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螞 蟻
如果將鴿子送到幾百裏以外的地方,它仍然能夠飛回自己的家;而在非洲過完冬的燕子,可以飛越茫茫大海找到自己的舊巢。這是一段非常漫長的歸途,在歸途中,它們究竟是靠什麼確定自己的方向的呢?是否隻靠視覺?
圖塞內爾[1]在他的著作《動物的智慧》中認為,像鴿子這樣的旅行者之所以能夠按照正確的方向飛行,是憑著自己的視力和氣象做向導的。這位敏銳的觀察家或許並不特別了解那些被罩在玻璃儀器中的動物標本,但是他卻十分了解自然界中各種生動靈活的動物。
他說:“生活在法國的鴿子們,能夠根據自己的經驗知道寒冷都是從北方來的,炎熱則是從南方來的;幹燥自東部擴展,潮濕自西部深入。就是靠著這些與氣象有關的知識,它們才能夠為自己找到合適的方向,從而指引自己的飛行航程。如果將一隻鴿子遮蓋在籃子中,然後把它從布魯塞爾帶到圖盧茲,在這個過程中,鴿子是無法用眼睛看到旅途中的各種地貌的,但是,它卻不會因為看不到路途中的標記而失去感受大氣熱度的能力。它可以通過對不同熱度的大氣的感受,推斷出自己正向南部行進。當到達圖盧茲將鴿子放出時,它已經明確地知道,如果要回到自己的舊巢就需要向北飛行,當它覺得周圍天空中的平均溫度和它的巢穴的溫度差不多時,它才會停下來。
當然,它也有可能沒有一下子找到自己的家,不過那也僅僅是因為它的飛行航線稍有偏差而已,或者稍稍偏左了一點,或者稍稍偏右了一點。對於這種並不算大的偏差,它們用不了多少時間,自東向西地搜尋一番,便可以將其糾正。”
圖塞內爾所作的這個解釋是很有吸引力的,但它的問題是,這個解釋隻適用於鴿子南北移動時的情況;如果鴿子是在等溫線上東西移動,這個解釋就失效了。另外,圖塞內爾的這個說法也難以用在其他動物身上。比如,一隻貓兒可以從城市的一端,穿過從來沒有走過的像迷宮一樣的大街小巷,回到位於城市另一端的家中,這不可能僅僅是靠視覺的指引,更不能說這是因為對氣候的感知。
一樣的道理,把我的那些石蜂引回家的,也不是它們的視覺,特別是在將這些石蜂帶到茂密森林的深處再釋放的時候,它們的視覺對於它們回家的指引作用就顯得更微小了。當石蜂飛行的時候,離地麵大約總是兩三米的距離,所以它們不可能用眼睛把所有的地形都看清楚。而且,它們有必要將地形看清楚之後再行動嗎?你看那些石蜂似乎隻猶豫了片刻,在主人的附近轉了幾圈,然後便堅定地向蜂巢的方向飛去了。無論路上是有樹木枝葉的遮擋,還是有山丘土嶺的阻隔,石蜂們總是跟地麵保持一定的距離,從叢林中、斜坡上飛越過去。可以說它們是憑借自己的視覺將各種障礙一一繞過的,可它們絕不是憑借視覺確定飛行的方向的。對大氣的感受在石蜂身上產生的作用,更可以忽略不計:總共不過幾公裏的距離,在這個距離內,大氣環境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區別的;而我的那些石蜂也無法對冷、熱、幹、濕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感覺,因為它們從出生到現在不過幾個星期大,這麼短的時間不足以使它們形成一套完整的大氣感知體係;退一步說,就算這些石蜂天生對大氣有著敏銳的感知,有著極佳的方向感,可是蜂窩和我放飛石蜂的地方有著一樣的氣候,所以它們還是不能通過感知大氣的變化的方法來確定飛行方向。
既然如此,應該如何解釋呢?對於動物們的這些神奇表現,我們隻能給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解釋,那就是:石蜂身上有著某種我們人類並不具有的特殊感知能力。
我想現在很少有人可以質疑達爾文的理論。對於他的理論的權威性,我們難以否認。達爾文在解釋這些發生在動物身上的、我們人類無法理解的現象時,也有一個和我的結論相近的觀點。想弄清楚動物是否可以感應大地的電流,想知道它們會不會在磁針附近受到影響,難道不就是承認了動物能感知到磁性的存在嗎?而類似的官能人類是否同樣具有呢?當然,此處我所說的“磁”是物理學上的概念,而與梅斯梅爾[2]和卡格裏奧斯特羅[3]所謂的磁的概念完全不同。人類一定不具有這種官能,否則,每個水手都可以是指南針,還需要發明羅盤嗎?
