究竟還是禍!”

兩天後的一個上午,周老太對正在院子裏玩耍的興兒和旺兒說:“你倆能不能把那隻蘆花雞抓住?”興兒說:“沒問題!”說完他便貓著腰,向院子裏正在找食吃的雞群靠近。看著已經接近了那隻蘆花雞,他就像猛虎撲食一樣撲了過去,可是那隻蘆花雞就像屁股上長著眼睛,看著興兒剛剛靠近,它便“撲棱”一聲,拍著大翅膀飛上了牆頭。興兒不僅沒有抓住雞,還弄了一手雞屎。倒是旺兒聰明,他先向院子裏撒了一把苞穀粒,待到雞群返回啄食時,他從牆上取下一個竹篩子藏在身後,慢慢走近雞群跟前,便對準那隻蘆花雞,用竹篩子向下一扣,蘆花雞就被扣住了。旺兒倒提著兩個雞腿對奶奶喊道:“逮住了,逮住了!”周老太說:“提到廚房去,叫你媽把雞殺了。”

菊娥提著兩個雞翅膀走到婆婆麵前說:“媽,雞好好的為啥要殺?”周老太說:“正因為好好的才要殺呢,如果是病雞還殺不成。你快去把雞殺了,燉成湯,要用雞湯給肖師傅補身體。”菊娥一聽就生氣了,她嘟嘟囔囔地說:“一個躉柿子園的人還成了爺了,一日三餐地供著還不行,現在還要喝雞湯。是不是過幾天還要吃咱家的牛肉?當初興兒和旺兒要跟他學唱戲,我和寧乾都不同意。沒聽人說:‘寶場戲坊,瞎娃的地方。’最後還是聽了你的話讓他們去了。現在事情來了,又是傷又是病的,今天燒稀飯明天燉雞湯,不知道要伺候到何年何月。再說了,咱家就憑這隻蘆花母雞下蛋呢,殺了它以後給你和你兩個孫子吃啥呀!”

“我叫你殺隻雞,又不是叫你去殺人,哪裏來的這麼多鹹淡話!”周老太很生氣,用拐杖敲著地麵說:“你隻知道一隻雞,一個蛋的重要,就不知道啥叫人命關天。我們周家曆來是以禮以信傳家,以情以義待人。肖玉華能在咱家躉園賣果,就和我們有緣分,我們怎能看著他病成這個樣子,而見死不救呢!你成天又是燒香又是拜佛,就不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從今天起,我就不吃雞蛋了,至於興兒和旺兒,有了就吃,沒有就算了。”菊娥被婆婆說得麵紅耳赤,隻好提著蘆花雞,怏怏不樂地進了廚房。

中午,興兒背著藥箱,旺兒提著瓦罐,周老太拄著拐杖,他們一路來到打麥場。肖玉華看見他們來了,便老遠地從茅庵裏迎了出來。他一手接過旺兒手裏的瓦罐,一手扶著周老太的左臂,把他們讓進了茅庵。周老太問道:“肖師傅,這幾天怎麼樣了?”“好多了,到處都能走了。”肖玉華麵露紅光,高興地說:“大媽,你的藥真靈。癆病是絕症,多少達官顯貴、財東富商,得了這種病後,尋遍名醫,都無可救治,咱這草民百姓的小命算得了什麼。自從有了這病,我心裏就明白,這輩子完了!我沒錢治,也治不了。隻等著去死,九泉之下和我媳婦早點團圓。可我做夢也沒想到,生死線上會遇到您這位神仙似的大恩人,真是死裏逃生啊!”肖玉華說著,眼淚就又掉下來了。周老太勸慰他說:“這也是你命不該絕。隻要病能好大家都高興,這次就給你徹底治好。”周老太一邊說話,一邊往碗裏盛雞湯,然後捧給肖玉華說:“這雞湯裏加了人參,是大補的。你生病是因為吃喝不濟,鬱悶成疾,還有你媳婦的癆病對你也有影響。這病主要是陰虛,需要扶正調補。常言說:‘三分藥補,七分食補。’”

