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清脆的鍾聲響起,列車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緩緩進站停穩。整個上海北站立馬開了鍋似的,比平時的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還要熱鬧幾分。
下一趟列車已經開始檢票,拎著大包小包趕火車的人們已經把隊排到了入站口外麵。剛坐了七個多小時火車的旅客還沒來得及感受腳心落地的踏實,就被一窩蜂湧上來的乞丐給圍了個結實,瞬間爆發出一陣陣混合著叱罵的尖叫聲。
乞丐們全年無休,一個個頭發蓬亂麵容肮髒,頭腦卻靈光得很——他們等的就是這班次交替的時候,那些打扮摩登的太太小姐和梳油頭穿風衣皮鞋的先生們體麵又有錢,時間都當金銀般寶貝,隻要放下臉皮多求兩聲兒,肯定不會白忙活。
眼看站門口越來越亂,原本跟搭檔老羅躲在柱子跟前避風的徐澤真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他這兩天染了風寒,嗓子發炎還頭痛得很,整個人看起來都病懨懨的。可身為當值巡警,眼前的混亂卻讓他不得不管——新上任的閘北分局老大還是碎催的時候,可沒少被他告病退休的父親的收拾。現在有機會把仇人之子踩在腳下,也難怪徐澤真隻想默默無聞當個小碎催都費勁。下午就要趕回局裏開過節前的安置會,他可不想被揪住個失職的小錯在會上露臉。
他歎了口氣,先把裹在巡警製服外麵的呢子外套脫下來,和步槍一起塞給老羅,這才認命地朝混亂的人群跑了過去。
乞丐們天天被他趕早就摸清了脾性,知道這個頭發短得露青皮的年輕巡警是個愛幹淨的,不是往他身上吐唾沫就是抹泔水,有時還故意給他搓一把惡臭的煤油渣,包他回去怎麼洗都洗不淨。
盡管早做了準備,徐澤真還是沒能躲過一劫。他剛把個穿著皮袍的夫人從乞丐包圍圈裏拉出來,就被個癩痢頭乞丐劈頭蓋臉啐了一口。
徐澤真的臉色立馬就白了,他略一踉蹌,混著菜渣的渾濁唾液在他頭上臉上散發著濃鬱的惡臭,逼得他忍不住把手摸向了掛在腰上的警棍……
癩痢頭嚇了一跳,可很快膽子又大了起來,手指塞進嘴裏吹了個呼哨,十幾個張牙舞爪的花子就圍了上來,個個一臉不懷好意地看著這個白白淨淨的小巡警,嘴裏不幹不淨地揶揄:“你這小子,怎麼總是你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別的軍爺都睜隻眼閉隻眼,你細皮嫩肉的還敢來斷我們財路?”……
眼看這些人烏黑的爪子就要伸到徐澤真臉上去,老羅立馬就衝了過來:“嘿,小赤佬們,幹嘛呢?”
老羅四十來歲五大三粗,此刻擰眉瞪眼語氣頗為不善:“你們是看不見我兄弟穿的什麼衣裳,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餡兒的肉饅頭?真當爺這槍杆子是吃素的?”
他這話十分見效,乞丐們看他滿臉橫肉懷抱雙槍,氣勢瞬間矮了半截,臊眉耷眼地一下子就散開了。
旅客終於可以自由來去,老羅這才把目光轉向徐澤真,一臉恨鐵不成鋼:“小徐,今年西北饑荒那麼凶,三歲小孩都會唱‘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沒法走’,現在哪都是要飯的,他們不惹事就行了,幹嘛給自己找事幹?站完這一班就是年假,我還得帶著老婆、囡囡連夜趕回蘇州呢!算我求你,咱安穩熬到下班成不?”
徐澤真抿了抿幹裂的嘴唇,說起話來一板一眼,眼睛比酒館裏的水晶杯還要透亮純淨:“他們穿羊毛襪子,身上還有燒雞和黃酒味,是故意裝災民騙錢的……”
老羅聽得眼都直了,楞了好半天才無奈地說道:“都是要飯的,哪來的羊毛襪子、燒雞黃酒?挺俊的小夥子,不要成天吹頭怪腦昏說胡話!”
雖然嘴上不饒人,老羅對這個凡事認真的小兄弟卻還是嫌不起來,平時都當是親弟般擔待著。他把兩杆槍都掛在自己右肩上,這才抖開懷裏的大衣給徐澤真披在身上,還順手給緊了緊領口。
“哎……也就是你小子倒黴!你爹好歹也在廳裏幹了十幾年一把手,要不是前兩年中了風半截身不能動,也不至於沒落得委屈你在這閘北分局當個小巡警……車站人多眼雜最難躲懶,隊裏那群毛頭就是想巴結調局長故意折騰你!我一走,明天是郭老三來陪你值班。你可別讓那死樣怪氣的東西再支使你買這買那啊!上次兩包哈達門的錢給你沒?”
徐澤真讓這話問得有些尷尬,還沒想好怎麼回話,就被忽然的一聲巨響給嚇得愣在了當場——
“砰!”
明顯是槍聲!
“砰砰砰!”……
一時間,整個車站徹底亂成了一鍋粥。人們在不斷響起的槍聲中四散奔逃驚聲尖叫,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滿滿的驚恐——那催命喪鍾一樣的槍聲,每一下都重重地敲擊在人們的心坎上,支使著發軟的腿沒命地跑,活像是一群無頭蒼蠅炸了窩!
徐澤真慌張地四下一張望就立刻搞清了狀況,他想要拉著老羅蹲下,可剛一回頭就被迎麵飛來的溫熱液體濺了滿頭滿臉。
等他抹了一把臉怔怔地睜開眼,剛才還在跟他說話的老羅,右邊眉骨上已經出現了一個核桃大的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