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寧出席文森特公司新品發布會的時候穿的是一條深紅色的束腰連衣裙,在一眾穿的簡單樸素的在場記者中,她如果不起身倒不會太惹眼,一旦站起來,毫無疑問的會成為全場焦點。
她沒想過要這麼快成為焦點。
隻是,她實在受不了兄弟報社那位女記者頻繁起身提問帶來的刺鼻香水味。於是,在那位女記者提問完畢以後,她緊接著從容起身,滿臉自信:“我是《經濟家觀察》報的記者莫寧,有個問題想問顧總,貴公司一直以來都隻紮根於日用品行業,此番進軍食品行業,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據我所知,貴公司在中國市場的日用品銷售業績都在逐年下滑,尤其在友好日化日漸壟斷的壓力下,貴公司又一直沒有拿出什麼新的可以吸引消費者的好產品,不知道對此次研發的新產品……顧總有幾成信心?”
莫寧喜歡聽受到驚嚇時的吸氣聲,打量、懷疑、驚訝、好奇的目光。
這個提問過後,媒體席上坐著的各位銷售代表都注意到了她。莫寧猜想著那一雙雙眼睛裏隱藏著的不滿,嘴角不自覺的升騰起笑容。
席上有人站了起來,那一刹,莫寧鎮定的心不能免俗的跳快了幾拍。有這麼一種人,無論你的視界再高再遠,除非有意無視,否則絕不會忽略。
文森特公司中國區代表,顧準。
“謝謝您的提問。”那人朝莫寧的方向禮貌的點了點頭,視線又筆直的轉向席下媒體:“實不相瞞,作為文森特名副其實的銷售總監,文森特日用品近幾年的銷售業績在下滑之事,我並不知道。”吐字鏗鏘,眼神中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堅定。短暫停頓,他的語氣稍緩:“09年和08年的年報,公司很早就公布過,我想,認真讀過的媒體朋友應該知道文森特最真實的情況。這位女士剛才提問的時候說到‘據你所知’,我可以以文森特的名義告訴您,這個‘據你所知’並不可靠。此外,關於新產品的研發以及上市,我可以毫不猶豫的告訴大家,文森特所有參與未參與此次研發的員工都對之有十足的信心。”
所有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莫寧,仿佛她弄了一個多麼可笑的笑話。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就在這個尷尬的場景裏,莫寧竟然再度提問:“如果真實情況真像顧總監所說,我隻能感到抱歉。怪隻怪貴公司千金難采,顧總監總是太忙,找不到當事人了解情況,我們難免用些其他的方法,這其中必然會產生誤差。如果顧總監願意豪爽的接受我的采訪,也許今天我也不會這樣冒犯了。”
場上又有吸氣聲,驚歎聲,各種聲音交錯。
能參加今天的發布會的媒體都是國內經濟類一流的單位,能坐在記者席上開完整場發布會的記者都是這些媒體的有經驗有能力的記者。誰都知道,顧準向來是媒體關注的焦點,可是他卻從來未曾接受過任何采訪。
一大片同情的目光紛紛灑向莫寧,有人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認識她的議論著她的目的,不認識她的猜測著她的來曆。
趁著眾人同情她的時候,莫寧勇敢的接受了顧準眼神的挑釁。當然,這種挑釁是莫寧自己定義的,實際上,顧準隻是淡淡掃了她一眼。不過,這一眼後,他倒是很幹脆的回道:“是必要的情況,我會接受您的采訪請求。”
莫寧當下接過話頭:“敬候佳音。”
發布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主辦方在舉行發布會的國泰大酒店為與會者提供了一頓可謂豪華的自助餐。發布會剛結束,許書懷的電話就準時到了。
“文森特安排了午餐?”
莫寧拎了包從座位上起身,應道:“嗯。”經過人群的時候,她特意抬眼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顧準,他正和一群人聊著什麼,禮貌而謙恭的樣子,倒真有風度,與若幹天前冷然拒絕她的樣子完全不同。
“怎麼樣?”許書懷好意問。
“什麼怎麼樣?”
“發布會啊。”
莫寧的思路還蓄積在顧準那頭,敷衍的應了聲:“哦。”
“你那陣子不是對這家公司恨之入骨?”許書懷似乎突然想起什麼,補了一句:“他們拒絕過你們報社約訪,幾次來著?”
