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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苒玹
《山海經·北山經》曰:“鉤吾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銅。有獸焉,其狀(如)羊身人麵,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名曰麅鴞
一、隻要你把吃飯的錢省下來打扮,就會有人請你吃飯
我是一隻活了上千年的饕餮[tāo tiè],不但帥,還有點可愛,還能吃。
世人皆以為我凶殘暴戾,這其實是貔貅
貔貅化名肖琦,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慣常最愛坑我。
我愛吃是真的,但其實除了尋常食物,我專吃人類的負麵情緒,是個令人感動的好神獸。
饕餮壽命綿長,雖然我活了上千年,但我其實還算個小奶饕,適才踏入成年期,剛剛能與人牽紅線的那種。
聽說人間珍饈美饌,飄香十裏,十分令獸心動,於是剛剛成年,我便下山踏入這紅塵萬丈,一來找個長期飯票,二來尋位故人。
主要還是找飯票。
其實我在揚州城外已經徘徊許久,之所以還沒進去,是因為城內酒樓委實太多,菜肴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而我,囊中羞澀。
下山前,肖琦是給了我一些銀錢和一份攻略的,他讓我先去成衣店置辦一身體麵的行頭,到時候往街上一站,多的是姑娘、小姐找我搭訕。
肖琦說,隻要你把吃飯的錢省下來打扮,就會有人請你吃飯。
人靠衣裝馬靠鞍,他就是憑借自己的姿色在人間混得風生水起,引無數少女暗許芳心。
我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但白給我初始資金已經差點要了肖琦的老命,我也隻好勉為其難地接受。但他忘了這是我初次下山,竟然連成衣店長什麼樣都忘了告訴我。
怎料人間險惡,初入人世的我,第一步就行差踏錯,竟把城內最大的酒樓當作成衣店誤入了進去,而蟹粉獅子頭又該死地好吃。
我左手文思豆腐,右手鴨包魚翅,毫無意外地花光銀錢,還吃超了。
我窘迫地站在原地,給肖琦千裏傳音想讓他來贖我,那廝毫不意外地沒有回我。
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我恨不得原地去世。
“鬧什麼呢?”議論聲驟停,我抬頭,樓上雅間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一個女子,正半倚在欄杆上,不耐煩地蹙著眉。
她身著素淨白衣,麵容清麗,聲音也如同那日初見時悅耳動聽。
小二戰戰兢兢道:“秦蘊仙子,這廝吃飯銀錢不夠了,我們正想送官呢。”
秦蘊瞥向被圍在中間的我,揮揮手:“記我賬上吧,莫要擾了師兄清淨。”
我沒想到好運竟然如此眷顧於我,剛下山就能找到人。我很想跟她說點什麼,但雅間的門很快關上。
她還是像原來那樣,滿心滿眼隻有她的師兄,我怕她因為這件事而對我印象不好,實屬沒有必要。
畢竟她連曾經救過我也忘了。
不過也是,她還沒見過我的人形。我偷偷扯下耳後的鱗片,化為玉牌,讓店小二轉交給她。
像我們長得帥的心眼都好,我自然要報恩。
二、美食當前,我自然毫無尊嚴可言,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一百年前,我還被困在鉤吾山上,天帝說我凶性大,好殺生,應當靜心思過,一揮手,將千年瘴氣設在了鉤吾山下。
我身體強悍,本不怕瘴氣,但裏麵還加上了幻境,會映射出內心最想要的東西,隻要沉迷其中,就走不出來。
美食當前,我自然毫無尊嚴可言,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鉤吾山上隻有玉和銅,我便早晨吃玉,下午吃銅,晚上饞了再去瘴氣邊緣聞聞味,過得淒淒慘慘,猛獸落淚。
直到秦蘊無意中闖入鉤吾山,這種悲慘的狀況才得以打破,哦,還有她師兄林郢,這不重要。
彼時我正在瘴氣裏看著烤鴨流口水,意識到有人闖入山中,已經是半夜了,秦蘊擔心地朝我跑來,扶著我上下打量:“沒事吧師兄?”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好看的女子,灼灼明豔似桃花,一顰一笑皆是風景。
可能是因為原形醜陋,我對皮相格外在意,也從不吝於誇獎,脫口道:“你真好看,我喜歡你。”
秦蘊一怔,白皙的臉頰染上紅暈:“師兄,我們是來取龍玉的,旁的事等回去再說吧。”
我這才意識到,她中了瘴氣,還沒解開,她心中有最在意的人,所以才會把我認錯。
她四周張望一番,道:“聽風樓說,隻有鉤吾山的龍玉可解師尊的毒,可這裏到處都是玉,哪塊才是?”
我對她把我認錯的事有些不高興,涼涼道:“龍玉是饕餮耳後的鱗片。”
她果然臉色大變,而後似下定決心一般道:“饕餮雖是上古凶獸,但應當也能通人性,我先去山上探一探,如果一刻鍾以後我還未回來,你就趕緊下山,替師尊另覓他方。”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合該是我報恩的時候到了。”
一道靈力從她握著的手上傳來:“定身咒一刻鍾後就會解開,”她親了親我的額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師兄,等我回來。”
她的唇柔軟得像雲朵,帶著春風裏的花香,輕輕地印在我心上。
我呆立在原地,忘了凡人的定身術定不住我,也忘了自己耳後的鱗片隻有兩枚,是吸收天地靈氣的重要部分,而我,本來是要把他們攆下山的。
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心心念念的女子,在那天之前雖然對林郢情愫暗生,但並沒有戳破窗戶紙,而我,就是那個幫他們拉紅線的好心人。
我受不了這個打擊。
秦蘊找到我的時候,我化身為原形臥在巨石上。
我的原身委實有些對不起看客,羊身人麵,目在腋下,虎齒人爪,看起來就十分殘暴,一次能吃十個小孩,晚上還得加餐那種。
秦蘊體內的瘴氣已經消散完畢,此刻她早有準備,對著我恭恭敬敬地行禮,說明來意後,表示自己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她假裝鎮定,藏在袖子裏的手卻微微顫抖。我知道她很害怕,但我不明白,她既然這麼害怕,為什麼還要替別人過來。
我有些心疼,卻不知道為何心疼。
色令智昏,我沉默許久後道:“你帶我下山,我便把東西給你。”
人類修士在異獸麵前都是渣渣,她很聰明,沒有問如果我不給她怎麼辦,隻欣喜地轉身下山。
林郢還在瘴氣中徘徊,我掃了一眼,他的幻境十分幹淨,的確有君子之風,但這些我必然不會告訴秦蘊,還十分心機地在秦蘊麵前給他上眼藥:“你看,他連一刻鍾都不到就下山了,負心漢實錘了。”
秦蘊卻毫不在意,一臉焦急地就想往裏麵衝。
我撇撇嘴,隔空把林郢拎了出來。
秦蘊急忙扶住他,見他完好無損,才轉頭問道:“你也看到了,幻境我們也過不去,能進來全靠誤打誤撞,應該怎麼幫你?”
“隻要沒有記憶,就沒有在意的東西,幻境也就沒有作用了。”秦蘊還在沉思,我已經從林郢腦中抓出他的記憶,一口吞掉。
“我把他的記憶吃掉了,你抱著縮小後的我,跟著他走就行了。”我淡定指揮。
秦蘊大驚失色,看著茫然站著的林郢,忘了對我的懼怕,氣急道:“你怎能如此草率就取人記憶?下次若還是如此,龍玉我也不要了!我們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我不懂她為什麼生氣,下山隻有這個法子,我舍不得取她的記憶,自然就隻能讓林郢來承受。但她顯然不願意聽,我隻好委委屈屈地閉嘴。
之後的一切順理成章,我終於離開了束縛我幾百年的囚禁之地,隻是千年瘴氣到底對凡人傷害太大,林郢又待得太久,一出結界就暈了過去。
三、你莫要動情,愛慕一個人太苦了
秦蘊安置好林郢,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揣著我去逛街。
第一次下山,我對什麼都感到十分稀奇。
見到農戶院落的雞想叼,看著街上的糖葫蘆也想搶。秦蘊雖然怕我,但仍然硬著頭皮道:“誌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你這樣是不對的……”怕我翻臉,又急忙補充,“你若想吃,跟我說,我買給你便是。”
這一長段聽得我眼暈,我反駁道:“這些東西我既然見到了,便是我的,他們不服氣,可以搶回去。”
我從出生起,便生活在弱肉強食的環境中,弱小就會被搶走食物,沒有人跟我說過該與不該。
秦蘊無奈地笑笑道:“你我皆有靈智,自然要知禮守信,否則和畜生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聽得似懂非懂,並不知道她在教育我的同時,還套路我趕緊交出龍玉,隻覺得她看起來似有一種令人神往的氣質。
回到客棧,肖琦不知道怎麼得知我的蹤跡,已經喜笑顏開地等在裏麵,甫一見麵就迷暈了秦蘊,拉著我要去他的洞府喝酒,慶祝我重見天日。
“神獸們近不了那座山,凡人體質又太弱,我好不容易找到兩個天資好的娃娃騙進去,你果然就出來了。”他得意揚揚地向我邀功。
“你把法術解了,”我拒絕道,“我得把龍玉交給她。”
肖琦一愣,循循善誘:“我也解不開,躺幾日就好了,我們先去喝酒再回來也不遲。”
千百年沒吃過美味佳肴,我自然沒扛住。
他收藏的酒果然不同凡響,我和他喝得酣暢淋漓,酩酊大醉,恍惚間,他扯著我的袖子叮囑:“你莫要動情,愛慕一個人太苦了。”
我知曉他曾與一個女子糾葛頗深,但對這話不以為然。話本中都說了,愛情最是動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簡直甜得齁人,這廝又想誆我。
隻是我不知道,兩情相悅才會蜜裏調油,單戀隻能肝腸寸斷,也忘了肖琦的酒是仙釀,一醉百年。或許肖琦沒忘,他隻是不想讓我把鱗片給出去。
等我再次醒來,安置秦蘊的地方已經人去樓空。
天大地大,我找不到她。
再次見到秦蘊,我無比慶幸她是修士,壽命綿長,還保養有方,依舊好看得讓我心動。
雅間的門很快被拉開,秦蘊和林郢從樓上飛下,我開心地衝秦蘊道:“我叫譚馳,我們在山上見過。”
他們麵麵相覷,先是疑惑,而後驚詫。
隻是他們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外突然闖進一群人,領頭的大喝道:“妖女,速速把我冰心竹交出來!”
秦蘊臉色一變,扭頭衝林郢道:“你帶龍玉回去給師尊治病,我引開他們!”說罷便拔劍衝了出去。
林郢沒有猶豫,跳窗而走。
我施施然地跟在秦蘊身後,我手上沒個輕重,不敢參與群架,隻是在秦蘊快被砍到時,用身體幫她擋一下。我的身體硬如玄鐵,砍我的人被震得想哭。
見實在打不過,領頭的人停下劍,開始放狠話:“我今日奈何你不得,是我技不如人,可你秦蘊仙子這些年仗著修為高,到處搶人珍寶,總有一天會自食其果!我們走!”
秦蘊咬了咬唇,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還記得剛下山,她哪怕害怕,也要教育我時雅正端直的模樣,眼神純正清澈,映著世間的清風明月與朗星,美好如斯。
世事如此善變。
不過百年,她已不再是那個光風霽月的仙子,而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四、那些禮儀教化在生死麵前,都成了笑話
我總是不懂人間的許多事,哪怕那年從肖琦洞府出來後,我就去看了許多凡間的經史子集、話本小說,也依舊看不懂。
就像秦蘊的師尊,教會弟子們仁義禮智信,自己也一直踐行此道,在鏟除妖魔時不慎中了劇毒後,卻無法看淡生死。
取龍玉不成之後,林郢就四處搜尋天材地寶,但這種東西大多是有主的,他便和秦蘊兩人組團,能打過的就搶過來,打不過的,就偷過來。
近百年,他們一直靠這些吊著師尊一口氣,動靜這麼大,他們的師尊自然是知道的,卻依舊默許,那些禮儀教化在生死麵前,都成了笑話。
腦子好使的弟子已經脫離了門派,剩下腦子不好使的林郢,以及被林郢下了迷魂湯的秦蘊,在追殺與被追殺之間疲於奔命。
秦蘊靠在樹上,看起來累極了。
我跟她解釋了當年為什麼會不辭而別,她也隻是不甚在意地點點頭。
我甚至覺得她已經不再怕我,不是膽量變大或者信任我,而是不在乎生死,仿佛就在此刻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想讓她開心一些,湊上去邀功道:“你還記得你當初教我的嗎?我都學會啦,路不拾遺,等價交換,一直是個好神獸哦。”我想了想又道,“今天是個意外,吃超了。”
她狼狽地垂下目光:“你這樣很好,要繼續保持。”
我開心地點點頭,期待她再誇兩句,她卻道:“既然龍玉已經給我了,我們便兩不相欠,你走吧。”
“我不走。”我搖搖頭,“我喜歡你,我要跟著你。”
秦蘊失笑,終於露出了見麵後的第一個笑容,她戲謔道:“你喜歡我什麼?”