肖玉華手捧雞湯,真是一言難盡、百感交集。他想起自己流落街頭、饑寒交迫,少年學藝、挨打受罵。後來又經曆媳婦早逝、生活落魄,看盡了世人的冷眼,失去了親人的關愛。想到這些,淚水又一次泉湧而出,點點滴滴落入碗中。雞湯和著淚水,酸辣苦甜,啥味兒都有,他一口一口地向肚子裏咽。喝完雞湯,肖玉華看著周老太,自己就像一個迷失路徑的幼童,找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心裏有數不盡的委屈,盡其全盤托出:“大媽,我這次在陰陽界裏走了一趟,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世間不光有爾虞我詐,而且也有溫暖和睦。我過去因為飽受苦難,養成了冷酷無情的性格。隻知道金錢的重要,不曉得情誼的存在。對人對事,橫眉冷眼,從不同情別人的水深火熱。這段時間,給興兒和旺兒教戲時,嚴厲有餘,關愛不足,輕則訓斥,重輒打罵。現在回想起來太過分了,我對不起孩子們,也對不住你這位好奶奶。”說到動情處,他哭得更傷心了。“老師!”興兒和旺兒抓住了老師的手,三個人哭成了一團。

周老太說:“都別哭了,其實肖師傅也不是那種冷酷無情的人。前幾天要不是你見義勇為,興兒就會被毒蛇咬死。現在啥都別說了,咱們接著看病吧!”他讓肖玉華撩起後衣襟,趴在炕上,然後又在他的後背上吸了兩個瓷火罐。肖玉華問:“原來都是在前胸上拔,現在怎麼又移到了後背?”周老太說:“天為陽,地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後背為陽,前胸為陰。陰和陽既相克又互補,還能互相轉移。陰虧也必然引起陽損,所以今天就給你補陽,必須在後背上治療。”肖玉華不無欽佩地說:“真難看出,你老人家還有這麼高深的學問。”周老太說:“這都是我們周家祖宗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那你先祖一定是個聖人!”

周老太沒有回答肖玉華提出的問題。她揭去了肖玉華背上的火罐,用黑膏藥貼好了傷口。接著又從藥箱裏取出一個紙袋對肖玉華說:“這紙袋裏裝著三十包‘合風劑’,你每天服三次,每次服一包,飯後服下。等這些藥服完,你的病也就好了。”“我記下了。”肖玉華很恭敬地接過周老太手裏的藥袋,周老太一邊整理著藥箱,一邊問:“那你今後準備咋辦?”

肖玉華無限感慨地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的命是你給的,我就給你當牛作馬,拉車拽磨。我準備一輩子留在這裏給你家看管果園,收秋種麥。待你老人家百年之後,我就給你守靈看墳!”周老太勸導著說:“肖師傅,別說這樣的傻話了。你人還年輕,又有藝在身。是鷹就要高飛,是虎就應占山。男子漢就要去幹大事,我想你的好前程不會太遠。”肖玉華笑著說:“大媽,還真是應了你的金口玉言。前幾天,我的二師兄前來看我,還捎話說金社長讓我回西安去,因為國民政府監察院長於右任先生年底要回陝西視察,省政務廳為迎接於先生,特指派我們鑫藝社趕排五場大戲。”周老太高興地說:“這是好事,那你趕快回劇社吧。”

“不行!不行!”興兒和旺兒一聽就急了。興兒說:“老師不能走,戲還沒給我們教完呢,《蘇武牧羊》才學了一半。”旺兒也著急地說:“老師如果真的要走,就把我倆也帶上,我們到大戲園子裏跟著你學。”“肖老師有正事,你倆別攪和!”周老太批評著孩子們,然後高興地對肖玉華說:“那你就別耽誤了,趕快收拾行李走吧!”肖玉華說:“我沒有答應他們。”“為啥?”“大媽,你對我恩重如山,我豈能說走就走!”“別說傻話了,我老了,還能活幾年啊,怎敢耽擱你的前程。”肖玉華誠懇地說:“叫我去也可以,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啥事?”周老太忙問:“隻要我能辦到的,就一定答應。”肖玉華異常激動地說:“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好久了,今天我一定要說出來。大媽,我想認你做我的幹媽!”“不行,不行,這咋能成!”周老太堅決地阻攔:“我一個山溝裏的鄉老婆子,鬥大的字識不了幾升,怎敢認你這城裏人做幹兒子。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媽!”肖玉華雙膝跪倒在地,真誠地說:“我自幼流浪、漂泊人生,過的是孤魂野鬼一般的日子,不知道啥叫母愛。自從我見到你的第一麵,就覺得你就是我的親生母親。今後,我一定會像周大哥那樣對你盡力盡孝、養老送終。你一定要收下我,一定要收下我啊……”說著,他就像搗蒜一樣地用頭在地上碰。“兒呀!”周老太這時也感動得熱淚盈眶,急忙用雙手把肖玉華扶起來,含著笑說:“我收下你這個兒子了。”“媽媽!”肖玉華像個孩子似的,一頭撲在了周老太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