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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梅時節,天空灰蒙蒙的,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金陵的碼頭上圍滿了人,“嗚嗚”的輪船長鳴聲引得碼頭上的人一陣騷動。幾個中學畢業生舉著相機在人群裏拉長了脖子往一艘大洋船上張望。
海上的霧氣很濃,那艘白色的洋船在迷迷蒙蒙的霧氣裏漸漸向他們靠過來。畢業生們用力撥開人群,舉著相機擠到了最前麵。大洋船在岸邊慢慢停下來,海浪被推得很高,離海岸近的人被打濕了鞋襪,卻依舊興致高昂。
大洋船上陸續有人走下來,畢業生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擠來擠去,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找到了,林公子在那裏。”話音剛落,他們便呼啦啦一下子都往同一個方向湧了過去。
隻見一個身穿黑西裝的男人從甲板上走下來,他身邊沒有保鏢,隻有一個女用人。
漪笑被幾個攬生意的黃包車師傅擋住了去路,她伸長脖子看到從甲板上走下來的年輕公子哥,恨不得插了翅膀朝那裏飛過去。
今天是漪笑應聘華寧報社的日子,而應聘的考題則是為金陵第一商的林公子做一個專訪。據說這個林公子脾氣很古怪,二十幾歲的年紀憑著自己的能力竟然躋身金陵第一商,行事卻十分低調。他的醫藥公司全權交給手底下的親信打理,而自己則在國外過起了神仙日子,隻偶爾回金陵照顧幾天生意。如果不是拿錢疏通了林家的用人,估計漪笑也不可能打聽到林公子回國的日子。
原來想要應聘報社的學生不止她一個,拿錢疏通林家用人的人也不止她一個,那些像她一樣想要報考華寧報社的畢業生們將林公子圍得密密實實,漪笑幾乎無處可鑽。
畢業生們嘰嘰喳喳地圍著林公子提問,大多都是些涉及個人隱私的露骨的問題,或是他是否在國外養了洋女人,或者是否移民去了英國,這裏的生意其實早就已經轉手了。
林公子始終不言不語,隻以微笑示人。
漪笑好不容易擠進了人堆裏,卻發現被圍在人堆裏的人根本就不是林公子。她失落地把相機收進包裏,正打算去停靠在岸邊的幾艘洋船上碰碰運氣,後麵忽然傳來一把驚喜的男聲:“笑笑!”
漪笑回過頭,一個穿白西裝的男人提著行李箱向她走來,身邊還有一個穿著時髦的英國女人。英國女人手正挽在男人的手腕上,樣子十分親昵。
漪笑朝他笑了笑,說道:“許久不見。”又對那洋女人友好地一笑,誰知卻換來了洋女人的冷臉相對。
“她是我的英文翻譯。”男人推了推洋女人搭在自己手臂上的那隻手,解釋道。
可那洋女人的手卻箍得死死的。
“周少爺豔福不淺,連翻譯也明豔動人。”漪笑開了句玩笑,然後又開始四處張望。
周其潤低頭對洋女人說了幾句話,洋女人便失望地鬆了手,提著行李箱自己離開了。
周其潤把行李箱塞到心不在焉的漪笑手裏,沉沉的行李箱落到手裏,漪笑一時間沒察覺,險些摔倒。
“不逗你玩了。”周其潤連忙把行李箱拿回來,湊到漪笑的耳邊道,“別等了,我知道真正的林公子在哪裏。”
海風吹起了漪笑額前的碎劉海,露出一雙烏黑而又機靈的眼睛。漪笑沒有說話,仍是在人群裏尋找林公子的身影,無奈接船的人太多,遠遠望去,隻有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著。
“林公子是我父親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也是我的摯交,你不信我可就算了。”周其潤為她理了理額前的劉海,誰知漪笑卻後退了一步,說道:“那就先謝謝你了,未來姐——夫。”
周其潤臉色一沉,惡狠狠地瞪著她說:“你喊我什麼?”
漪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袋,過了一會兒才抬頭說:“其潤哥,多謝了。”
他往她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她局促地撥弄著手袋上的花紋。在周其潤的眼皮底下她就像是一隻膽怯的小貓,想要躲,卻又無處可逃。
周其潤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把漪笑嚇到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知道我為什麼這時候回來嗎?”