“長得好看。”我十分耿直。
“人總會老,總會死的。”她不知想到了什麼,整個人又低落起來。
“不會的。”我得意道,“我的爪子能祛除百病,牙能強身健體,血能延年益壽,我超有用的,都給你吃。”
秦蘊愣了愣,神色變幻不定,最後沉聲交代我道:“這話以後不能跟別人說。”
“師妹,”林郢突然從陰影處走出來,笑道,“什麼不能跟別人說啊?”
秦蘊臉色一白,生硬地轉移話題:“師尊如何了?”
“龍玉磨成粉服下後好多了。”林郢轉向我,抱拳行禮道,“多虧了神獸大人,師尊命我把您接回門派,好生感謝。”
“門派簡陋,怕是神獸大人不習……”
“我要跟著你!”秦蘊反對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我打斷,她的拳頭捏緊又鬆開,終是邁步往回走。
秦蘊師尊中毒太久,又吃了許多大補之物,靈氣駁雜,龍玉也不能徹底清除體內的毒,隻能暫時壓製。
回到門派後,秦蘊身體總是不太好,經常莫名其妙地中毒,林郢會替她問我要一些解毒之物,有時候是一碗血,有時候是利爪的粉末。
我都一一給他。
我去看秦蘊時,她虛弱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催促我離開山門:“你耗在這裏做什麼?快走吧。”
“你呢?他們給你下毒,你為什麼還不走?”我在她身邊坐下,把一小盅血喂進她嘴中,她掙紮著不想喝,被我輕易鎮壓。
林郢想在我身上拿東西,又怕我惱怒,就把主意打在了秦蘊身上,先下毒,再給解藥,而把從我這裏拿去的東西給他師尊續命。隻是毒藥到底是毒藥,哪怕有解藥解毒,也對身體損傷巨大。
趨利避害是萬物的本能,我不明白為什麼即便他們如此對她,她也依舊不願離開。
秦蘊垂下眸子,輕輕道:“師兄他……他不是壞人,他隻是被迷了眼睛。”她頓了一下,“他失去記憶後,我把他帶回門派,就去忙著找別的藥材,是師尊一直在重新教導他,等到我注意到不對時,他已經這樣了,是我沒看好他……”
林郢失去了記憶,所以不記得與秦蘊青梅竹馬的時光,也不記得自己曾經磊落雅正,是個謙謙君子,行事心狠手辣,毫不顧忌。
以前他的人品有多貴重,現在就有多敗壞。
所以秦蘊才愈加不離不棄,她無法對養大自己的師尊下手,也無法置自己的師兄於不顧,隻能遍體鱗傷地挨過一日又一日,也因此,失去了對我的畏懼和對生命的渴望。
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就是我。
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
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五、你記不記得,我是龍之九子之一?
知道緣由後的我對林郢格外寬容,林郢卻極其擅長順杆爬,取的血一日多過一日,哪怕我是上古神獸,也漸漸有些虛弱。
師徒兩人仗著我對秦蘊的愛慕,對我身體的覬覦之心越來越明目張膽。
秦蘊一開始哭著求我離開,而後開始嚐試自殺,之前四處搶掠,已經與她的品性相悖,把她逼入絕境,如今更是可能涉及性命,這讓她根本無法接受。
哪怕這個性命是人人喊打,且於她而言一點都不無辜的饕餮。
我從出生起,就從來不被人愛,第一次有人願意為了我豁出性命,雖然這並不全是為了我,但已足夠讓我得意好幾千年。
我日日蹲在她門口防止她輕生,從白綾到鴆酒,再到食物過敏,花樣繁多,簡直令人身心俱疲。在又一次救下逆行經脈未遂的秦蘊時,我終於忍無可忍。
我對她道:“我能讓林郢恢複記憶。”
秦蘊的眼中迸射出光芒,是初見時明亮得能點亮黑暗的那種目光,足以讓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看過《山海經》嗎?”我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點點頭。
“那你還記不記得,我是龍之九子之一?”我笑了笑,“隻要集齊兄弟九人各一滴精血,就能讓人找回失去的記憶。”
“會很危險嗎?”她擔憂道。
“放心,我和他們關係很好。”我心虛地吹牛。
我無法告訴她,龍之九子隻是個泛稱,其實不止九人。我雖是龍之子,但血脈駁雜,是最不受寵、身份最有爭議的一個。肖琦之所以到處造謠,還買通白澤,是因為我生性懦弱,原形又醜,經常被各種異獸欺負,他想為我造些勢,替我免去一些麻煩。
但怎料異獸們沒鎮住,倒先被天帝注意到了。
我被無辜鎮壓千百年,根本無人替我申冤,隻有肖琦還念著我,煞費苦心替我某一條生路,隻是不曾想到我竟是個好色之徒,沒過得了美人關。
肖琦痛心疾首地罵我鬼迷心竅:“隻要殺了那個癡心妄想的老頭便是,你不方便動手,我來!總好過你主動湊上去受欺負!”
我搖搖頭,那人雖然可惡,但不應當是我們高高在上,生殺予奪。
肖琦歎氣:“你受的苦最多,為什麼偏偏是你生了這副軟心腸?”
大概是因為不想讓她傷心吧。我想起那年半醉間,肖琦讓我不要沾染紅塵,可情至深處,誰又控製得住呢?哪怕瀟灑如肖琦,不也心有千千結,個個不得解嗎?
肖琦與眾位兄弟關係尚可,我讓他幫我收集比較好說話的兄弟的精血,剩下那些我親自前去拜訪。
我戰戰兢兢地去找了最凶殘的睚眥[yá zì]、贔屭[bì xì],沒想到長大後的他們意外地好說話,並不如從前一般故意為難我,我分析可能是因為我的人形實在太帥。
隻是到螭吻[chī wěn]時,它提了個條件。
“天帝把千年瘴氣移到鉤吾山時,不小心漏了一些到我住的海域,你幫我吃了它,我便把精血給你。”
螭吻與我神通相似,都是吞噬萬物,自小就愛在我麵前找存在感。
“好。”
“不行是吧?不行你就……”螭吻得意揚揚的話猛然止住,“你瘋了?”
我沒有理他,開始張嘴幹活。
天帝既然用千年瘴氣來圍困我,自然是篤定我無法解決它。事實也是如此,我雖可以吞噬萬物,但瘴氣一來比較重口味,過於難吃;二來吃了以後容易消化不良,疼得好像肚子裏麵有兩隻睚眥打架,一般獸受不了這個苦。
等我吃完收取報酬,螭吻把精血遞給我,難得愧疚道:“我小時候下手太重,把你揍傻了,對不起。”
“……”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隻有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隻要她恢複笑容,這一切便有意義。
六、回
我和肖琦會合,集齊了所有精血,凝成一枚紅色丹丸。
這對以前的我來說,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果然愛情令人狗膽包天。我沒敢讓肖琦知道我吃了千年瘴氣,揮揮手讓他回去,防止暴露。
我忍著痛回到秦蘊那裏,決定讓她寫五千字誇我的駢文,就把東西給送給她,到了卻發現,她住的地方已經人去樓空,屋內還有打鬥的痕跡。
我發瘋一般在整座山上搜尋,終於在一處密林裏發現了她。我走後無血可用,那老不修便抓了同樣喝過我血的秦蘊放血。
秦蘊雙手被綁在木架上,手腕處割開一道口子,血滴滴答答地落進下麵的碗中,已經彙聚了一小碗,她臉色蒼白,仿佛隨時都要離去。
林郢麵露掙紮之色,困惑地看著秦蘊,又看看師尊,痛苦地抱頭蹲下。
“別過來!”秦蘊見到我的身影,掙紮著抬起頭虛弱道,“他們設了捉你的陣法!”
劇痛讓我腦袋一片混亂,我隻看得見她蒼白的臉和不斷滴血的手。我衝到她跟前,手忙腳亂地替她解開繩索,然後咬破自己的手腕塞進她嘴裏。
地上的陣法開始生效,我的身體開始不斷膨脹,逐漸化成原形。
陣法加持,雙倍痛苦。
秦蘊抱著我不停地哭,一點都沒有往常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
我想摸摸她的頭,卻發現自己隻有利爪,我趁機謀福利:“你親親我,我就不疼了。”
秦蘊隻是哭。
我有些失望,想起一百年前,她錯付的那個吻,輕輕柔柔,滿含情意,是我拚命追尋卻始終得不到的宿命,仿佛能化去所有痛苦。
原來我做這麼多,還是討不來一個吻啊。
愛情真是不講道理。
我長嘯一聲,卻隻發出尖銳的嬰兒哭泣聲。
千百年過去,我又變成了那個可憐、弱小、醜陋、沒人疼愛的小獸,肚內的瘴氣也開始作祟,疼得仿佛能把靈魂都撕裂。
這個陣法不知是那老頭從哪裏弄來的殘卷,非但不能困住我,反而會激發凶性,讓我暴走。理智不停流失,我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了。
我用最後的力氣把丹丸彈進林郢嘴裏,然後對秦蘊笑道:“你以前同我說,取人記憶要跟她說,現在我要取你的記憶啦。”
說著,我不顧秦蘊流著淚拚命求我,把她的記憶拉出來,吃掉有我的那部分,還十分心機地吃掉了一丟丟她與林郢的回憶。
美好的回憶果然比負麵情緒好吃許多,口感軟糯彈牙,香甜的滋味從舌尖蔓延,吞下後卻餘味悠長,好吃得令人落淚。
我親眼看見她由悲傷變得迷茫,淚水疑惑地掛在眼睫,像清晨中帶露的桃花,一如初見般明豔動人,灼灼盛開,燙傷了我的眼睛。
恢複記憶的林郢衝過來把她拉開,眼裏滿是擔心。
我身形暴漲,嘴中發出勁風將周圍的人掀出幾裏之外。
我已經看不清周圍的情形了,雖然我在神獸界比較,但到底是上古凶獸,沒有凡人能在我手中逃出生天。
紅塵一遭,單戀一場,我自然不能讓她受到傷害,草率爛尾。
那我就表演個我吃我自己吧。
饕餮吞天食地,自然也能吞食自己,隻要我沒了,這場災難自然消弭無蹤。
先是尾巴,後是身體,我已經痛到神誌不清,全憑本能進食,唯一記得的是,我委實不算個好食材,難吃得我偷偷哭了好幾回。
好在我目在腋下,沒人發現我哭包的一麵。
匆匆跑來的肖琦,應當也沒發現吧?
七、我是一隻活了上千年的饕餮,不但帥,還有點可愛,還愛著一個小人類
在我吃到隻剩一顆聰明的腦瓜時,肖琦趕過來製止了我的行為。
他看起來十分憤怒,仿佛有人偷了他的小金庫。他對著那群凡人,把手舉起想要搞事,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緩緩放下。他連夜把我扔到槐江山吸收天地靈氣後,就撒手不管了,隻有偶爾想喝酒了才會過來看我。
肖琦說,林郢恢複記憶,秦蘊忘記我,一切都止步於他們上鉤吾山之前,二人郎情妾意,情意綿綿。明明是三個人的話本,我卻沒有姓名。
肖琦說他們遍曆山川河流,忙於尋寶,用來償還之前搶盜的財物,是人間新晉的神仙眷侶,成親時紅妝十裏,好不熱鬧。
肖琦說,一直作妖的那個老頭,在離開弟子們之後,被仇家射殺了,也算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你看看你,從小腦子就不好,我們一起被欺負,你明明自身難保,還要衝過來保護我,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是個憨憨,長大了更了不得,為了意中人自己都敢吃。別人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你有什麼?一坨濁氣?”
“一隻凶獸,學什麼人間的有情有義!”
