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吳趼人全集.社會小說集.上》(4)(1 / 1)

第三回 月下焚香再餐秀色牆隅和韻初逗靈犀

玉宇無塵,銀河瀉影,深閨寂寂,小院暗暗。正是黃昏時候,鶯鶯小姐倦繡停針,倚欄閑坐,紅娘站在旁邊尋些閑話說著,替小姐解悶。偶然想起日間遇見張生的事,便笑著說道:“小姐,我對你說一件好笑的事。咱前日庭院前瞥見的秀才,今天也在方丈裏坐地。他先出門外等著紅娘,深深唱喏道:‘莫非鶯鶯小姐的侍妾紅娘麼?小生姓張,名珙,字君瑞。西洛人氏,年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並沒娶妻。’”鶯鶯道:“誰著你去問他?”紅娘道:“卻是誰問他來?他還呼著小姐名字,說:‘常出來麼?’被我一頓搶白,回來了。”鶯鶯聽了,停了片刻,慢慢說道:“你便不搶白他也罷。”紅娘道:“小姐,我不知他想甚麼哩!世間有這等傻角,我不搶白他!”鶯鶯道:“你曾告訴夫人知道麼?”紅娘道:“沒有告訴。”鶯鶯道:“你以後不要告訴夫人知道罷。天色晚了,安排香案,咱花園裏燒香去來。”

原來鶯鶯小姐每天晚上要到花園裏燒香一次。張生搬到寺中,私問法聰,知道小姐每夜要到花園裏燒香。恰好花園便是西廂的隔牆,心中歡喜,打定主意等他出來的時候,先在牆角太湖石畔躲著把他飽看一回。

那日日還未沒,就在太湖石畔等著,眼睜睜地隻等小姐出來。可是時候還早,小姐那裏便來!左等右等,等了個不耐煩。直等到一更敲過,那時月色橫空,花陰滿徑。隻聽得那邊的角門兒“呀”的一聲,微風過處,就有一股醉心蕩魄的幽香,細細的沁人心腦。不覺凝眸一望,隻見小姐帶著紅娘剛從角門走出,輕移蓮步,真不數那湘淩妃子、洛水神人,端的是百媚千嬌,難描難繪。張生提起全副精神,注目凝睇,隻見紅娘把手中托的香燭等物放在石凳上麵,點好蠟燭,取了三炷香遞在小姐手裏,請小姐拈香。小姐湘裙不動,環珮無聲的輕輕跪下。張生側耳凝神,聽他祝告。隻見他微啟櫻唇,低低祝告道:“這一炷香,願亡過父親早生天界;這一炷香,願中堂老母百年長壽;這一炷香……”說到這裏,便停住不說下去。頓了一回,紅娘在旁邊站著見鶯鶯隻是不語,便笑笑說道:“小姐為何這一炷香每夜不語?待紅娘來替小姐禱告:這一炷香,咱願配得姐夫,冠世才學,狀元及第,風流人物,溫柔性格,與小姐百年成對。”小姐聽了,紅著臉兒輕輕啐了一口,便深深地拜了幾拜,站立起來,走到白石階前,倚欄望月,不覺長籲一聲。

張生見他歎氣,心中想道:“他有甚麼心事,這樣鎖眉長歎?想他心中必有所感。我雖不及司馬相如,小姐莫非倒是一位文君?待我高吟一絕,試他一試,看他可說甚的?”想了一想,便亢聲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鶯鶯聽得吟聲,驀地吃了一驚,問紅娘道:“那裏有人吟詩?”紅娘道:“便是那二十三歲不曾娶妻的那傻角的聲音呀!”鶯鶯道:“好清新的詩句!”紅娘道:“小姐常常歡喜做詩,何不也做一首呢?”鶯鶯不語,停了一停,曼聲吟道:蘭桂深寂寞,無計度芳春。

料是高吟者,應憐長歎人。

張生藏躲的地方和鶯鶯立的地方,相隔不很遙遠,而且又是順風,把聲浪吹送過來。所以鶯鶯雖是低吟,張生一直凝神的聽著,居然聽得字字清楚,不覺驚喜欲狂。想道:“不料這位小姐這樣聰明,又那樣多情於我!詩中意思,明明知道我那首詩是憐他長歎的一片深情,好像很感激我。那真所謂你心我心,並做一心。哎喲!小姐,你真是我張珙平生第一知己了!”想到這裏,忽然又想:“他既和我這樣心心相印,我便闖將過去,和他說幾句話,表一表我愛慕的誠心,諒他也不至於翻臉嗔責。”想著,便要開了門兒闖將過去。忽聽紅娘道:“小姐,咱家去來,怕夫人嗔怪。”鶯鶯點了點頭,紅娘便把香盤收拾好了,扶著鶯鶯進了角門,“嘣”的一聲,兩扇角門就關上了。

張生眼睜睜地看他進去,又不好去拉他喚他,隻好目定口開,呆呆地立在太湖石畔。心頭眼底好像鶯鶯依舊立在跟前對著他笑,又吟著“料得高吟者,應憐長歎人”的兩句。這兩句詩的聲音,隻在耳膜裏頭盤旋繚繞。足足立了一個更次,花梢露水淋在身上,覺得冷沁心骨,這才驚醒過來,口中還是不住地念著鶯鶯詩句,慢慢的踅回房中睡下。睡夢中還幾度笑醒轉來。正是:花底情緣邀月證,夢中喜事有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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