所以,在達爾文的觀點中,他認為:人類的身體並不具備某種能力,這種能力甚至是人類根本無法想象出來的,而正是這種能力可以讓遠在異鄉的鴿子、燕子,身在他處的貓、石蜂以及其他別的很多動物找到正確的方向。不過這種能力會不會就是因為對磁的感覺導致的,我還難以有一個結論。如果我的這種探索能夠在解釋這種官能的研究中有一些意義,就已經讓我很滿意了。
要知道,如果人們了解到除了人類所具備的各種能力之外,在我們的大自然中還有一種另外的能力存在,是一件多麼讓人感動的發現,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了不起的研究成果,因為人類因而又發現了一個偉大的進步動力!有一個疑問是,為什麼人類沒有這種能力呢?在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世界中,具備這樣的能力應該更容易讓人類生存。假如那個“一切動物,也包括人類,所有的生命都是源於原細胞,然後在時間的長河中經過漫長的進化,優勝劣汰”的觀點是正確的,那麼讓我們難以理解的是:為什麼很多讓我們覺得遠不如人類高貴的低等生物身上卻具有這種看上去非常奇妙的能力,而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卻無法得到這樣的能力呢?難道我們的祖先對於這份神奇而寶貴的遺產不以為意,任其慢慢丟失?那可太讓人遺憾了,再怎麼說,保留這樣的能力也總比留下一截尾骨或者一縷胡子更有價值。
為什麼這份“遺產”最終沒有遺傳給現代人類呢?難道是因為人類和動物之間並沒有十分親近的血緣關係?這是我對那些信仰進化論的人所提出的一個小問題,我很想了解原生素和細胞核是如何解釋這個問題的。
我不知道類似的還未曾被人類全部了解的這種官能是不是也存在於一些膜翅目昆蟲身上或者是它們身體的某個部分具有這樣的能力,然後憑借其某個非常特殊的器官將這種能力發揮出來,以對其生命產生重大影響。說到這裏,很多人一定立刻就想到了昆蟲的觸須。因為這是我們的慣例。一旦我們在昆蟲的研究上陷入困境而無法解釋它們的行為時,我們總會將它們的觸須作為解釋的理由,好像所有與昆蟲有關的謎團的答案都蘊涵在觸須中一樣。
但是這一回,我得說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質疑昆蟲的觸須具備感知且可以指引方向的能力。當一種名叫毛刺砂泥的蜂發現灰毛蟲的時候,便會用它的觸須碰觸地麵,並且像人的手指一樣連續不斷地碰觸,給人的感覺是它好像通過這種方式發現了隱藏在地下的不為人知的獵物一樣。或許,在它的觸須上的探測絲能夠通過這種形式幫助毛刺砂泥蜂進行捕獵,但是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這些探測絲同時會在毛刺砂泥蜂的旅行中為它們進行方向指引。雖然有關這方麵的東西還需要探究,但我已經確定了毛刺砂泥蜂的觸須並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具備了指引方向的能力。
我進行了一個實驗,用幾隻高牆石蜂作為實驗對象,我嚐試著將它們的觸須盡可能地全部剪去,在剪掉它們的觸須之後將它們送到一個它們不熟悉的地方,然後放掉,但最後的結果是,這些被剪掉觸須的石蜂像其他普通的石蜂一樣很容易地便返回到了它們的蜂巢中。這個實驗也曾被我用在了我們地區的一種最大的蜂身上,即節腹泥蜂。同樣的實驗,所得到的結果並沒有不同。節腹泥蜂捕捉象蟲非常厲害,但是它們的觸須與高牆石蜂一樣,並不決定它們的方向感。即便沒有了觸須,這些捕捉象蟲的高手依然可以找到自己的蜂巢。通過這幾個實驗,我才確定人們普遍認為的觸須具有指引方向的能力的這個假設是站不住腳的。我的結論是:觸須沒有指引方向的能力。至於是什麼器官能夠起到這樣的作用,我隻能說我現在還不知道。
