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深陷動亂之中,已不複舊貌,意大利則頗有向敵人那邊靠攏的跡象,至於英國和美國,與歐洲遠隔重洋……法國早已疲憊不堪,人口更是損失慘重。它在展望未來的前景時,既深感慶幸,也惶恐不安。怎樣才能保障法國的安全呢?如果沒有了安全,勝利似乎失去了意義……最迫切的就是安全,要不惜一切代價,哪怕使用最嚴厲甚至是殘酷的方法,也必須保證安全。
德軍在停戰那天開回本國,看起來秩序井然。協約國總司令福煦元帥以軍人的氣概說道:“他們打得不錯,讓他們保留自己的武器吧。”不過,福煦元帥要求,以後的法國邊界必須移至萊茵河。德國將被解除武裝,它的軍事體製會被打碎,要塞會被摧毀;德國將變得貧窮,它會承擔難以估算的巨額賠款,並陷入內亂……萊茵河一旦為法軍所據守和設防,就能成為保衛法國的天塹,法國人就可以在河那邊過上長久和平的日子。
英語世界國家的看法和法國截然不同,畢竟正是在他們的援助下,法國才得以擺脫被征服的命運。《凡爾賽和約》中與領土有關的條文,實際上確保了德國領土不變,德國仍然是歐洲最大的單一民族國家。因此,當福煦元帥聽到《凡爾賽和約》簽訂的消息時,他作出了極為精準的判斷:“這不是和平,這是20年的休戰。”
《凡爾賽和約》中與經濟有關的條文,其嚴苛和愚蠢程度之深,甚至到了完全無法實現的地步。德國被判必須繳付數額極為驚人的戰爭賠款。這一規定反映出了勝利者的憤怒,卻也表明戰勝國的民眾根本不了解,沒有哪一個戰敗國能支付得起與現代戰爭費用等同的賠款……一心想要獲取選票的領袖們,不敢向民眾說明真相。即使是報紙的報道,強調的也隻是流行的觀點。幾乎沒有人站出來說明:戰敗國隻能通過提供服役,或者用車輛、輪船載運物資輸出到國外的辦法來償付賠款,而對於接收這些物資的國家來說,除非處於極其原始的社會或受到嚴格控製,否則其國內工業必然會被打亂。
1918年,紐約中央車站前由陣亡德軍士兵頭盔堆成的大金字塔(佚名拍攝)
實際上,掠奪一個戰敗國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所有需要並可以搬動的都運走,並讓戰敗國的一部分人充當永久或短暫的勞役。不過,用這種方法所得到的利益無法與戰爭的費用相比。各國當權者竟沒能認清這一點,擺脫公眾的愚昧之見,並向選民宣布這一簡單而無情的事實。即使他們說了,也沒人相信。勝利的協約國堅持要對德國進行不斷的壓榨,“直到這些小個子吱吱叫為止”。
不過,這些條文沒能真正施行。恰恰相反,雖然德國被戰勝國沒收了約10億鎊的資產,幾年後卻從英美等國獲得了高達10.5億鎊的貸款,從而迅速在戰後的廢墟中複興起來。但對於此時的戰勝國來說,國內貧苦而不幸的人民也在大聲呼喊,於是各國政治家又提出保證,要德國交出“最後一分錢”。這樣一來,自然無法指望能通過這些慷慨的施予從德國人那裏獲得感激甚至好感了。
結果,德國隻付出、也隻能付出後來規定的賠款,因為美國正慷慨地給予歐洲,尤其是給德國大量的貸款。實際上,1926-1929年,美國以分期償還的方式所收回的各種賠款,隻及毫無償還可能的對德貸款的1/5左右。然而,在所有人看來,這一切都令人振奮,這樣的局麵似乎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曆史終將作出判定,這些瘋狂的行為導致“經濟風暴”的出現,並促成了新的戰爭發生。
德國向四麵八方借錢,將每一筆他國慷慨提供的信貸吞噬殆盡。受援助戰敗國的錯誤觀點影響,雖然在投資規模上遠遜於美國,英國也有許多投資家在這種看似劃算的利率刺激下參與其中。於是,德國隻付出10億鎊的賠款,卻得到了15億鎊的貸款,而且支付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或出讓國外的資產和外彙,或利用美國龐大的貸款“變戲法”。所有的一切,就是一串由各種愚蠢做法組成的悲慘故事,而在編寫這些故事的過程中,又包含了多少汗水、敗壞了多少美德!