肖琦恨鐵不成鋼地數落我,手上卻半點不慢地把各種天材地寶栽種在我周圍,幫我彙聚日月精華。
哦忘了說,如今的我隻是一團混沌的靈氣,時而清醒,時而沉睡,記憶力也越來越不好。記憶裏秦蘊那張好看的臉漸漸模糊。
我知道,我在孕育新的身體,前塵往事都將慢慢遺忘。
忘記曾經愛過的人,忘記曾經做過的事,重歸童稚,幾百年後又是一隻又萌又颯的小奶饕。
這樣也好,從始至終,我都隻是別人姻緣的看客罷了,忘了好,忘了就能不那麼難受,也不會總是牽掛。
我是一隻活了上千年的饕餮,不但帥,還有點可愛,還愛著一個小人類。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醒來,我隻希望,下次,下次不要再隨便愛上什麼人。
注:
1.《山海經》作者不明,本文中說白澤著作純屬虛構。
2.龍之九子說法不一,本文采用囚牛、睚眥、嘲風、蒲牢、狻猊[suān ní]、贔屭、狴犴[bì àn]、負屭、螭吻這一排行。
不是流星是你
文/林頑
一、如果可以擁有超能力
秋末,窗外楓葉堆滿。
“如果可以獲得一種超能力,你希望是什麼?”
“讀心!”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少女孟希原率先高舉起手來。
台上講課的老師有些不耐煩:“先舉手再回答。”
孟希原疑惑:“我舉手了啊。”
前排的班長金樾帶頭譏笑她:“你是先回答再舉手的,笨蛋。”
眾人的笑聲從西北角傳達到東南角,整間教室的氣氛都建立在嘲笑孟希原的前提下。
老師對這些視而不見,視線轉一圈,轉到了孟希原的同桌身上。
從剛開始就在閉目養神的少年陳延秋略顯不耐煩。被問到希望獲得什麼超能力時,他答:“什麼都不要。”
“為什麼?擁有超能力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陳同學再發揮一下想象力……”
“那我希望你們都消失。”陳延秋懶散地掃視周圍一眼,最後指指身邊的孟希原,“除了她。”
整間教室陷入一片尷尬的沉寂。
“為什麼不要超能力?”下課後,孟希原趴在桌上問他。
“任何事都有兩麵性,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孟希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我覺得,讀心會是件好事情。”
“怎麼會是好事情?”
“因為我想知道大家為什麼討厭我。”這樣她才知道怎麼改正。
“他們隻是單純的無理,沒有為什麼。而且,我很不喜歡他們。”
“那你喜歡我咯?”孟希原開心地眨著眼睛。
“……”陳延秋頭痛,“從某種角度來看,是吧。”
他隻是覺得隻有她可以好好相處。讀心這種事情,不是一種奢侈。至少對他來說不是。
準確來說,他就是這項倒黴超能力的擁有者。
從記事開始,陳延秋就比其他同齡人多出一份特別之處。他可以很清楚地聽到別人的心聲,最開始是在自家父母與親戚假客氣的過程中,看笑話似的拆穿雙方。
陳家父母是後來才信了陳延秋的超能力,並以“被發現就會被送去做科研”為由來約束他。
可這項能力仍然帶給他許多不便。比如走到哪裏都很吵,沒有片刻安寧可享。再比如,交不到真心的朋友。一旦清楚地知道了其他人肮髒的真麵目,心裏難免有些硌硬。
沒有人是真正單純無私的,所以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陳延秋是個執意不與人來往的另類。
直到他認識孟希原。
起初是在高二文理分班後,進入新環境的第一天,同班的孟希原就成了眾人的笑柄。
班裏有較活躍的男生率先帶頭搶孟希原的筆記本,不僅如此,還要踩在桌子上高高舉起,揚言:“你們體育生不都是四肢發達嗎?有本事就來搶啊!”
孟希原憋紅了臉上前去奪,爭搶之中,磕磕碰碰難免。這個時候男生又會嘲笑她:“哦,我忘記了,你還頭腦簡單。”
對於一個長相普通、家境普通、學習成績常年墊底的體育生來說,這恐怕是最嚴重的侮辱。
正當那個男生攥著孟希原的筆記本在教室跑時,路過的陳延秋順手從他手裏接過筆記本,神情冷漠,全然不正眼看人。
“喲,這不咱年級第一嘛。”男生神情尷尬,“走了走了,不打擾人家清淨。”
男生如此笑著離開,內心還不忘鄙夷地補充一句:不過就是成績好,裝什麼大爺!
陳延秋沒去理會那個男生。幫助未來的新同學這種事情,要不是因為是多男欺一女,他大概也不會管。因為想來,多數人會在心底暗諷他多管閑事。
然而等他將筆記本還給孟希原,它的主人說完“謝謝”二字,他沒聽到任何聲音。
教室裏其他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七七八八的心理活動插翅膀似的飛到他耳裏。
唯獨眼前的孟希原,沒有向他提供任何自己的內心信號,出奇地安靜。
他聽不到她任何的心聲。
二、聽不見的天真
一個人沒有心聲,無非兩種可能。
一是她頭腦簡單,二是她果真天真爛漫。
“天真爛漫跟沒有心理活動不是一回事吧?”陳延秋不信。
“他們不會有負麵的雜質,所以才顯得真誠。”說這話的是陳延秋的主治醫生,也是陳延秋的舅舅,主修心理學。或許是出於一種有醫生比沒醫生強的想法,他一直負責跟陳延秋溝通。雖有時會不小心泄露自己的秘密,變相地令他成為一個無秘密者。
“你向來隻聽得見別人負麵的內心活動,這次聽不見,許是因為她太單純。”
人總該相信有美好所在,聽聽,這是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說的話。
正式開課前,班裏先定座位。班主任是個有些死板,對學生的態度以成績來決定的人,因此才定下按成績排名挑座位的規矩。
第一名陳延秋,主動要求跟差生孟希原坐在一起。
此話一出,不免引起全場嘩然。
“我叫孟希原。”
他們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一邊。孟希原有意把貼窗的好位置讓給了他,日光充足灑進來。
“陳延秋。”陳延秋回道。
對方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他注意到,她唇邊有一顆小小的痣,紅色,淺淡如朱砂。
“我知道你。”她笑道,“你成績好,但是沒朋友。我可以做你的朋友,隻要你不嫌棄。”
陳延秋沒有立刻應允下來跟她做朋友,因為她的人品如何,還是未知數。
人怎麼可能會無雜念?他選擇跟她做同桌,除了能得一份安寧,還出於一份需要滿足的好奇心。
課間休息時,眾人就陳延秋和孟希原的事情展開了激烈討論。明裏的、暗裏的,當事人陳延秋都聽得清。
他毫不關心,幹脆低頭戴上了耳機。這是他從前就養成的習慣。班主任對成績好的學生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耳機剛剛戴上,孟希原就湊過來,一雙杏眼在他麵前眨呀眨。
“陳同學,謝謝你。”
他一愣,謝他什麼?
“謝謝你願意跟我坐在一起。”
好真誠的語氣,好清澈的眼睛。
那一瞬間,即便他無法讀取她的心,似乎也可以篤定,她是明亮且透淨的精靈。
三、片刻組成永恒
陳延秋很樂意跟孟希原相處,值日也好,分組也罷,隻要是跟她一起。而對方也顯然把他當作唯一的朋友。
臨近校運會,身為體育生的孟希原被推到了最前麵。根據特長,她率先報名了短跑、長跑以及接力跑。
陳延秋覺得,這已經是能夠累死人的負擔了。但是孟希原本人沒有怨言,相反,她全程自願。
出於好奇,躊躇一番之後,他還是決定問她:“你不願意也可以不做,要是有什麼不滿,都可以告訴我。”他不忘記在試探後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句,“我們是朋友。”
孟希原笑出八顆牙齒:“沒事,我本來就是體育生。”
他仍然聽不見她的心。
陳延秋為自己的小心思羞愧,隻好為她舍己為人的精神點讚。原以為一切已定,校方在收報名表時卻發現,一個班所有的運動項目都有孟希原的名字。
“她是體育生,平常又不怎麼重視文化課,月考給全班拉低平均分,運動會出出力怎麼了?”
“就是,就這一點用處而已。”
看,很多人將他人無私的付出都視作理所當然。
在班主任生氣地問到是誰偷偷寫上孟希原的名字時,全班陷入死寂。
當事人孟希原則全程低著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旁邊的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清楚地聽到了她小小的抽泣聲。
有些不忍。
這種時候,陳延秋竟期待著她站出來為自己說一句狠話。那不是自私,那是維護自己。
“到底是誰寫的?給我站出來!”班主任已接近發飆,似乎那個責任人站出來,他就要嚴懲不貸。
陳延秋知道是誰寫的,坐在前排的班長金樾。他每天都能聽見她暗地裏對他表白。他不喜歡這個女生,但她好像有些極端,僅僅因為孟希原是他的同桌,就要去捉弄孟希原。
看著孟希原委屈的樣子,陳延秋舉手,決定說出名字是金樾所寫的事實。但是在下一瞬,旁邊的孟希原迅速拉下他的胳膊,“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老師,是我自己寫的。”小小的身軀,卻是那麼堅韌。
老師再三確認,她也堅持這樣說。老師不信是她自己寫的,即便麵上接受了這個說法,也變相給了其他人懲罰。
他教數學,當天臨時加了三張試卷,但特長生除外。
全班怨聲載道。
老師走後,陳延秋遞給她紙巾,小心問她:“為什麼要承認?”
她嘿嘿笑著,擦擦麵上的淚痕,聲音糯糯的:“我不想陳同學起來背鍋。”
她竟是,這麼想的嗎?陳延秋盯看她紅紅的眼睛,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擦拭眼角。
冰涼的手觸到那軟軟的肌膚,陳延秋同時感受到了當事人一瞬的顫動。睫毛一扇,一滴淚落在他手指上。
“難過的話,耳機借你。”他從桌洞下拿出自己的MP3,塞給她一隻耳機。
“是吳青峰?”少女的眼睛亮亮的。
陳延秋有些欣慰地笑了:“是蘇打綠。”
在眼前的清澈與四周的嘈雜裏,他聽到金樾對孟希原的不喜。他抬眼望過去,目光淩厲地回看一眼。
耳機裏唱道:片刻組成永恒。
四、喜歡不是這樣的
校運動會這天,孟希原忙成陀螺。
比賽的項目與項目之間幾乎是沒有間隙的,甚至許多項目同時舉行,她隻能舍遠求近,選最有利的參加。
固有“不社交”之稱的陳延秋全程陪同,上心得像個跟班。
這倒是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因為陳延秋實在是個“從一而終”的另類,一個成績好、長得好,唯獨人不好的另類。
交到朋友對他來說是一件算得上大的新聞,何況他的朋友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傻女孩兒。
長跑比賽五千米,對女生來說是不短的裏程。
其他參賽者都有同學在終點等候,為避免衝過終點線後身體從急速中驟停而引起摔倒。
總會有人在前麵帶著擁抱等候。
別人有的,孟希原不該沒有,他在終點前占據一個最佳的位置,靜靜等待。
“陳延秋。”身後有人叫他,他回頭,是穿著粉色運動服的金樾。
“馬上輪到我們跳高組,你來看嗎?”
陳延秋淡淡地回過頭去:“我在等孟希原。”
身後的金樾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孟希原會有同班的人等。
他心裏對金樾一萬句咒罵,不知情的人,怕是要被她的笑容迷惑。
在聽到“孟希原這個蠢貨有哪點比得上我”時,他回頭,眼中盡是逼人冷氣:“她哪點都比你好。不要思考,你就是這麼差勁。”
說完,他回頭再看孟希原,對方跑在倒數第二名。
有不少同班男生圍在操場邊替她喝倒彩,集體榮譽也挽救不了他們的幼稚。
比賽進行到尾聲,離終點不足二百米,孟希原才暗自發力,逐漸反超前麵的人。
她善於長跑,因為能夠耐心保持勻速,默默將最初的風頭讓給他人。她的目標很簡單,就是緊跟前麵的人,在最後關頭則拿出比長跑選手有優勢的速度,勇爭第一。
遠在終點的陳延秋看到她快到,便一直緊張等候,仿佛這個第一亦是他的,心髒怦怦地跳。
在孟希原衝破衝刺線的最後一刻,他躋身人群,張開手臂去接住筋疲力盡的孟希原。
同一時刻,他身後有人猛推一把,在即將碰到她的瞬間,他跌向側麵。他借擁擠的人群站定了身子,再回頭就看見她迎麵摔在一片空地上,有人狠心踩了她的手,抬頭,是滿臉無辜的金樾。
對眾人而言,當眾給女孩難堪並非君子所為,但陳延秋執意起來,便沒人可以阻攔。
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麼,隻是沒來由地憤怒,有火攻心的同時,又有些恍惚的不真實。
在金樾作勢扶孟希原的時候,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攥住她的手腕,用盡了力氣將她甩出去。
憑一己之力隔開少女與“世界”,他堅挺為一麵刀劍不穿的城牆。
陳延秋自問知道許多人的秘密,卻本分守住,但在那一刻,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讓眼前這個傷害孟希原的人付出代價。
從沒人見過他那麼憤怒的樣子。
他說:“金樾,你為什麼不肯放過一個無心爭鬥的人?你偷偷扔她交上去的作業,在老師麵前扮委屈說她為難你;偷偷在運動會的所有項目後寫她的名字,又鼓動所有人去恨她;故意推開我,讓她跌倒,然後故意踩她的手,轉頭再去扶。你怎麼能這麼惡毒?”