“三次。”莫寧回答,她策劃過幾期專題,大結構上倒不是特別需要單獨采訪誰,但那時她年輕氣盛,不相信文森特不接受媒體單獨采訪的神話不能打破,於是大膽的約訪過兩次,毫無例外的被拒絕。最後一次,也就是三個月前,產經部要專門做一期報道,莫寧費了大心思偽裝成文森特合作夥伴的客服代表終於踏進他辦公室的時候,顧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讓他的某位助理直接把她請了出去。說是請,性質等同於趕。於是莫寧知道,他不接受采訪的原因並沒有什麼偶然性,就是人為的、不留顏麵的拒絕。
她並不記仇,但是,她喜歡回報曾讓她不好過的人。比如這位外界風評極好的顧準顧總監。
“不提你傷心事了,你難得來一趟國泰,就圓了我想請你吃飯的夢吧。”許書懷半開玩笑似的說。
想到挫敗的往事,莫寧語氣不佳:“錢多?”
“不巧,最近發了獎金,確實多得沒處花。”
“那敢情好,別請客吃飯了,我把我各大銀行的賬號告訴你,你直接打錢過來吧。”邊說著,莫寧已經出了門,招手攔了輛出租車,矮身鑽了進去。
許書懷在那頭聽見莫寧和司機說地點,當下就沉聲道:“你就那麼不待見我?”
“等你甩了現在這個女朋友再來找我談待見不待見的問題。”
“我現在沒有女朋友。”許書懷又快又認真的接過話。
莫寧已經沒了講電話的興致,隨意找了個借口掛了。
中午報社隻有一個付夕顏在,莫寧遠遠的朝她吹了個口哨:“付美女今日無約?”
付夕顏正在看《非誠勿擾》,被裏麵的場景逗得前仰後合,聽見莫寧和她玩笑,隨意應了一句:“佳人無約。”
“還請移駕來和我說說顧準這個人吧!”莫寧拉開椅子坐下,開了電腦,又從桌上拿了今天的報紙,低頭認真看了起來。
這一提,付夕顏倒來勁了,“啪”的一聲敲在空格鍵上,畫麵暫停,付夕顏滑著她的座椅來到了莫寧麵前:“你剛才說誰?”
正看到報紙上一條驚悚的消息,莫寧隻微微皺眉應道:“顧準啊。”
“顧準?!”付夕顏尖銳的聲音在偌大的辦公間轟響,有幾張擺在桌邊幾近懸空的報紙都因為她的聲音而可憐的顫抖著。
莫寧仍舊風雨不動的低頭看著那則信息:“文森特是我的稿你不知道?”
付夕顏泣聲道:“誰要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你有他的什麼消息?他終於肯接受采訪了還是?”
“我這不是問你嗎?”莫寧終於抬頭,“你不是他的鐵忠?”
付夕顏驕傲的揚了揚下巴:“那是必須的。我做過他的個人研究。”
莫寧再度低頭,仔細的看著消息裏的關鍵字“繼父”“未遂”“判刑”,淡淡道:“不妨說來聽聽。”
“顧準此人神秘之處在於,擔任文森特銷售總監之前,他是華隆的銷售總經理,算是被文森特挖過去的,這在圈子裏一直被津津樂道啊。按說,他的老東家華隆對他足夠好的,從他大學開始就一直讓他擔任華隆學院的主要幹事,培養他就像培養兒子似的,顧準一拿到畢業證,華隆就簽了他,給他優渥的待遇,豐厚的報酬,可是……到頭來,這兒子倒是給文森特這個老外做了女婿,他剛進文森特那會兒,多少人罵他來著,可是沒辦法,他確實是第一個把文森特帶進中國的人。”付夕顏是正兒八經的名校播音主持畢業,口才好到一口氣說了三四分鍾絕不岔氣,莫寧原本被奇聞異事吸引過去的目光愣是被她這番說法給拉了過去。
末了,莫寧反問:“這也神秘?”
付夕顏:“不神秘?”