第二個重大悲劇就是奧匈帝國被《聖·日耳曼條約》和《特裏亞農條約》徹底拆散了。許多世紀以來,無數民族曾在這個神聖羅馬帝國的幸存化身庇護下,享有貿易安全並維護自身權益。而在我們的時代,這些民族沒有一個能夠抵抗來自振興的德國或俄國的壓力。它們都希望從聯邦或帝國的體製中解脫出來,而自由主義政策恰恰成為鼓勵它們的原因。東南歐迅速分裂為多個小國,反倒造成了德國的相對擴大,雖因戰敗而疲憊凋敝、瘡痍滿目,其領土卻依然保持完整,因而在這些地區擁有壓倒性的優勢……與此同時,勝利者還把自由國家追求已久的理想強加於德國身上,令德國人不必受強製軍役的製約,德國從此無須維持龐大的軍備。
盡管德國已失去了信用,大量的美國貸款仍源源不斷地湧入。魏瑪政府根據最後的修改意見製訂出了一部民主憲法,德皇被廢黜了,被選舉出來的不再是出身高貴者。然而,在這一脆弱政治建築之下,德國人的民族熱情洶湧澎湃,絲毫沒有因為戰敗而受損。
美國人對帝製早有成見,勞合-喬治也沒有反對意見,這等於明擺著告訴德國人,建立共和製比維持帝製能獲得更多的好處。其實,最明智的措施是把魏瑪共和國改變為君主立憲製,由德皇年幼的孫子出任立憲君主,另設攝政院執政以鞏固並加強這一製度。可惜沒有這樣做,反倒使得德國政權結構中出現了一個真空。包括封建勢力和軍人在內,所有的實力派本可以在君主立憲製的旗幟下集結起來,給予新生的民主議會製以尊重和支持,結果卻陷入分崩離析之中。自誕生之日起,魏瑪政府及其身上的自由主義裝飾和祝福,都被視作敵人強加,因而無法取得德國人的信任。
有段時期,年邁的興登堡元帥成了德國人的希望寄托。此後不久,各種強大的力量又處於彷徨無主的狀態之中,權力真空再次暴露了出來。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個本性殘暴的狂人大踏步地進入了這一真空。他成了德國上下複仇情緒的集中代表,並以前所未有之勢侵蝕著德國人的心靈。這個人,就是下士希特勒。
對於法國來說,從1870年以來一直想打場複仇戰爭的那代人取得了勝利,但法國的國力因此受到了嚴重的損耗。迎來勝利曙光的法國,當時隻不過是一個精疲力竭的國家。
自勝利的那天起,法國就對德國抱有極大的恐懼。正因為這種恐懼,福煦元帥要求把法國國界推至萊茵河,以此保障法國的安全並防備強大的鄰國。在英美政治家看來,將德國人居住的區域並入法國,違背了威爾遜總統所提出的“十四點”,也違背了《凡爾賽和約》所遵循的民族主義和民族自決原則。因此他們拒絕了這一要求。當然,為了爭取克列孟梭,他們答應:第一,英美共同保證法國的安全;第二,設立非軍事地帶;第三,德國全麵、永久地解除武裝。
盡管福煦元帥表示反對,克列孟梭還是接受了,雖然他的內心深處也未必讚同。最後,威爾遜、勞合-喬治和克列孟梭簽訂了保證條約。然而,美國參議院拒絕批準這一條約,還否決了威爾遜的簽署。在締結和約的全部過程中,英國極其尊重威爾遜總統的意見和願望,最後得到的卻是一個毫不客氣的通知,表示英國應對美國憲法有更好的了解。
在一片混亂中,克列孟梭這個舉世聞名、同英美兩國都有過特殊接觸的權威,被受恐懼和憤怒影響的法國民眾拋棄了。普魯塔克說過:“對他們的偉大人物忘恩負義,是強大民族的標誌。”法國在自身遭到嚴重削弱的關頭,仍出現了這種問題,是一件很輕率的事。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以下簡稱為“第三共和”)中,各政治集團的陰謀活動再一次活躍起來,各部的部長頻繁更換。參與此事者或有利可圖,或以此為樂。無論如何,這已成為第三共和的特征,在這種情況下要找出一個像克列孟梭那樣強有力的人物來接替,實在很困難。
彭加勒是繼克列孟梭之後的最強硬者,他打算建立一個在法國的庇護和支配下的獨立的萊茵蘭,而這根本不可能成功。他為了強迫德國繳納賠款,毫不猶豫地進兵魯爾。這當然是為了讓德國遵守和約,結果反而受到英美兩國輿論的嚴厲譴責。法國占領魯爾激起了德國民眾極大的憤慨,並導致大量濫發紙幣,有計劃、有目的地摧毀馬克這種貨幣的基礎。由於德國的財政和政治陷入一片混亂,加上在1919—1923年繳付了幾筆賠款,馬克很快崩潰了。在通貨膨脹的最後階段,430,000億馬克才值1英鎊。
這一次的通貨膨脹,無論是在社會還是經濟方麵都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後果。德國中產階級的儲蓄被一掃而光,這就為國家社會主義提供了天然的追隨者。托拉斯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德國工業的整體結構被破壞。所有的流動資本都沒有了,內債以及以固定資本作為擔保和抵押的工業債務,當然也得清算,或者被賴掉,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補償流動資本的損失。這些後果直接導致德國這個破產的國家大規模地向外國借貸,而這一點成為了德國在其後若幹年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