她滿臉震驚,一滴滴淚落下來,在心裏大喊著:還不是因為喜歡你。
他卻回答:“喜歡不是這樣的。”
喜歡,是他對孟希原那樣的。
五、一定能成為很厲害的人
摔跤這種事情,孟希原過去經曆過無數次。她初中就是體育生,常有練到直不起腿,不留意摔傷的經曆。但這次的傷有些嚴重,是因為在重心不穩的情況下直撲地麵。
臨近期末考試,課程難免緊張。她選理科,學起來確實吃力。
於是,之後陳延秋天天來醫院替她補習。
一張紙寫得滿滿當當,都是解題思路,教會她舉一反三。
她不比常人,腦袋轉得慢些。她會很認真地思考,再盡力去推算,隻是有些吃力,同樣的問題,她要反複錯上多次。
但陳延秋不急,尤其耐得住性子,就搬一張凳子,坐在她身邊,握著筆認真在紙上畫來畫去。
黃昏的最後一縷餘暉消失在盡頭,孟希原托腮認真看眼前的人。他額前的發有些碎,但是定期剪。他的鼻子好高,不似她的小小的,可以用手去提一提,又顯得十分滑稽可笑。
“孟希原,”察覺到某人熾熱的視線,陳延秋從病床前抬起頭來,口吻故作嚴肅,“馬上要考試了,請認真對待。”
“陳同學,”孟希原雙眼緊緊盯著他,“謝謝你,我再也不羨慕別人有朋友。你一個可頂百個。”
陳延秋看她:“孟希原,你知道朋友的含義嗎?”
當事人一怔,握著筆的手稍稍縮進病床上的被子裏。
“大概像你我這樣。”
半晌後,陳延秋回答了她一句“可能”。
兩人互相問起未來誌向,孟希原不愛做太遙遠的夢,她說能跑多遠就多遠,畢竟她最擅長跑步。
“但你一定能成為很厲害的人。”她有預言家的莊嚴,“我相信你,陳同學。”
陳延秋有些遲疑,然後說:“我也相信你。”
她一愣,而後堅定點頭,回“嗯”。
六、可樂要加冰
私下裏,陳延秋終於變得陽光了一些。
從前休息日,他從不出門,喜歡窩在一個人的小房間裏聽音樂、打遊戲。
但結識孟希原之後,他多少有了變化。倒不是性情大變,隻是人比平常溫和了,也愛笑了,還一舉修正了不社交、不出門的習慣。
偶爾他也會坐在窗邊,逗一下對麵樓層的貓。
他說雖然主人不可愛,但不妨礙貓咪可愛。
媽媽覺得他本人也變得比平常可愛了一些。
日常除了約著一起作業,他們還一起去過許多地方,有時能在遊戲廳待一下午。
相比孟希原對那些地方熟門熟路,陳延秋要顯得笨拙一些。雖然生活在江城,但他一點也不了解市中心的一切。
他不常出門,出門通常也是坐在車裏,目視眼前的人來人往,有聲音傳進耳裏時,他會厭惡地戴上耳機。
人們太吵了,他說。
可跟孟希原在一起時,他顯然會忽略那一切。
“你是不是不常出來玩?”
陳延秋誠實地點點頭。
孟希原似乎很樂意跟一個不常出門的人分享自己的樂趣,帶著他從遊戲廳抓完娃娃,又去吃了冰激淩。
最後,她帶他來到了電影院。
陳延秋顯然有些抗拒。
“我覺得電影,其實可以回家在電視上看……”
孟希原急切地說:“可這是首映,電視上要幾個月後才可以看到!”
看出陳延秋的猶豫,孟希原隻好狠心回頭:“不看也可以,我們回去吧。”
“等等。”陳延秋歎氣,抓住對方的胳膊,“我去買票。”說完,自己往服務台走去。
身後的人抿嘴站在那裏,對於這份“特別”,她很開心。
“孟希原?”陳延秋隔了幾米喊她的名字,“可樂要不要加冰?”
她說要,偷偷拿出手機,拍了一張他的背影。
從記事以來,陳延秋從沒進過電影院。這裏人多,吵鬧,即便每個人都遵守規則閉上嘴,他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被劇透不是大事,吵得無法安心看劇情才是大事。
影片是一部喜劇片,講實話有一些爛,除了低俗的搞笑,別無出彩之處,但是少女看得很開心,他便不打擾。觀眾席裏,多數是一些情侶,中途難免會卿卿我我。
陳延秋聽到有人內心汙言穢語的,不免皺了眉頭。
“陳同學,”他正皺著眉頭,旁邊的人偏頭小聲提醒他,“你看我們斜前方的情侶,在親嘴哎。”
她的口吻透著些看到了新鮮事物的驚喜。
“噓,非禮勿視。”陳延秋當下便一個激靈,慌張地抬手捂上了孟希原的眼睛。
“非禮勿聽。”孟希原玩笑似的接了下一句。
陳延秋內心有些慌張,分明就是悸動。非禮勿聽,他卻什麼都聽得見。
七、她什麼都沒做錯
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就不安寧。
假期裏陳延秋跟孟希原私下裏的互動,被人拍了照片傳到了老師手裏。其中一張便是在幽暗的電影院裏,陳延秋捂孟希原的眼睛,一個溫柔,一個害羞。
即便他們默認是要好的朋友,也難免會被認為“過度交往”。
然而第一時間被批評的,向來不會是成績好的學生。
率先被叫去辦公室的孟希原,隔了二十分鍾回來,低著頭從教室後門進,拖住自己的座位,往最後麵的牆角去,坐下的一瞬間,徹底被隔離。
“陳延秋,老師叫你過去。”班級負責人站在前排喊。
陳延秋起身,環顧四周每個人的表情。是他大意,無數種聲音跳進耳裏,他竟捉不到哪一個是罪魁禍首。
走之前,他路過孟希原,將自己的MP3放在她桌麵上。
陳延秋不是個善茬這種事,不用別人囑咐,大家也能明白三分。老師並沒有打算為難他,隻是勸他遠離孟希原,專心學習。高二的課程很緊,升高三後,就要每天爭分奪秒,他不能就此玩樂下去。
陳延秋默默聽著他的嘮叨,在對方語畢,終於耐心等待他開口時,他麵無表情道:“我知道韓老師對孟希原有偏見,但她同樣是您的學生。身為教師,可否公平一點對待她呢?您選擇當教師的初衷,難道不是因為自己沒有遇見好的引導者嗎?為什麼最終還是做了同樣的事情?”對方一愣,詢問他怎麼知道他少年的事。
陳延秋說:“我希望老師不要再為難、針對孟希原。她什麼都沒做錯,隻是想要公平對待。”
從那時起,老師看孟希原的眼神刻意溫柔了。
八、什麼是永恒?
最後一次跟孟希原一起上課,是政治課。
政治老師很喜歡拿出時間跟學生暢想未來,問大家以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孟希原說,想好好做自己。
這時候就不免有人笑了,說做一個傻子有什麼好。
問到陳延秋,他則說想成為孟希原。
鮮少有人能透徹得像她這麼快樂。最可遇不可求的便是最簡單的。
那天放學後,孟希原留下來跟他值日。她速度比平常慢一些,打掃時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偷瞄他。
“我有什麼好看的?”
被發現後,孟希原慌張地轉了個身,片刻後問:“晚上有沒有空?”她想去江城郊外的小山上看星星。
約好時間,飯後,陳延秋騎自行車載她去。到山下後,他便停了車,推車同她一起前進。
那時候冬天就快來臨,夜裏的山頂涼風習習,孟希原的鼻尖被凍得有些發紅。
“聽說今晚會有流星雨,希望我的願望可以實現。”
“這些都不科學。”
“很多東西都講究科學,會不會沒那麼快樂?”
陳延秋一怔,覺得她說得在理。
沒有篝火,他用手電筒勉強照出暖光。等到後半夜,天空還是沒有流星劃過。看看旁邊的孟希原,已經來了倦意,依在他身邊慢慢地打起了哈欠。
“看來今晚沒有流星,要不要改天……”
這時夜空中忽而亮了一下,孟希原猛地睜眼,跳起來,指指遠處在移動的“星星”。
“快許願!”說著,她獨自閉上眼,“希望……”
——希望陳延秋不要忘記我。
陳延秋一愣,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自己聽到了她的心。恍惚之中,他也忘記了告訴她,天上那個不是流星,而是路過的飛機。
下山的時候,是淩晨。後座的孟希原掌燈,前麵的陳延秋騎車。
雖說夜裏無車,但下坡時難免會撞上看不清的石頭,自行車翻溝,他們二人也跟著摔了跟頭。
但他們毫無怨言,打著手電看到彼此的狼狽模樣,孟希原率先笑出聲來。
他們繼續推車下去,伴著隱隱約約的月光,小心路過每一寸山土。
路上孟希原愉快地哼歌,哼的是推車的人第一次給她聽的那個。
就算隻有片刻我也不害怕,片刻組成永恒。
孟希原問什麼是永恒。
陳延秋說:“永不磨滅,永不消亡。”
“永不忘記?”孟希原將馬尾辮拆下來,小跑到陳延秋前麵,將自己的發圈遞出去,“我要轉學了,陳同學。”
推車的人一怔,車的前輪滾在了泥窪裏。
“馬上高三了,時間要緊,為什麼這麼急?”
“還好。我爸說我生來就不便紮根太久。”
陳延秋沒聽懂,但仍伸手接過了她的發圈,小心套在手腕上。
九、有緣再見
升高三後,課業繁忙。不知是壓力太大還是如何,百日誓師之後,陳延秋沒做過好夢。
好多時候驚醒,窗外不是春雨就是細風。最怕的時候是一道迅疾的閃電端正落在他窗前。
他慌忙下床去摸自己的MP3,發覺那次分別時送了人,恍然明白自己在想念孟希原。
那之前他問過她電話號碼,或者社交賬號。
她什麼都沒給,說有緣再見。
陳延秋不信緣,卻一直在盼。
正式迎來考試那天,他在考場裏閉眼靜聽身邊每個人的聲音。他們或緊張,或自信。
有序做好卷上的每道題,聽到監考老師心裏默想“我跟他何時不再年輕”時,陳延秋忽然萌生一種遺憾。
抬頭往窗外望去,遠遠的楊柳正在飄絮。
作文寫到最後,他落下最後一個標點,抬手,腕上的發圈已經鬆了一些。
考完的那個暑假,陳延秋學會了獨自出門。他仍然交不到朋友,但願意對每個人保持溫柔。
收到入學通知書時,他突然想起孟希原說他以後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人。他有些欣慰,訂好機票,在指定的日期踏進全新的校園。
有好心的學姐替他指路,麵上笑著,內心卻在誇獎他生得好看。
陳延秋說“謝謝”,不知是在回應哪句話。
入秋後,有一次,因奶奶大壽,陳延秋返回江城,在火車站遇見了金樾。聽說過她來這邊學設計,陳延秋並不驚訝。二人見麵時,倒是不計前嫌,好好地打了招呼,在候車廳找了一家星巴克坐下。
“還好嗎?”金樾第一句是問候他的。
他當然答還好,手腕上的發圈有些紮眼。
“發圈你還打算戴多久?”金樾有些悵然,“人總應該往前看。”
“這跟往前看沒有衝突,我最近相信緣分了。”
麵前的人看著他,眼神略顯悲傷,心裏卻意外地沒有什麼令人厭惡的想法。陳延秋聽到她在心疼他。
“我看上去真的那麼需要可憐嗎?”他好奇問了。
眼前的人卻開始哭。
“我時常會後悔那些年的所作所為,但陳延秋,她已經去世很久了,我真心希望你……”
後麵她真心希望什麼,陳延秋無心再聽。
他滿腦子是前麵那句,她已經去世很久了。
“你在胡說什麼話?”他呼吸開始急促,因為親耳聽到她的誠實。
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金樾的父親入院了。她那時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善良或許是一種罪,終日以淚洗麵。
好在隻是小小的病,父親出院那天,她在斜對麵的病房看到了孟希原。
她異常安靜,倚在床頭聽歌,手中握的是有些眼熟的MP3。
聽到聲音時,孟希原回頭了,看到眼前的人,沒有驚訝,隻開心地笑,問她考得好不好。
那天她們聊到深夜,有一種相見恨晚的友情在二人之間萌生。江城的新一天到來時,少女的心電圖筆直的線條如同她整個人,從一而終地透徹。
“什麼病?”恰逢一輛列車進站。
金樾說:“遺傳病,隻傳女。”
隻有強身健體才有治愈的機會,所以孟希原從小練體育。
在站台分開時,金樾告訴陳延秋,前段時間立秋,孟希原有了一個弟弟。
十、又一個秋天結束了
在返回江城的列車上,陳延秋靠窗坐著。
路上他一直聽耳機裏的歌,閉眼多時也沒能睡去。旁邊的人給他遞紙巾,他才意識到自己失了態,起身往車廂與車廂之間的地方走去。最終他停留在一扇門前,透過窗看疾馳的風景。
依稀想起,孟希原曾說他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問朋友的含義,在於他覺得他們不單單是朋友。
她很天真,世間多難得。陳延秋從未在讀不到一個人的心的同時,去篤定對方的好,除了對孟希原。
唯獨這個他聽不見的人,是最透淨的。
從前她在眾人眼裏是個“傻”而不自知另類,他也是。不過都是獨行。
有人明麵詆毀她,亦同時暗地詆毀他,後來是詆毀他們倆。
人言可畏。
但他們始終信任彼此是美好的。不知道她有沒有這麼覺得呢?