如今我能夠了解到的是:一隻觸須被剪掉了的石蜂,雖然可以回到蜂巢中,但是回到蜂巢以後它便終止了工作。在剪掉觸須的第一天,它們依然會在還沒有完成建設的蜂巢前飛舞,一會兒飛到蜂巢旁邊的石子上停留,一會兒在蜂巢旁邊的井欄上駐足。這些沒有了觸須的蜂停留在井欄上的時間很長,似乎充滿了悲傷和無盡的思緒,它們凝望著就在不遠之處的那個似乎再也不能完成的偉大建築工程,離開,再回來,將一些路過此處的不速之客盡數趕走,但是它們絕對不會再出去采蜜,不會把花蜜和泥灰從別處帶回來。到了第二天,這些受傷的石蜂甚至不會再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或許是因為它們的工具受損,因此已經沒有了心情繼續它們視為生命的工作。石蜂在築巢的時候,總是會用到觸須。它們的觸須必須一直地拍打、試探和勘察,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將它們自己所負責的一部分工作做到完美,否則它們的使命便像沒有完成一樣。也就是說,對於石蜂來說,觸須便是它們不可或缺的最精密的儀器,這就像一個建築工人手中的圓規、角尺、水準儀、鉛繩一樣,沒有它們便無法建成合格的建築。
到現在為止,我所進行的實驗,全部是以雌蜂為對象的,或許因為它們由於自己的職責而更加忠誠於蜂巢。如果是雄蜂又會是怎樣的結果呢?將這些喜歡爭風吃醋的情郎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對我來說,可沒有像我對雌蜂那樣有信心。
據我了解,這些雄蜂總是會亂哄哄地擠在蜂巢前,而且會持續幾天都這樣,除了在這裏等待眾多雌蜂出來之外,它們似乎沒有其他更有意義的行為,而一旦蜂巢建設工程熱火朝天地進行,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夥子”便不見了,無影無蹤地消失在龐大工程麵前。或許這些雄蜂從陌生的遠方重新回到自己的家鄉的唯一意義便是找到自己的摯愛情人傾訴一番自己的曆險經曆,除此之外,重返家鄉的意義便再也沒有了。因此,即便是一個自己非常陌生的地方,那又何妨!可是我發現我還是錯了,這些雄蜂同樣很堅定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因為我很清楚雄蜂比起雌蜂來說更加弱勢,所以我在選擇實驗地點的時候放棄了安排它們長途旅行的計劃,新選定的陌生地距離它們的蜂巢隻有大約一公裏的距離。不過這個距離在它們眼裏也足夠遙遠和艱苦了,對這些家夥來說,這就是一場十足的遠征,是一次從一個陌生世界重返自己世界的艱苦征程。
在我看來,如果沒有人為的因素,它們一生恐怕都不會經曆類似的出門遠行。平時的它們,白天,最多是巡視一下蜂巢或者飛到附近的花園中欣賞一下美麗的花朵;晚上,便將自己隱藏在已經荒廢的石園中的某個陳舊洞孔中或這一堆石頭的石縫裏。
石蜂的蜂巢也有陌生客人拜訪,這就是兩種壁蜂(三叉壁蜂和拉特雷依壁蜂)。它們經常不請自來,光顧這些傑出的建築。它們之所以前來,是因為一個特別的目的,那就是重新振興一些已經被石蜂丟棄的蜂巢,而借其基礎建設屬於自己的蜂巢,這一點對於三叉壁蜂來說體現得尤其明顯。對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非常好的觀察機會,因為我可以借助它們的這些特性而了解我所希望了解的膜翅目昆蟲身上到底存不存在方向感的問題。我利用了這些機會很好地進行了觀察。簡單說來,觀察的結果是,壁蜂(三叉壁蜂),不管是雌蜂還是雄蜂,最後都返回了自己的蜂巢。當然,在這個實驗中,我的方法難以稱得上科學:實驗速度很快,實驗的次數很少,實驗設定的距離很短。可是即便如此,我得到的結果卻和其他實驗的結果非常一致,所以我還是相信我的實驗結果的。
