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瀟陽是從二百三十歲這年的年尾開始酗酒的。

不是像小時候一樣淺嚐輒止,而是將自己反複灌醉。

每日夜晚他都醉得深沉,抱著神識靈塔一遍一遍將自己的過往翻看,注意起曾被自己忽略掉的那些細枝末節,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第二天早上又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看似清爽地走出房門,實際腦子裏漫了一片迷霧。

身上好像戴了一副掙脫不開的枷鎖。

塗山老夫人見曾長孫如此,整日裏唉聲歎氣。

初雪這天,瀟陽與雷澤坐在花廳裏賞雪品茶,雷澤假裝聞不到瀟陽渾身的酒氣,隻笑說今年的茶香比往年淡了許多。

“你和舜華訂婚也多年了,打算什麼時候完婚?”瀟陽的眼神隨著雪片墜落,又被地上積雪的反光晃了眼睛。

雷澤放下茶杯,對瀟陽抱了抱拳道:“回稟大舅哥,吉日還沒算好,不過應該近在眼前了。”

瀟陽肅然端起長輩的架子,“你們倆天天都在一起,完婚以後和現在也無甚區別,反正我妹妹也不急,你且等著吧。”

雷澤放下抱拳的手臂,拍了瀟陽一把,“說你胖你還喘上了。再說舜華那個性子,就算天塌地陷也是不急的。”

見瀟陽沒再回話,雷澤便挑起另一個話頭,“姑父要給阿謙賜婚的事你聽說了嗎?”

瀟陽搖頭,隨口問道:“王舅給他選了誰家的女兒?”

“嘉兒。”

瀟陽驚得差點跌了茶盞,“嘉兒是馨悅舅母當年拚了命才生下來的,今年也才五十來歲吧?”

雷澤點點頭,又歎口氣,“姑母自然是不肯,但我爹說姑父心意已定。離戎姑母沒有子嗣,他為了離戎氏日後的榮耀和地位能延續,是必須將嘉兒這個王姬指給阿謙的。”

“那,阿謙怎麼說?”瀟陽挑起眉頭,側過臉問道。

雷澤重新將兩個茶杯斟滿,“阿謙你還不知道,往古井裏投個石子都比他有波瀾,他當然是說一切全憑姑父做主了。”

瀟陽正要說話,抬頭便見小夭與塗山璟並肩正向花廳來,趕緊拉著雷澤起身行禮問安。

塗山璟遠遠就聞到了瀟陽身上的酒味,微微蹙了眉頭。

小夭笑著招他們坐下,手裏捏著薄薄的請帖,望著瀟陽已經完全脫去稚氣的臉,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璟替小夭開口對瀟陽道:“你淑惠姑姑上個月生的小女兒要在西陵府裏辦滿月宴,你要不要去?”

瀟陽咧了咧嘴,“叫舜華陪爹娘去吧,兒子就不去了。”

小夭剛開口叫了句“瀟陽”,瀟陽就嬉皮笑臉地拉著雷澤欲走,“娘,兒子不成器,您就放過我吧。”

小夭聽了瀟陽的話麵上慍怒,璟見狀立刻給了雷澤一個眼神,雷澤心領神會,火速拽著瀟陽走出花廳,邊走邊對小夭遙喊道:“姨母,我和瀟陽去看看舜華!”

塗山璟握住小夭的手勸慰,“再緩些吧,先等他自己想明白。”

小夭笑得比哭還勉強,“可我心疼他。”

璟握著小夭的手緊了又緊,“我知道。”

入夜,下弦月當空掛著,彎得像瀟陽笑起來的狐狸眼睛。

滿屋都是木樨秋白的酒香。

瀟陽的神識又在靈塔中穿行,時間已經走到眼下這一年的三月陽春。

就在他生辰的第二天。

“小狐狸!”天冬驚惶的叫喊和瀟陽心口的痙攣幾乎是同時發生。

瀟陽手中的草藥掉落一地,拔腳飛快地向山下奔去。

從烏石村回來以後的五十五年裏,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神農山頂的廣明宮中主持醫書的整理,而晴芸則在山腳的草木屋中與凡農過了尋常又平淡的一生,就像她本該擁有的那樣。

他與她,看起來隻是隔了一座神農山而已。

瀟陽在半山腰就化出真身,天冬跟在他身後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草木屋很早就變了模樣。瀟陽在院門口停了半晌,還是從柵欄的縫隙擠了進去。

屋裏頭跪了好些人,瀟陽隻認得大部分,他們卻全都認得瀟陽。

凡農四年前就已死,晴芸如今也有六十九歲了。

白狐穿過地上那些跪著的人們躍上床榻,低頭輕嗅晴芸滿是褶皺又幹枯的手。

好像有溫熱的氣息撲在手上,晴芸剛要費力抬起手指,便已經觸到狐狸的鼻尖,冰涼濕潤,像春日清晨沾在紫色牽牛花上的朝露。

白狐趴下來,將晴芸的手頂在自己頭上,嗚嗚咽咽地低鳴。

晴芸緩緩偏過頭,眼神在兒孫們的臉上一一掠過。

她按照瀟陽的期望過了一輩子,與凡農相愛相親,也有滿堂兒孫膝下承歡。

白狐出席了她生命裏每一個重要的日子,見她成婚、生子、爺爺去世、子又生子、丈夫離世。

如今她將離人世,狐狸腦袋就墊在她的手心下。她想像從前一樣將它頭頂的毛發抓出一撮尖再笑它,最終指頭卻隻是在狐狸毛發中撥出四個淺淺的坑。

晴芸囁嚅著唇,聲音細若蚊蠅,吐出的字連不成句,白狐卻聽懂了。

她笑說,我知道是你。

晴芸閉了眼睛,屋內一瞬間哭聲震天。

瀟陽的神識第無數次旁觀這段過往,此刻忽然覺得透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