快到站時,金樾給他發來微信:如果可以,回頭看看我。
他知道她在說什麼,沒有生氣,隔了很久回複一句:我很喜歡她。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孟希原如常人般的私欲。
她說:希望陳延秋不要忘記我。
那亦是唯一一次她“叫”他全名,意料中地好聽。
列車到站,他看到江城的山已枯黃半截。
又一個秋天在手中結束了。
片刻組成永恒。
完了,陷入甜蜜擁抱
文/嵇荷
——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她比你厲害的地方,那就是,她讓我變得愛笑。
一、老天爺非要讓生活這麼戲劇化
文瑤婉發誓,她平地崴腳的毛病真的是從小就有,絕對不是為了刻意摔倒在自家公司總裁的麵前!
但是此時,她不僅以一個狗吃屎的模樣摔在了對方的西褲下,且為了保持自己那張嬌嫩欲滴的小臉別真的和地麵親密接觸,她的手牢牢地攥住對方的西褲,並且整張臉貼在了對方的漆皮鞋子上。動作怪異又扭捏,還發生在公司樓下的正大門口。
“哎喲,我這張小臉可栽得不輕……”文瑤婉此刻已經擰成了苦瓜臉,五官皺在一起似乎是為了減輕疼痛感,可好不容易抬起頭,眯起的眼縫中就跳入了一張寒似冰川般冷峻的臉,此時此刻,那人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文瑤婉的心就這樣“突突突”地竄動起來,堪比機關槍。
這人顯然已經不記得她了,她卻立馬讓身體以最快的速度從地上跳起來,仿佛忘了疼痛一般將表情管理好,輕聲細語道:“吝……吝笙戈……”
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對方眉心微微皺了皺,見她一副如花癡一般呆住的神色,心頭不悅的感覺更增一分。
“看夠了?可以讓路了?”
簡單的八個字,泄露了他對文瑤婉擋路的所有情緒。他抬手看了看手腕上手表的時間,腦子裏根本沒有憐香惜玉四個字的注解,而是抬了抬金絲框眼鏡,繞開文瑤婉徑直走出了公司,留來來往往的看客和原地發呆的文瑤婉處理一地稀碎的尷尬。
已經有同事不知從哪個方向奔赴文瑤婉的身邊,震驚中透著八卦的好奇,攙扶住文瑤婉道:“姐們兒,不至於吧?為了火起來,你這是拚了老命了啊!”
“哈?”文瑤婉顯然還陷在剛剛的情緒之中,對此番言語並無一絲一毫的概念。
對方卻隻覺得她裝傻充愣,也不慣著她,直接分析起了她的心思。
“為了下一期的複活賽,你簡直是拚了命啊!你是查了很多資料,今兒才來撞了吝總裁吧?咱們公司門口狗仔那麼多,都不需要你雇人,估計明天八卦流言就漫天飛了。即便你在複活賽裏不能晉級,名聲也打起來了!瑤婉,不愧是你,實習期就開始給自己鋪畢業後的路了!嘖嘖,黑紅也是紅啊!未來可期!”
“……”
也不知是跌得太痛,還是同事的話信息量太大,實在夠給文瑤婉一個寒戰,總之她那小身板已經不由得瑟瑟發抖起來。所以,她今天無意再撞見的吝笙戈,竟然就是她實習的媚笙文化傳媒公司的大總裁?這到底是什麼奇葩職場劇?她認識吝笙戈,明明是在青春得不能再富有朝氣的校園時期好嗎!
那時候,她還是大一紮著雙馬尾的可愛學妹!而他則是如現在一般叱吒風雲,被奉為神話傳奇的有名學長。隻是無獨有偶,他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冒失又愚蠢地跌倒在他的腿下,但今時不同往日,那時候他還穿著運動褲,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眼裏麵藏著星河萬裏,笑容也甜美如月牙,不僅把跌倒在地的她扶了起來,還關切地問她有沒有受傷!
而現在,她再次栽倒在他腿下,竟已經成了旁人眼中為了能在脫口秀複活賽中出道成名的心機女。
蒼天可見,她這個說話都不經過腦仁的小天真,哪來的腦細胞想這麼多鬼操作?
二、諧音梗要扣分
可惜事與願違,本身就富有話題性的媚笙傳媒有點風吹草動都會有聚光燈彙聚。雖然文瑤婉名不見經傳,但架不住吝笙戈話題性強。
傳聞中比當下流量小生還要俊美的容顏本就增加了他本人的神秘性,而畢業短短三年時間就創辦了當下播放量最多的脫口秀節目,無數炙手可熱的藝人明星都是從媚笙走向世界大舞台的創業才幹,更是讓所有媒體都想要抓到第一手訊息。偏偏總裁太神秘,從未在鏡頭前露過真容,甚至功成名就後就去了國外深造。如今,這樣的話題性總裁回國全程關注第二屆《脫口秀天王賽》的進程,當下哪家媒體不抓住時機找話題來跟新聞炸場?
而文瑤婉消息跟進得實在落後,她著實是這狠狠一摔才知曉,原來她加入的企業的領頭人,竟是吝笙戈!
當然,不可避免,第二天的微博熱搜前十就已經有了“入圍賽淘汰選手大門口跪求總裁賜生機”這樣的爆炸性標題。
文瑤婉拿著手機皺著眉,愁眉苦臉地點進新聞,就看見鋪天蓋地的話題和圍觀群眾想象的後續。
什麼“當眾下跪有一手的,別不是求婚吧?奉獻自己,富有一生?”“入圍賽的時候,她的觀點就浮誇得厲害,為了夢想拚盡全力?哈哈哈,拚盡全力死皮賴臉嗎?”“複活賽的主題是聊戀愛,她不是說她一直單身嗎?該不會真是求婚想和總裁的炒CP吧?”“啊,突然開始期待下星期的比賽了!”……
脫口秀的熱門話題全都是文瑤婉和吝笙戈,不用炒作就已經大火。而此刻坐在媚笙文化傳媒公司辦公室裏寫複活賽段子的文瑤婉,隻覺得自己活生生地活成了段子,不承想,她這個段子也因此攤上了大事。工作人員敲響了她的門,通知她一個噩耗。
“文瑤婉,去一下老大辦公室,他說有事找你。”
“……”
文瑤婉合上手裏的筆記本,將手機揣兜裏,戰戰兢兢地起身,磨磨唧唧磨蹭到吝笙戈辦公室門口,硬著頭皮敲響了他的門。
“進。”
“……哈,嗐,嗨,老……老大,聽說你找我?”
這開場白實在令人覺得尷尬,就連吝笙戈都忍不住抬起頭打量起她來:氣色不佳,神情忐忑,想必是已經看到了今天的熱門話題。
尤其是此刻見自己猶如見瘟神般的恐懼眼神,讓吝笙戈竟忍不住起了打趣她的心思。
他扶了扶金絲框眼鏡,瞥了她一眼,目光比往日更加冷漠,道:“聽說你要完?”
“哈???”她的確是要完蛋,但完不完蛋不都是他一句話的事,他用得著去聽說?
“你不是叫瑤婉嗎?你家人取名挺有遠見,職場上下跪求情的招數都用上了,不是注定就要完?”
“……不是。”文瑤婉簡直無力接受他此刻荒誕的邏輯詭辯,好歹他也是脫口秀輝煌的領跑人吧?她可不能接受他這麼低級的玩笑水準,並且,他竟然也懷疑自己撞他是別有用心?!
“諧笑點梗要扣分的你不知道嗎?拿別人名字創諧音,虧你還說得出口,一點基本的戲劇技巧都沒有,這壓根就不好笑!還有,比賽憑的是個人實力,我可沒你想的那麼多鬼心眼!”
文瑤婉此刻的演講節奏比初登場的那場擂台賽要清晰多了,專業技巧這一塊,她的理論知識可是一套接一套。吝笙戈顯然沒想到他就這樣被眼前這個剛剛還驚慌得像一隻小貓咪似的小丫頭教育了一番,結舌的同時竟有點吃癟的感覺。他不願與她爭執,便先發製人打斷她,道:“你這麼能說會道,複活賽看你怎麼和觀眾嗑。”
“隻要你別暗中給我使絆子讓我必須完蛋,你看我怎麼嘮!”
三、像你們這種男孩子,我見一個愛一個
口出狂言的樣子雖然瀟灑,背後愁眉苦臉的姿態卻很狼狽。
文瑤婉知道,作為一個新入門的脫口秀演員,除去專業技巧以外,自己沒有任何優勢。初次登台時,因為是現場錄製,麵對台下的觀眾時,她緊張得忘記了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稿子。
現在,她麵臨著這場一年一度的淘汰製大賽,她唯一的機會就是抓住複活賽的時機晉級二十強。
原本作為媚笙文化傳媒公司的實習生,她在幕後好好寫創作稿,平穩度過實習期也沒什麼不妥,但經曆了昨天那一場戲劇性的重遇和今天激烈的交鋒,她的勝負欲突然暴增,無比渴望自己能在複活賽中成功晉級。
或許是因為再見吝笙戈時他對她毫無印象讓她感到挫敗,抑或是因為現在的他和從前那個常把笑容掛在嘴邊的他不太一樣,總之,好奇心與勝負欲就如從心底激蕩出一層層海浪,不斷推趕著她說—文瑤婉,既然他看不起你又記不住你,你就一定要想方設法讓他記下!
勵誌打氣的話文瑤婉有很多,可文瑤婉自己也知道,這種雞湯說再多也是浮雲,做出好看的文案並且出色地在複活賽中表演出來才是本事。
為此,文瑤婉加班的時間越來越久,時常辦公室的人都走光,她還在絞盡腦汁抓著頭編文案。
吝笙戈聽說她拚命三娘似的加班後,偶然一次在電梯間遇見她,也隻是漫不經心地嘀咕了一句:“希望你能按點下班,別浪費公司的公共資源。”
“???”文瑤婉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若不是他這個人就是整個媚笙身份的象征,她一定要用暴力這個武器捍衛自己的尊嚴,可眼下,她隻能蔫蔫地、語氣軟軟地問一句:“我浪費什麼資源了呀?”
“電。”
電梯門開,吝笙戈不揮一揮衣袖就大步離去,留下文瑤婉一臉蒙。
好,好一個“吝嗇戈”,為了這點電費羞辱我是吧?明日我一定讓你付出成百上千倍的代價!
文瑤婉當天就修改了已經修改了上千遍的演講稿,終於趕在第二日的複活賽前修整好最終篇。是了,黎明就在眼前。
舞台上的燈光聚集在文瑤婉身上那一刻,仿佛賦予了她光明璀璨的未來。
複活賽的話題—談戀愛。
文瑤婉原本就在風口浪尖上,甚至被微博上的熱心網友扒出了母校和生平,而這也賦予了她製造話題的時機,她覺得自己從未擁有過如此鬥誌昂揚的激情。
登上舞台,她就開始了自己“真情實感”的表演。
“我猜大家也都知道我一直單身的消息了,談戀愛這事兒我的確不怎麼會,但不會談不代表不會喜歡是不是?比如前兩天的微博熱搜,什麼為了晉級抱總裁大腿的新聞,那些新聞有夠好笑,還沒眼尖網友能抓住問題真相。我就是在追我們家總裁吝笙戈,大學的時候就喜歡,喜歡到他開公司我就追到他公司,你說我會不會談?可惜呢,被扒出來了,總裁就笑我癡人說夢裝瘋癲。”
講到這裏,文瑤婉輕鬆歡快的語氣瞬間轉圜,歎了一口氣,故作深情地繼續道:“但我想說的是,倘若不是真的喜歡,誰會願意這樣卑微地去自我輕賤?”