總結一下我前後所進行的實驗,我發現其中的四種昆蟲是完全能夠從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返回自己的蜂巢的,它們是:棚簷石蜂、高牆石蜂、三叉壁蜂和節腹泥蜂。或許我應該依據這些實驗結果而把實驗結論進行推廣了,認為所有的蜂類,甚至是所有的膜翅目昆蟲都是具有從一個陌生地返回自己蜂巢的能力的。不過,我對這個推論還是十分謹慎的,因為從我所知道的信息來看,至少有一種昆蟲足以成為這個實驗的反例。
荒石園正是我的最佳實驗室,在這個屬於我的地方,有我所見過的最豐富的實驗對象,其中就包含了非常著名的紅螞蟻,它應該是在所有實驗對象中位居榜首的。紅螞蟻如同捕捉奴隸的亞馬孫人[4],它們哺育兒女的時間不多,而且也不是很擅長找尋食物,就算是食物就在它們身邊觸手可及,它們也依然會無動於衷,因此,它們就成了需要他人伺候的貴族,需要關心它們吃飯,幫助它們整理家務。紅螞蟻的勞動力怎麼辦?它們所采取的方式是捕捉別人的孩子,讓這些“奴隸”來為它們的族群服務。最先遭殃的就是與紅螞蟻做鄰居的其他種類的螞蟻,紅螞蟻會將這些螞蟻的蛹偷偷搬回自己的巢中,然後等蛹孵化成螞蟻之後,這些新成員便成了本無關係的紅螞蟻家族中賣力幹活的仆人了。
每年的六七月,紅螞蟻便會在十分炎熱的午後從自己的巢穴出發,這些“亞馬孫人”陸陸續續從大本營中走出來,開始它們的遠征。我常常會看到這個場景,有時候你確實會覺得這很驚人。它們龐大的隊伍甚至能夠達到五六米。它們幾乎忽視路途上所有的一切,好似根本不存在什麼能夠引起它們注意的事物,它們的隊形會保持得很好,絕對沒有一點散亂的跡象;發生變化的時候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它們發現了其他螞蟻的蟻窩。一旦出現這種情況,紅螞蟻首領就會停住自己的腳步,紅螞蟻的大隊伍也會在此時散開,數不清的後續隊員會大步趕上前頭的隊伍,之後便會亂哄哄互相擠成一堆。首先進入戰場的是一批帶著特殊使命的螞蟻,它們是隊伍中的偵察兵,沒想到這次躁動隻是一次小誤會,所以壯觀的大隊伍再次起程,繼續向前挺進。這支浩浩蕩蕩的大隊人馬從花園中的小徑上橫穿過去,然後消失在花園的草坪中,在不遠處的一個地方,隊伍又重新展現在太陽之下,然後再進入一堆枯樹葉中,從這堆樹葉中再次鑽出來,似乎是漫無目的地尋找著它們期望的目標。終於,在它們的眼前出現了它們希望看到的目標,那是一個黑蟻窩!紅螞蟻的大軍毫不客氣地衝進黑蟻窩,潛到地下黑螞蟻的蟻卵所在地,很快,這支洶湧的軍隊就攜帶著大量戰利品回到了地麵。可是,地下城堡的主人——黑螞蟻是不會袖手旁觀,任強盜們肆意搶劫的。在地下城堡的門口,黑螞蟻為了捍衛自己的未來而與紅螞蟻展開了大戰。場麵非常混亂,也非常慘烈,兩支大軍就這樣攪在一起,黑螞蟻為了自己的使命而戰,而入侵的紅螞蟻則隻為了把對方的未來生命奪走,如果我們置身其中,一定會為這個場麵而感到觸目驚心。但是,對於厄運突降的黑螞蟻來說,它們的力量實在太弱小了,這場正義的戰爭對它們來說隻有一個殘酷的結果,而且完全沒有懸念可言。最終,侵略軍紅螞蟻大隊取得了完全勝利,它們的目的達到了,那些小黑螞蟻卵就是紅螞蟻侵略軍的戰利品。這些士兵用自己的顎鉗銜著所有的戰利品,草草踏上了返程之路。如果有的讀者並不是非常了解奴隸製習俗,那麼他或許無法體會螞蟻的戰爭。
說起來,這些“亞馬孫人”的故事其實是非常有意思的。但是讓人稍感遺憾的是,我不能繼續將這個故事講下去了,因為這畢竟不是我準備研究的主題——昆蟲是怎樣從一個陌生的地方準確返回自己的老窩的。它們實在有些跑題了。
紅螞蟻大軍的行軍距離有長有短,這完全由黑螞蟻巢穴的數量決定。在某些時候可能隻要十幾步或者二十幾步的距離就可以了,但是有的時候也得需要這支大軍遠征五十步甚至一百步,或者更為遙遠的距離才能找到它們的目標。在我進行觀察紅螞蟻大軍的過程中,隻發現過一次是跑到花園以外的地方進行侵略性遠征的。這支不惜體力的“亞馬孫人”大軍有條不紊地翻越了將近四米高的圍牆,然後浩浩蕩蕩地侵入了稍遠處的一片麥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