她搖了搖頭。
他繼續說:“我姑姑寫信告訴我,你想要應聘華寧日報,我回來是打算看你笑話的。”
“那你慢慢看,我可不怕人笑話。”漪笑把頭揚得高高的,笑得那樣自信。她仰頭的時候,正露出好看的脖子,白皙而又纖長。
周其潤從行李箱裏翻出一件嶄新的風衣披在她身上,說:“英國最流行的大衣,專門為你買的,你穿得那麼少,可別吹了海風著涼了。”
漪笑想要脫下風衣,卻被周其潤的手死死地按住了。
周其潤佯裝生氣說:“不許還我,你如果還我,我立即送到你家裏去。”
漪笑隻得攏了攏風衣,說:“那就謝謝你了。”
周其潤讓司機開車把漪笑送回了沈宅,自己則為了履行承諾,腆著臉皮去林公館找他的老朋友,讓他通融通融幫忙做個專訪。
漪笑剛邁進門檻兒,就看到大太太和幾個富家夫人坐在院子裏賞花。她的母親也在其中,卻是站著,看起來十分卑微。
大太太悠閑地嗑著瓜子兒,其他的夫人們就像是關在籠子裏的那些金絲雀兒,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
“太太,母親,各位夫人們好。”漪笑走上前向大家一一打過招呼,轉身正要走,卻聽大太太慵懶地說道:“喲,這風衣的料子可不差,哪裏來的錢?不會是你母親把私房錢都掏出來給你裝門麵了吧。”
漪笑不氣也不惱,回頭笑道:“太太說的哪裏話,我身上的風衣還比不上大太太旗袍上的一粒扣子呢,太太的旗袍才撐得起門麵。”
大太太摸了摸發髻上的水鑽簪子,一雙丹鳳眼狠狠地盯住漪笑。
漪笑的母親連忙將她拉到身後,對大太太賠笑道:“太太們玩著,漪笑感冒了,我帶她去找找感冒藥。”說著就把漪笑帶回她們自己的小院去了。
漪笑瞥了瞥大太太和那些長舌的夫人們,對母親道:“大太太擺明了是要欺負母親,同是沈家的人,母親何必受她欺負。”
母親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扯了扯她身上那件風衣,說道:“太太說得沒錯,一看就是好料子,是周少爺送的吧?我聽說他今天回來了,你們應該在碼頭遇到了吧?”
漪笑點點頭,臉不自覺地紅起來。
母親小聲道:“你是知道的,上個月他已經和沐箏有了婚約,可不再是從小與你一起玩的其潤哥了。”
“媽,我明白的,這件風衣我明天就讓人送回去。”
“收了就算了,你知道分寸就行。”
話未落,院子門口一個家丁叩了叩門,對漪笑道:“三小姐,周家公子說讓你見個人,請你務必去一趟戴爾斯餐廳。”
漪笑心虛地看了一眼母親,說:“媽,他答應我幫我找林公子出來做個專訪。”
“你自己拿捏著吧。”母親二話不說進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活著,在沈家她活得比大太太跟前的丫鬟還卑微。漪笑知道母親從前是用人出身,在沈家的日子必然不好過。而漪笑自小也是個懂得分寸的人,知道什麼該爭取,什麼不該爭取,她更知道做什麼事會令母親難堪。
周其潤是漪笑的姐姐沈沐箏的未婚夫。母親說得對,從今天起他不再是同自己一起玩到大的其潤哥了。她隻見他最後一次,從今往後一定不再見麵。
家丁在院子門口等了一會兒,眼見漪笑不說話,正準備離開,漪笑回過神來,說:“等等,給我叫一輛黃包車。”
漪笑回房間換下了風衣,原本想著包好了送還給周其潤,可想著林公子在場多有不便,還是把風衣留在了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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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包車送漪笑到了戴爾斯餐廳門口,漪笑一進門就看到兩個衣衫齊整的男人坐在靠窗口的位置喝咖啡,坐在周其潤邊上的人應該就是林公子了。林公子看起來比周其潤成熟些,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商人的氣質,眼角透著些許精明,但整個人卻絲毫沒有那種令人討厭的銅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