說到這裏,文瑤婉竟還吸了吸鼻子,擺出要落淚的樣子,隻是一聲長歎過後,她又瞬間刹車將情緒深藏,畫風一轉,眼神輕蔑,道:“嗐,至於談戀愛嘛,這種事畢竟是雙方達成共同意願才可以談的事情,別人不願意,咱也不勉強,畢竟像某些有名有才又有幾分姿色的男子,以為自己這樣就了不起了。哈,像你們這種男孩子,我見一個愛一個,當場下跪這種事兒,求愛的入門兒。”
一波三折的舞台效果和自帶的新聞話題本就讓文瑤婉足夠吸引觀眾的眼球,這一波意料不到的結尾反轉又增加了強烈的喜劇效果,現場的觀眾情緒瞬間被調動,文瑤婉也在所有觀眾的大笑與尖叫聲中完美地為此次的表演收了尾。
複活賽文瑤婉拿下了很高的觀眾投票數,所有人都在為她此次意料不到的炸場感到驚歎,隻有熒幕後看著噌噌噌漲起來的點播量的吝笙戈麵色凝重。
四、你和笙戈的那幾個小視頻我看到了
“你到底想幹嗎?!”
在文瑤婉第十三次拽著吝笙戈求親親,順帶還找人拍攝畫麵時,吝笙戈終於受不了了,發出了來自靈魂的疑問。
“我要炒CP!我知道你不願意,要不談戀愛也行,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她答得理所應當,仿佛他生來就是要配合她一樣。
順利晉級的結果讓文瑤婉實在得意,這種歪打正著的小技巧讓她人氣暴增,她也因此動起了歪心思。為了之後的好成績,她竟然真的照著人設演了起來,有事沒事就在公共場合與吝笙戈來一出苦情戲碼。
一開始,吝笙戈還反抗,甚至為保自己清白還拿辭退她威脅她,但架不住她越挫越勇,每每表演到動情處還要聲淚俱下地再跪一下,拽著他的褲腿哭泣道:“我這個感情上的弱者也會被你的話傷到心的好嗎?可除了感情,我也是一個勇敢倔強的強者啊。我雖然哭,但也知道要抱著你的大腿讓你寸步難移!阻擋你離開我的路!”
“……文瑤婉,你有完沒完?我今天真的有事!別演了行嗎?”
吝笙戈兩邊的眉頭都快皺在一起了,與往日裏他那副僵屍一般、動也不動的表情不一樣,此刻的他看起來倒是多了生機與活力。
“我沒完。你看,門口那棵鬆針樹後麵的小狗仔還在拍呢,我怎麼能起來?你要去哪兒都帶上我,不然我就是沒完!”
“……”吝笙戈不必看也知道文瑤婉並沒有詐他,這幾次她諸如此類的操作一做完,第二天的娛樂新聞就絕對會播報,已經有熱心群眾為她這虛偽的表演取了“苦情職場”的劇名,每次照片視頻放到網上都會引起一波接一波的熱浪,大家夥都開始當偶像劇要求更新了。
他覺得難堪,卻也架不住她如此厚顏無恥,隻能一臉厭棄地對著她張口:“走走走,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耽誤了我接機,有你好果子吃!”
文瑤婉立馬就從地上躥了起來,神奇的表情管理能力讓她的臉上立即掛上了甜美的笑容,還厚臉皮地挽住吝笙戈的胳膊,擺起一副撒嬌的樣子對著他調侃:“嘿嘿,那好果子到底是什麼果子?好吃的話,我不耽誤你接機,你也給我吃吧!”
“……”有一說一,吝笙戈實屬被打敗了。
隻是,即便如此樂觀且無腦的文瑤婉,跟著吝笙戈去機場接到人時,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打了寒戰,所有歡愉的麵部表情都卡在臉上,不知該如何調整。
而對方顯得落落大方,見到吝笙戈和文瑤婉的那一刻,先是擁抱了一下吝笙戈,將手裏的行李箱自然而然地丟給他,再對著文瑤婉禮貌又友善地打起招呼,道:“你就是跟我們同校的那個新星小學妹文瑤婉吧?你和笙戈的那幾個小視頻我看到了,好有趣哦,強烈要求加更。”
說罷,也不等文瑤婉回答,女生已經回頭朝著吝笙戈繼續道:“想不到你現在引流的手段這麼浮誇起來了。雖然咱們這個行業是近年新興起來的產業,但你也不必這樣犧牲自己做戲吧?回頭看你怎麼圓。”
幾句簡單的話就將文瑤婉這些日子努力付出的所有勇氣與情感幻化成了一場精心編排的表演。
文瑤婉嘴角抽動著,心裏感歎:不愧是蘇媚,這樣伶俐自信,誰人在她麵前不會敗得肝腦塗地?
五、聽到你被甩了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文瑤婉都十分想要衝到吝笙戈的辦公室裏,問一問他為什麼要讓他的前女友入職自己的公司,是念念不忘等待舊情複燃,還是被她拋棄後始終深情款款地等她回來?
可文瑤婉到底也沒有問出來,畢竟,與蘇媚相比,自己在他的生命線裏幾乎連交點都看不見。就像蘇媚說的,她所有自導自演被傳到網絡上火起來的視頻,僅僅是表演。
也隻有文瑤婉自己清楚,其實那年在學校跌倒在吝笙戈身下時,她就十分不爭氣地為了他的俊顏動了心,而事後打聽,才知道那日站在他旁邊的女生就是蘇媚,各方麵都和他一樣奪目,也是他的女朋友。
悄然的動心才剛剛冒出芽,就被殘酷的風霜摧毀了。
不甘心又能如何,她自問不能如蘇媚一樣耀眼,匹配地站在他身邊,也隻能悄悄躲在身後看。再後來,聽說他們一起畢業,可他留在了國內,她出國讀研,分道揚鑣也成了傳說,隻是文瑤婉沒想到自己竟會是見證他們破鏡重圓的目擊者。
這著實是滑稽的表演!
文瑤婉決定要退賽,並且打了辭呈準備與吝笙戈做個告別,什麼名與利,她統統不稀罕!可就在去吝笙戈辦公室準備和他交涉之後怎麼在網絡上宣發退賽原因時,無意就聽到了蘇媚和吝笙戈的對話。
蘇媚:“之前都是我的錯,我現在不是也回來了?你原諒我,原諒我好嗎?”
吝笙戈:“蘇媚,我已經很大度地把你當作朋友在相處了,你還要讓我做到什麼份上?我們早就分手了。”
蘇媚:“分手了,你還能讓我加入你的公司?分手了還要保持聯係?吝笙戈,你承認吧,你根本放不下我,既然如此放不下,那你為什麼不能原諒我?!”
吝笙戈:“你讓我如何原諒一個在交往期間三心二意的人?我規劃好了我們的未來,而你告訴我你心裏另有所屬?你告訴我,這種事情我怎麼原諒?”
似乎是不願意再和對方有這樣情感性的交涉,吝笙戈就這樣奪門而出,直直撞上了正顫顫巍巍聽牆腳的文瑤婉。
兩人顯然都愣了一下,而後吝笙戈推開文瑤婉便大步往外走。倒是她,看熱鬧不嫌事大,瞪了吝笙戈辦公室裏的蘇媚一眼,然後匆匆忙忙地朝著吝笙戈離開的方向追上去。
“哎,哎,吝笙戈,你走慢一點!你別借題發揮到我身上啊,我可不是有意聽八卦的!”
她追得及時,在他還未上車時先一步上了他車的副駕駛座,然後迅速係好安全帶等著他給自己充當司機。
吝笙戈似乎已經習慣了她這種無恥的行為,給了她一記白眼便沉默地開起了車。他漫無目的,她也老實坐在旁邊不吭聲。
終於,還是他耐不住性子先開了口:“你都聽見什麼了?”
“哈?”她被他突然的提問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他,忐忑又誠實地回答道,“聽到你被甩了!”大概是太過誠實導致聲音過大,文瑤婉的聲音竟讓他聽到了竊喜,惹得他極其不爽!
“……文……文瑤婉,你聲音小點行嗎?!”
“啊?這又沒別人,而且這也不是啥丟人的事情啊。雖然說你這麼優秀的男人會被甩也挺讓人想不通的,但被甩這事兒錯的又不是你,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言之鑿鑿,他卻聽得頭皮發麻。
“你能不能不要再說被甩了?”
“那說啥啊?被劈腿了?”
“能不能不要說這件事了?!”
“啊,那我想想。”文瑤婉似乎根本聽不懂吝笙戈此刻情緒裏的絕望與無可奈何,反而真的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所以是因為這件事,你才變得不愛笑了嗎?”
好像有針輕輕刺進他心髒最中央的位置,尖銳、冰涼,讓他有片刻的措手不及。
偏過頭對上她那歪著頭、一臉關切且認真的神色,他的心竟瞬間“撲通”一聲,漏掉極難忘的一拍。
六、你當我不知道你那些勾當?
那天過後,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提那件事,而文瑤婉也悄悄將寫好的辭呈撕毀。她不單擊退了內心的自卑,反而更加肆意妄為地將自己“追求者”的設定發揮到極致。
不單是人前,文瑤婉恨不得把自己當成狗皮膏藥黏在吝笙戈身上。尤其當蘇媚靠近他時,她的頭上就仿佛響了警報信號一樣,渾身充滿了警惕。
她一反常態,吝笙戈如何會察覺不到,可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吝笙戈終於還是在那天蘇媚去辦公室找他,文瑤婉來送咖啡後爆發了。
文瑤婉晉級總決賽的前一天,午飯後,她正想去找吝笙戈看第二天的演講稿,就見蘇媚進了吝笙戈辦公室,便立馬去樓下買了兩杯咖啡上來。借口送進去以後,還殷勤地給蘇媚插好吸管遞到蘇媚手邊,友好得像是之前明裏暗裏對著蘇媚翻白眼的不是她文瑤婉一般。
蘇媚不好回絕文瑤婉的殷勤,就象征性地喝了那麼幾口,可沒多久就肚子痛得跑了三五趟廁所,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就連文瑤婉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吝笙戈見蘇媚情況嚴重,抱著她就往醫院送。
文瑤婉一下午打了無數通電話過去,吝笙戈卻一個都沒有接。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回了她一個簡短的電話,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給蘇媚咖啡裏下了什麼藥?”
“我……我沒有……”文瑤婉的聲音都帶著顫抖,她做賊心虛,心裏慌張得要死。
“你是不是不滿意她明天當嘉賓裁判,才專門搞這麼一出,想讓她明天沒辦法投選?文瑤婉,裁判是公平公正的,你是怕她給你穿小鞋,還是懷疑我創辦這個節目的初衷?我們都是有職業基本素養的人。倒是你,炒作賣乖買水軍,你當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勾當?”
隔著電話,文瑤婉隻覺得吝笙戈的語氣冰冷得像寒霜,凍得她連話都說不清楚。
過了良久,文瑤婉都沒有再開口,也不知吝笙戈什麼時候掛了電話,她的眼淚才不由自主地落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委屈,或許是從頭到尾他的雙目都沒有看向她一眼,抑或是因為在他的心裏,她的思維都是心機和盤算,是那樣的不堪。
是啊,的確是她自己可笑和不自量力,她有什麼資格去跟他爭辯?而事實上,她的確在蘇媚的咖啡裏下了東西,她根本沒辦法狡辯。
隻是文瑤婉根本沒想到,在第二天的節目錄製時,蘇媚就這樣將這件事稀鬆平常地抖摟出來。
晉級賽是現場直播,也不知蘇媚是何時去和工作人員交接的,在文瑤婉剛剛上台自我介紹時,背景的大屏幕上就播放出她在茶水間給蘇媚咖啡杯裏下藥的畫麵。
閃光燈彙聚在她身上,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像個被通緝的人犯,逃無可逃。
“妹妹,於公,就你這樣的手段,以後在職場也真的混不下去。昨天我在醫院掛了一夜的水。笙戈讓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我依然覺得,作為今天的嘉賓裁判,我有權利把你這種毫無道德的行為公布於眾。於私,我們是校友,你不是不知道,笙戈和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在一起了。就連媚笙公司的名字,都是我們兩個人的姓名結合在一起,你這樣纏著他、追求他,至少也要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吧?”