莫寧白她一眼:“你真夠低級趣味的。”邊說著,她邊一本正經的把手頭上剛看過的社會新聞那麵不著痕跡的翻了過去,又把報紙重新放回桌上,像模像樣的認真工作起來。
付夕顏抱怨的嘟囔了一句:“不是你喊我來的嗎?”
文森特打電話來的時候,莫寧正咬著筆改稿子,她喜歡用電腦寫稿子,卻喜歡用筆改稿子。傍晚六點多的大辦公間是最忙碌的時間,拿起電話,莫寧原本想等來人開口就搪塞了掛掉,隻是,對方張口就是:“莫小姐嗎?我是文森特公司顧準顧總監的秘書範濛。”
莫寧摘掉嘴裏叼著的筆,很快進入一級戰備狀態:“是,有事?”
“莫小姐,您好。”
“你好。”
“周五上午您有空嗎?”頓了頓,那頭又說,“顧總想約您的采訪。”
莫寧心中奇喜,語氣卻平平:“可以,幾點?”
“您看十點可以嗎?”
“沒問題。”掛了電話,莫寧放鬆的在椅子上長長伸了個懶腰,不可抑止的笑出聲來。
(2)
莫寧在這個城市呆了近三年,對這裏,她每一天都有新的感受,兩年前她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屬於這裏,而今,她已經把這兒當做奮鬥大本營,就算遠在北京的周一諾和蘇也宜聯合邀請她去首都闖蕩,她也沒再動搖過。
提前到達文森特大廈,上了十八層行政區,那位叫範濛的秘書在電梯門口接到莫寧,她看著那秘書,聞出她身上香水的牌子,有些玩味的想,文森特員工的待遇可真好。
顧準的辦公室門前掛著英文牌子,莫寧隨意瞥了一眼,範濛已經敲開門,莫寧扶著包帶在門口站定了一會兒,目光禮貌的直視辦公桌前那個男人,他剛把視線從電腦前移開,偏首對著範秘書的方向點頭示意,旋即起身,從辦公桌後走了出來。
“莫小姐,請跟我來。”範秘書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莫寧抬步跟上。
辦公室並不大,落地窗外投進來春日的陽光,室內暖意融融。莫寧被帶到淡藍色絨質沙發前,範秘書恭敬的對著眼前的人說:“顧總,我先出去了。”
莫寧165的身高,穿著4厘米的高跟鞋,平視隻能看見顧準的肩膀,微微抬頭是他幹淨的下巴,還要再抬頭,才能對上那張剛剛熟悉起來的臉。正打量時,那張臉的主人偏巧轉過頭來,與莫寧的視線對上,她分明看到他眼裏的冷淡,對她這樣一個陌生的或許還有些麻煩的女人的冷淡,莫寧開始回憶和他見麵的次數以及每次他帶給她的印象。
“那麼,開始嗎?”顧準的聲音甘醇,沉穩,聽起來像是逛了許久的街終於喝上一口冰涼純淨水的感覺,莫寧喜歡這副好嗓子。
傾身在沙發上坐下,莫寧從包裏掏出一遝材料,伸手遞上:“這個……顧總不妨看看。”蘇也宜說,莫寧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麵前最正常的表情就是毫無表情,俗稱麵癱。莫寧腦中不自覺的浮現出自己麵癱的模樣,忽然有些想笑。
顧準在莫寧側身的沙發上落座,接過莫寧遞去的材料,垂首認真看了起來。不過幾秒,他又突然從材料裏抬起頭,按了桌上的電話,道:“範秘書,請給莫小姐拿些喝的。”
“莫小姐要喝什麼?”
尚沉浸在用餘光打量顧準中的莫寧聞言停住,隨口說:“咖啡,謝謝。”
那頭範秘書說:“稍等。”
顧準的注意力已經重回了手上的資料。
莫寧看著落地窗外,那裏有鱗次櫛比的高樓重重,在她眼裏倒都成了掩飾。她真正在觀察的是坐在她對麵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極其合身的黑色襯衣,袖口平整,微微倚在身後的沙發上,自開始看那份資料起,他的表情就一直很認真,看著看著,眉頭就不自覺的凝了起來,連起初牽著溫和笑容的唇線也隨之閉合,現出一個嚴肅的弧度。欣賞著顧準表情裏極小的變化,莫寧有些幸災樂禍的想,他的表情再沉重一些她會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