蘇媚這一番話說完,全場觀眾都傻了眼,而瞬間襲來的唏噓聲和咒罵聲也迅速鑽進文瑤婉的耳朵,她隻覺得天旋地轉,全世界開始陷入黑暗。
七、你欠我一個擁抱
文瑤婉徹底要完了。
不單是因為那天的比賽結果如蘇媚所願,她被勸退,喪失了比賽資格,連同著網絡上也都是鋪天蓋地的罵聲。與此同時,她之前積累的粉絲也都快速脫粉轉黑,各路嘲諷詛咒的聲音數不勝數,即便她如烏龜一般地躲在家裏,也覺得不安全。
她哭了整整三天,不敢出門,不敢去公司,連手機都不敢開機,和外界斷掉一切聯係的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已然崩潰。
就連家裏的門被敲了數十遍,她都害怕是有人要提刀衝進來砍她,從而蜷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文瑤婉,你再不開門,我可要報警了!”
門外的吝笙戈終於耐不住性子,一向沉穩的他也開始對著門大聲喊了起來。文瑤婉聽到吝笙戈的聲音,試探著將自己的頭從被窩裏探出來,難以置信又忐忑得不敢發出聲響。
“文瑤婉,你要是死在家裏了,我就報警讓警察來收屍了!”
“別別別,別……”文瑤婉急忙從床上跳起來,拖鞋都來不及穿就朝著門口跑去,走到門邊卻又驚慌起來,怯懦地開口問道,“你……你該不會是來幫蘇媚尋仇的吧?”
“你少廢話,趕緊開門!”
文瑤婉唯唯諾諾地將門打開,吝笙戈就這樣奪門而入,看著她赤著腳踩在地板上,豪橫地將她一個公主抱入了臥室。吝笙戈鐵青的麵孔讓文瑤婉緊張得厲害,趁著身體還帶著他懷抱的體溫,她大著膽子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你這是抱女生抱習慣了嗎?胳膊還挺有勁的……”
“……”吝笙戈愣了一下,一臉不高興地將她丟上了床。
“哎喲!哎喲,我的老腰要被你摔斷了!”瑤婉哀號一聲,立馬捂住自己的腰。
“少碰瓷,你胖得哪還有腰!”
“……”文瑤婉結舌,摸了摸自己肉乎乎的腰,實在狡辯不得,又傻兮兮地回望著他,感歎道:“你跑來我家,別不是就為了嘲諷我沒有腰吧?”
這一句倒還算正經,卻讓吝笙戈那本就不悅的表情變得更加陰沉了。
“你無故曠工,電話關機還有理了?你是要死在家裏嗎?”
“我……”她一時語塞,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道,“我都被退賽了,難道你還不開除我嗎?”
“你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解?別人要求你退賽你就退?你那勇氣和鬥誌呢?不是誰都看不起,不是還想拿冠軍出道嗎?”他厲聲嗬斥道,心情被她攪得越來越糟糕。她破罐子破摔,接話道:“我前麵那個選手都拿了滿分了,就算不退賽正常比,我也是要輸。”
她落寞的樣子讓他既氣惱又無語,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像能生吞了她一樣。
“這就是你這幾天在家墮落成這樣的原因?文瑤婉,即便是輸掉了一場比賽,也不至於讓自己淪落得像輸掉了人生一樣,你不該被困在跌倒的昨天,你要向前看知不知道?”
文瑤婉此刻哪裏有心情聽他講這些人生哲理,她三天都沒吃一點東西,腦子都跟著餓得暈暈乎乎了,說起話來更是不過大腦,道:“可是,我跌倒之前,如果你抱住我,我也不至於就跌得那麼慘……是你,明明就怪你欠我一個擁抱……”
她胡說八道,他卻聽得愣住了神,眼底的怒氣不知不覺地煙消雲散了,看著她那副弱小無助又委屈巴巴的小模樣,他的心竟柔軟成一團,坐到窗邊輕聲開口道:“對不起,瑤婉,那天的事情,其實我不知道。我調出了茶水間的全部監控錄像,知道你沒有在咖啡裏下瀉藥。”
他突然而來的道歉像春日一縷溫柔的風,她鼻頭一酸,竟覺得委屈得不行。
“可……可是我還是抓了兩把食用鹽丟在她的咖啡裏啊,而且……而且我也真的買了瀉藥,就是不太敢放才換掉的……”她的眼淚就這樣吧嗒吧嗒從眼眶裏滾了出來,說起來既羞愧又難堪,她的確起了壞心眼,隻是因為懦弱才不敢。
見她這副小可憐的模樣,他也實在不忍心苛責,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還真想害她第二天不能去當裁判啊?”
“才不是呢!”她哭號一聲,眼淚就再也憋不住了,委屈得像個被搶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哭訴道,“還不是因為她甩了你,現在又來找你,你不答應就每天用各種理由纏著你,那……那就算你喜歡她,對她餘情未了,我還是氣不過啊!明明你是那麼一個優秀的男孩子,一靠近都會讓人覺得自己配不上的優秀的人啊!憑什麼她這麼不珍惜?!我氣不過,想幫你出氣啊!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畢竟她又是你喜歡的人……”
文瑤婉越說越傷心,越傷心就哭得越響亮。可這一番話讓吝笙戈那顆又漏掉一拍的心髒,好似被填補得極其充盈。他忍不住將她的頭攬入自己的懷中,像哄孩子一樣哄著她,道:“別哭了,別哭了好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沒處理好前一段感情,不過這次已經說清楚了。休息一下,我帶你去吃飯吧。”
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一聲,似乎在對他做回應,又似乎是在控訴她這幾日的苛待。由於聲音太響,她羞惱地將頭埋在他懷中不肯出來,倒是他,難得地露出了那久違的笑。
他揉著她的頭,不由得滿含深意地笑了起來。他覺得,他應該告訴她,其實,早在他看著網絡上一段段她與他“炒作”出來的小劇場CP視頻時,就已經忍不住被她那些花枝招展的段子逗得咧開了嘴角,而他明確地讓蘇媚離開公司時,蘇媚也不甘地問過他:“難道你會喜歡那樣一個沒頭沒腦的女孩子嗎?她到底哪裏比我厲害,哪裏對你有助益?”
那時候,他的回答是:“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她比你厲害的地方,那就是,她讓我變得愛笑。”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裏。
我曾手握微光
文/餘生涼薄一笑
一、我不能理解,更沒辦法原諒
我從醫院趕回家時,天空正好下起了小雪,飛雪落在鼻尖,觸感涼涼的。我茫然地抬起頭望了望,才忽然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冬天了。
記得小時候媽媽曾給我講過睡前故事,她說每一朵雪花都是上天賜給小孩的禮物,將它捧在掌心,就能實現心中的願望。
於是我攤開手掌,讓雪花落在上麵,然後看著它漸漸融化。但不管我如何向它許願,那個講故事的人,都永遠地不在了。
我抹了抹眼角,忽然覺得內心有什麼東西在墜落,連帶著整顆心都空了幾分。
回到家時,保姆已經將飯菜做好擺上了餐桌,電話鈴聲乍然響起,我看了一眼來電人信息,輕輕地皺了皺眉,但還是隨手接了電話。
“陳醫生,你好……”
我嚴厲地打斷他:“請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我說過,我不同意!”
保姆將我爸和我哥推到了餐桌前,我望著他們呆滯的麵孔,覺得心情有些煩躁,隨便扒拉了點飯菜,就端著碗走進了臥室。
我覺得自己沒辦法麵對他們,畢竟我這一生最無法原諒的兩個人,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哥。
照理說,這兩個大男人應該是家裏的頂梁柱的,可好巧不巧,他倆因為同一場車禍而下肢癱瘓,同時坐上了輪椅。如果不是因此,我或許還在國外深造,還在繼續研究關於嬰幼兒先天性畸形的醫學難題。
可三年前的那場車禍來得太過突然,所以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回了國,畢竟用當時那個醫生的話來講,“總不能讓你爸和你哥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吧”。
他們是我的家人,血濃於水、不可分割,所以我做什麼都成了應該的。
我隱約記得治療的初期,我爸和我哥都異常抗拒,經常拒絕護士給他們換藥,還將醫生轟出門外,整天在病房裏嚷嚷著要回家。
他們激烈的反應把我嚇了一跳,醫生告訴我,對於這樣的病人要多給予安撫。所以我不眠不休地照顧他們,跟他們解釋,隻要好好治療,就一定可以站起來。
畢竟,隻有他們重新站起來,我才有機會離開。
我為他們操持著生活中一切雜亂的事務,每天早起晚睡,幾乎累到筋疲力盡,可他們就是不領情,一邊讓我多休息,一邊卻又沒把我的勸說放在心上。
某天下午剛吃過飯,病房裏來了兩位警察詢問那場車禍的經過。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場車禍不是意外,是我爸為了避讓橫穿馬路的小孩,車子才會撞上街邊的護欄。
事故發生時有目擊者報了警,後來小孩的奶奶來看望爸爸和哥哥時,我爸得知小孩父母雙亡,一直跟著奶奶過拮據的生活,心下一軟便承諾不要任何賠償,包括那場車禍造成的公共設施的損壞,也都由他負責。
小孩的奶奶聽罷,感動得說不出話,差點要跪下感謝我爸的大恩。病房裏的醫生護士和病友也都為之動容,他們對我爸說:“你真的是個大好人。”
可這一聲大好人的代價未免太大,大到爸爸和哥哥的後半生都要與殘疾為伴。
警察來這裏是例行公事,離開時看著我一臉慍怒的樣子,特意囑咐我道:“你放寬心,也別怪你爸,至少他還救了一個家庭。”
沒錯,他是救了一個家庭,可同時也毀了我們的家庭。多年前我曾跪在雪地裏乞求他救救我的媽媽,可他冷著臉拒絕,還讓哥哥將我拉到一邊。而如今,為了非親非故的一個孩子,搭上了他和哥哥的兩雙腿,他卻毫不在意。
我不能理解,更沒辦法原諒!
警察走後,我將病房的門反鎖,衝到他身前:“你很偉大是不是?為了救別人把自己和我哥搞成這樣,那當初怎麼不救救我的媽媽?連自己的親人都不管,卻有勇氣去救別人,你到底在想什麼?!”
爸爸望著憤怒的我,整個人僵在那裏,疲憊的眼神變得黯淡無光。他用嘶啞的聲音對我說:“對不起,顏顏。”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點燃,火星一直向下蔓延,燒得我整個人滾燙。
我有些崩潰,顫抖著吼出聲:“可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我媽媽還比不上一個外人嗎?好,之前的事我不計較。可現在我放棄了一切回來陪你們,你們能不能配合一下醫生?早點好起來,早點放過我!”
爸爸看了我一眼,深深地歎了口氣:“顏顏,要不先治你哥哥吧,咱們家真的負擔不起兩個病人了,爸爸老了,就算癱了也不要緊的。”
我愣住,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曾以為他會給我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原來他們拒絕治療竟是為了錢。
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錢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迫於經濟的壓力,我在家鄉的醫院裏找了份工作。因為有過留學經曆,加之院裏的兒科醫生稀缺,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一路高升。
經濟問題得到了解決,剩下的就隻有治療的難題。那場車禍太過嚴重,恢複起來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們是我僅剩的親人,即使不理解,即使怨恨,我都不能拋棄他們獨自離去。
照顧爸爸和哥哥的那些年,其實我也不是沒有幻想過等他們好起來,我就可以離開,繼續完成自己的夢想。但一年、兩年、三年過去,各類醫院轉了又轉,大把的錢花出去,還是絲毫沒有起色。
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我終於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決定在這座城市安定下來,原以為平靜的生活會這樣繼續下去,直到那個人的到來,打破了我小心翼翼嗬護的安寧。
那時,我的確是震驚的,因為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那個人的模樣。天道好輪回,也不過如此了。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臘月的大雪天,懷孕八個月的媽媽為我準備好了十二歲生日的水果蛋糕,爸爸和哥哥也分別從外地和學校趕回來給我慶生。
我原以為那會是我一年中最幸福的一天,卻沒想到竟在慶生結束時發生了意外。媽媽滑倒在衛生間,鮮豔的紅色蔓延了一地,爸爸衝過去將她抱起,一路狂奔下樓開車準備趕往醫院,我和哥哥連忙跟了上去。
可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突然撲到了車前,爸爸不得已將車停下來。女人見車已停,“啪”地一下坐在地上抱著車輪大喊大叫,說我們撞傷了她,嚷嚷著不給十萬塊錢就絕不離開。
爸爸和哥哥下了車,我也跟著跳下去,但好說歹說都沒有用,那人態度堅決:“不給錢就別想要我離開,有本事你就開車撞死我啊!”
我那時對碰瓷還沒有什麼概念,看著痛苦的媽媽,心頭像是被利刃狠狠地割了一刀。
我勸道:“爸,要不就給她錢吧,媽媽真的太痛苦了。”
可爸爸沒有同意,嚴厲地拒絕我之後,讓哥哥撥打了120和110,執意要等警察來解決這場鬧劇。大雪天路況不好,找不到其他可以求助的車輛,連警車和救護車也來得艱難。可媽媽的情況刻不容緩,我再次乞求道:“爸,你給她錢吧,媽媽真的等不及救護車來了。”
爸爸沒有被我的乞求所動搖,依舊直直地站在那裏,像是寒風中的一座雕像。我隱約看到了他緊皺的眉頭和顫抖的雙臂,可他就那樣站著,即使知道媽媽有多痛苦,也不肯回頭看一眼。
我看著麵色蒼白、血流不止的媽媽,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奔向爸爸,跪在雪地裏緊緊地拽著他的右手:“爸,求你了。你不給她錢,那你開車好不好?一個騙子的命難道比我媽媽還重要嗎?”
爸爸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我:“你說什麼?”
“開車撞死她啊,難道媽媽的命還比不上她的嗎?”
我的話剛剛說完,爸爸就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將我從雪地裏拽起來。他發黃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雙眼發紅,整個人都在顫抖。
“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爸爸那樣憤怒,我嚇了一跳,僵直在原地,大氣也不敢出。但他沒多說什麼,隻朝後麵的哥哥瞪了一眼,厲聲喝道:“將你妹妹拉開!”
我被哥哥拖到了一旁,此時的媽媽已經奄奄一息,但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直到半個小時過去,我們才在絕望中聽到了救護車和警車的鳴笛聲。
03 我要做個沒有媽媽的孩子了
媽媽被送到醫院時,她肚子裏的弟弟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醫生告訴我們,他們隻能盡全力搶救她。
我與爸爸和哥哥焦急地等在手術室外,我知道等媽媽從手術室裏出來時,如果知道弟弟沒了,她一定會很傷心,所以我要第一時間陪在她身邊。
我幻想了無數種安慰她的方式,但手術結束時,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對我們搖了搖頭說道:“很遺憾,病人送來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我們已經盡力了,你們進去陪她最後一程吧。”那個時候我才緩過神來。
以後,我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了。
那個將我捧在手心裏的媽媽,在天冷時為我加衣、在黑夜時為我點燈的媽媽,要永遠地離開我了。
我不懂,爸爸明明有兩個選擇,給那個女人十萬,抑或開車撞上去,可他都沒有選,從而害媽媽失去了生命。
但即使如此,媽媽也沒有絲毫怨恨,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拚盡全身力氣握著我的手說:“顏顏,以後媽媽就不能陪你了。但你要知道,隻要有爸爸和哥哥在,這個世界上就永遠有人愛你。”
後來我無數次在夢裏夢到媽媽那時的樣子,她蒼白無力地躺在床上,望著身邊滿臉淚光的我,囑咐我以後一定要堅強。我點頭答應她,然後她安詳地閉上雙眼,流下一道滾燙的淚。
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失去了她最親最愛的媽媽,那種遺憾和傷痛,任憑歲月磨掉一切,也永遠無法消逝。
所以後來我不再過生日,與爸爸和哥哥之間也永遠隔了一道高牆。我沒辦法原諒他們的見死不救,可他們是我的家人,不可能就此撇清關係,於是隻能逃離:大學時到離家遙遠的L市念書,考研時又不顧阻攔地出了國,為的不過是害怕喚醒傷痛的記憶。隻是沒想到,一場車禍又拉近了我與他們的距離。
但沒關係,善惡終有報。多年過去,那個碰瓷的女人得到了報應。她剛出生的孫子因為先天性畸形轉院來我們這裏,那個孩子的畸形太過嚴重,已經影響到呼吸,如果不及時手術,就會有生命危險。
在這座小城,沒有比我所在的醫院更好的醫院,在嬰幼兒畸形方麵也沒有比我更好的醫生。以她的經濟條件,她沒有能力去更大的城市,所以全部的希望都在我身上。
她撲到我跟前,屈身用卑微的姿態乞求我:“求求你,救救我孫子好不好?”
我似笑非笑:“不好。”
我向她講述了那段往事,她驚愕地望著我後退了兩步,疲憊和不安的神色又加重了幾分,然後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對不起。”
我沒再理會她,背過身走出了醫院,望著晴朗的天空忍不住流淚。
媽媽,你看到了嗎?那個害死你的壞人如今也要嚐一嚐失去親人的痛苦了。
那個女人帶著孫子剛來醫院時,身邊的醫生和護士聽說了我的經曆,大多是支持我的,可後來看著病床上痛苦的孩子,和孩子家人戰戰兢兢的模樣,又都漸漸地開始動搖。
有時他們還會勸我說:“害死你媽媽的隻是孩子的奶奶,和孩子無關。”
“要不你還是考慮一下手術吧?畢竟稚子無辜啊。”
好一句孩子無辜,我冷笑一聲,朝他們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同意!”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這場手術,他們可以另請高明,反正我沒辦法為殺母仇人救活她的家人。
四、陳顏,我相信你
我還在回憶從前的事,桌邊的手機冷不丁地振動了幾下。我緩過神,李風發來的微信剛好從屏幕上跳出來。
“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明天正好是周末,出來放鬆一下怎麼樣?”
李風是我兒時的玩伴,前段時間剛從其他地方調來我們醫院做心理醫生。分別數年未見,他褪去了兒時的稚氣,變得玉樹臨風,但我們卻並未生分,依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最近壓力確實挺大,出去透透氣也好。我回複了個“嗯嗯”的表情,揉揉眼睛,整個人呈大字形癱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電話鈴聲從睡夢中吵醒,伸手在床邊摸索了一陣,接起了電話。
“快起床,我已經到你家樓下了。今天可是冬日裏難得的好天氣,用來睡懶覺太可惜了!”
我看了眼手機屏幕,現在不過才早上七點,於是撇撇嘴說道:“李風,你也太早了!”
嘴上雖抱怨,但我還是迅速穿好了棉衣。陽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在我的身側,有柔柔的暖意在流動。
我跑下樓,李風已經等在一側,他朝我揮揮手:“走,帶你去吃早餐。”
我被拉到了一家路邊的小店,店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我挖了一勺辣椒加進去,一邊攪動一邊問李風:“你還記得我的口味啊?”
李風點點頭:“當然記得,隻可惜這裏沒有老家的味道純,隻能委屈下你了。”
“你叫我出來,不會就是為了喝羊肉湯這麼簡單吧?”
李風朝我笑了笑:“自然不是,等會兒去滑冰怎麼樣?”
滑冰?
我這人其實挺笨的,以前或許可以嘴硬不承認,但一到滑冰場,我整個人都蔫了。李風像一頭矯捷的獵豹般行動自如,而我笨拙地跟在他身後,活生生像個步履蹣跚的老人。
“哎,李風,你慢一點。”
“李風,你等等我,我動不了了。”
“李風,我要摔倒了,啊—”
李風停下來將我扶到一旁坐下,我有些生氣:“不是說好帶我出來放鬆一下心情嗎?怎麼自己玩得那麼起興,也不顧及我一下,看不出來我很害怕嗎?”
李風愣了愣,微微變了神色:“陳顏,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你曾經很勇敢,什麼都敢做,也都能做好,這點小困難怎麼就能難倒你了呢?”
以前?自媽媽去世後,我刻意忘記了從前的很多事。時間過去太久,往事忽然這樣被提起,我倒有些迷茫了,原來我以前竟是這樣的。
小的時候有媽媽陪伴著我,每到我遇到困難的時候,她就告訴我要勇敢地往前走,不要退縮,也不要回頭。但是後來我失去了那個在背後默默望著我前行的人,我變得畏首畏尾,開始擔心自己做不好,於是就不去做。
這樣的我,如果媽媽看到了,會不會感到很失望?
“李風。”
李風抬頭看向我:“怎麼了?”
“你再帶我試試吧,我覺得我可以的。”
“好。”
李風握住我的右手,像是有溫暖的陽光照過來。我站起身跟著他一步步前進,滑冰場的溫度很低,但我卻緊張得直冒汗。
“陳顏,勇敢一點。”
我望向李風,陽光下他的臉龐被照得有些不真切,但我能感受到他堅定的目光:“陳顏,我相信你。”
於是我鼓足勇氣,大步衝上前。因為我知道,即使摔倒了也沒關係,我依然可以站起來繼續前行。
五、隻要內心擁有溫暖,哪裏都是春天
滑行結束後,我累得直不起腰,卻意外地很開心。壓抑了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原來生活中還有這些被我忽略掉的歡樂。
我朝李風眨眨眼:“今天太謝謝你了,你幫了我這麼多,我請你吃午飯吧。”
“不急。”他裝模作樣地搖搖頭,“你想不想看看春天的樣子?”
“春天?”
我與李風相識於兒時的夏季,分別於秋季,又重逢於多年後的冬季,最大的遺憾莫過於從沒有一起經曆過溫暖的春天。
“想是想,但是……現在這個季節哪裏能看到春天呢?”
“隻要內心擁有溫暖,哪裏都是春天。”
我被李風拉去了一個名為“四季如春”的孤兒院。在那個四方的高牆裏,生活著一群被命運拋棄的天使。他們有過各種不好的經曆,所以心理上或多或少會有些缺失,有的喜歡哭,有的不愛說話。
李風告訴我,他經常來這裏陪他們聊天,因為他覺得,每一個受傷的孩子都應該被善待。
看到孤兒院的孩子們時,我忽然想起了曾經的自己:“我雖然有爸爸和哥哥,但卻一直活得像個孤兒。所以我經常會想,命運為何要如此待我?媽媽的意外也好,爸爸和哥哥的意外也好,哪怕給我一點點希望,我都不至於活得那麼艱難。”
我還想說些什麼,一個三四歲左右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從一旁跑了過來。我被他的樣子驚了一下,他的唇齶裂十分嚴重,整張嘴唇幾乎沒了形。
李風揮揮手示意小男孩過來,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果塞進男孩的手心。男孩接過糖果,咧起變形的嘴巴,笑得很開心。
原來小孩子的快樂這麼簡單,一顆糖果就足夠了。
待男孩走後,李風轉頭看向我:“陳顏,這個孩子雖然表現得很快樂,但他的生活其實很痛苦。”
“我知道。”
我知道麵部有殘缺對於一個小孩子而言,從來都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因為我也曾是那樣一個被命運虧待的孩子。
從記事起,我就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因為嚴重的唇齶裂,我被其他小朋友孤立,還被起了個外號叫作“大嘴巴”。那個時候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哥哥也在寄宿學校讀書,所以我便格外依賴媽媽。
十歲那年的暑假,媽媽帶我回了一次外婆家。那時我剛從車門裏跳下來,一顆果子便迎麵砸上了我的腦門。我向上望,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光頭男孩正坐在一棵樹上衝我扮鬼臉。
我有些生氣地指著他:“你幹什麼?!”
小光頭衝我咧嘴笑:“有本事你上來呀。”
我氣不過,竟然還真的噌噌爬上了樹。小光頭被我的執著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差點要摔下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扯了回來。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我以為自己會很討厭這樣一個初次見麵便對我不友善的人,卻沒想到在後來的打打鬧鬧中,我們竟然逐漸習慣了對方。
後來我問他:“你第一次見我時就拿果子砸我,是不是覺得我的樣子很醜,所以故意欺負我?”
誰知他搖了搖頭,道:“不啊,我隻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我想和你做朋友。”
朋友。我好像比他更需要一個朋友。
小時候我喜歡喝羊肉湯、喜歡吃辣,但媽媽一直很注意飲食的清淡,所以我一旦犯饞,就偷跑去小光頭家和他開小灶。
生活太過無趣,我便琢磨起了各種各樣的黑暗料理,逼迫不愛吃辣的小光頭吃了我做的辣椒冰棍,喝了我做的辣椒可樂,氣得小光頭兩眼淚汪汪,有苦說不出。
但童年的歡樂轉瞬即逝,我在初秋時和媽媽一起離開外婆家,臨走時我朝小光頭揮揮手,道:“我以後還會回來找你的。”
可我卻再沒回去過。
十一歲那年的暑假我去做了整形手術,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我失去了媽媽,再後來……我就漸漸把這件事忘記了。
“李風,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我嗎?我當初的情況比他還嚴重,所以我覺得他的畸形,其實是可以治療的。”
“確實可以治療,隻是他被他的家人拋棄了。所以,陳顏,其實你已經很幸運了。”
“幸運?”我無奈地笑了笑,“或許曾經幸運過吧,但現在爸爸和哥哥再也站不起來了,而害死我媽媽的凶手還在堅持每天打電話過來,求我救救她的孫子。你想啊,這種事若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換作誰都不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