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此再無苦澀的歌(1 / 3)

現在她長大了,已經懂得了人世間的殘酷與惡意。阮湘想:薑景意,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麼脆弱,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進步著,雖然很少,雖然很慢。

1

這就是薑景意住的地方。

阮湘望著麵前的巷子,殘雪化成了髒水,空氣裏布滿了不明氣味,遊手好閑的年輕人就站在路邊抽煙,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著阮湘。阮湘知道她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這是她從未踏入過的區域,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尋找她可能居住的那幢房子。

楊木青也不知道她具體住哪一棟樓,隻知道是這個片區,阮湘隻要冷靜下來就會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但她冷靜不下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氣惱過,哪怕是薑景意跟自己絕交的那一天也沒有。

原來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麼脆弱的人,會被奚落和嘲諷所擊倒,雖然你的的確確保護了我那麼久,可是你以為隻要你離開海棠小區我就不會被嘲笑了嗎?誰允許你這樣做的?少自以為是了!憑什麼要單方麵地結束我們的友情?難道我在你心裏,是個連一起商量一下都不配的人?

阮湘就這樣忙亂地在一條又一條巷子裏穿梭著,窄窄的天際並不能照到巷子深處,阮湘覺得薑景意的心大概也跟這些巷子一樣曲折迂回,並不能放下那些宏大而壯美的東西。

比如喜歡,比如愛,比如曾經,我們還在一起時候,那些實實在在的快樂。如果可以,我願意一直照顧你,把自己的一切都分享給你,可是你不要,你怎麼可以假借為我著想的名義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去麵對失去後的孤單?怎麼可以!

就在她走累了的時候,某幢樓的樓頂終於傳出了有些熟悉的吼叫聲,阮湘抬頭,看到一口鐵鍋打破了窗戶掉落下來,她慌忙退後幾步,聽到上空大喊著:“你說不說?那是我的錢!快告訴,我是誰拿走了那張彩票!”

時隔多年後,阮湘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那是薑景意爸爸的聲音。彩票?他知道了?

阮湘想也沒想就朝樓上跑去,她從來沒有走得這麼順暢過,也沒有這麼平靜過。頂樓隻有兩戶人家,其中一戶的房門是打開著的。阮湘還沒有走進去,就看到那宛如廢墟一般的場景,跟當年一樣,桌椅東倒西歪,雜物都變成了碎片。她一下子又回到了薑景意父母開始爭吵的那個夜晚,她透過小窗靜靜地看著對麵,燈光下那兩個凶殘的身影,是她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恐怖記憶。

但現在她長大了,已經懂得了人世間的殘酷與惡意。阮湘想:薑景意,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麼脆弱,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進步著,雖然很少,雖然很慢。

房間裏是薑景意爸爸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多年不見,她早已認不出他了。他的腦袋腫成了巨大的蜥蜴,散發著讓人汗毛倒豎的氣息。薑景意的衣領就被他攥在手裏,頭發蓬亂,目光卻一如既往地不服輸。她其實已經跟他差不多高了,可是在他麵前,她終究還是個孩子。

阮湘大叫著撲了過去:“你放開她!”

她抓起他的胳膊用力地咬了一口,像當初的薑景意一樣。

薑景意的爸爸呆滯了一下,望向阮湘,問:“你是誰?”

阮湘不管不顧地擋在薑景意麵前,仔細想想就有點兒好笑,自己其實根本擋不住。可是她不在乎,她衝著那個男人大叫:“我不許你打她!”

“是嗎?你擋得住嗎?”薑景意的爸爸笑了,低頭看了看胳膊上的齒印就朝她們走了過來。薑景意從後麵板著阮湘的肩膀,說:“你走開!”

“我不。”

“走開啊!”

薑景意尖叫一聲,眼淚也跟著湧了出來,可是阮湘始終不為所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力氣可以這麼大。阮湘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明白友情應該是什麼樣子,可是薑景意為她做過的,她也願意為薑景意做。

隻要一次就好,我也能保護你的,是你不明白而已。

很久之前,她見過薑景意跟父母打架的樣子。是的,很久之前,在薑景意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六歲,薑景意跟阮湘在路邊玩,她的爸爸突然出現了,一臉惱怒地對薑景意說:“你在這裏幹什麼?跟我回家!”

薑景意一動不動,隻是抬頭望著他。她冷酷的眼神隻對旁人有用,對父母卻沒用,阮湘記得那也是一個冬季,薑景意身上穿的衣服有點兒小,露出一大截伶仃的手腕。她看了爸爸一會兒就低頭繼續玩了,阮湘卻害怕起來,戰戰兢兢地看著薑景意的爸爸。曾經她很羨慕薑景意有一對好看的父母,但那一天,她在薑景意爸爸的眼睛裏看到了很醜陋的東西。

下一秒,薑景意的爸爸就拎起了薑景意的領子往前走,薑景意在空中踢了他一腳,然後滾落到沙堆裏。阮湘刺耳的尖叫聲劃破了冬日的平靜,麻雀被驚起飛遠,可是沒有人來,一個人都沒有。阮湘看到薑景意站了起來,吐出一口沙子,想也沒想就朝她爸爸身上衝過去。

阮湘不太明白,一家人怎麼能夠變成這個樣子,但某個瞬間,她幾乎可以肯定薑景意的爸爸會傷害到她,於是她衝過去抱住了他的腿,想要阻止他落下的腳。

“景意,你快點兒跑!”阮湘流著淚大叫,可是薑景意不是一個會離開的人,她擦了擦嘴角的沙子就再次衝了過來,眼睛裏的光讓人不寒而栗。

那才是開始吧?薑景意痛苦的開始。

當初自己不應該轉校的,就算薑景意不再搭理自己,也不應該走,更何況那還是假的。

望著薑景意爸爸衝過來的時候,阮湘想起路以文跟自己說過的話,“以後遇到危險要學會跑,不要自己找麻煩,知道嗎?”

那麼你知道嗎?薑景意?

就在爸爸揮起拳頭的時候薑景意大叫一聲,使足了勁兒把阮湘推到了一邊,並快速地衝了上去,背對著她,就像當年一樣,不肯讓阮湘看到自己是什麼表情。

然而就在那個拳頭快要落下來的時候,薑景意的爸爸忽然瞪大了眼睛,望著天花板。下一秒,他用手捂著心髒的位置,張大了嘴巴用力地吸著氣。他的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身體抽搐了起來。

接著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縮成一團,雙手無力地向前伸著,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當然,他什麼也抓不到。

2

周老頭兒一生都在為錢發愁,前半生因為沒有錢,後半生則因為擁有了本不該有的錢。回來的路上,他就知道會避不開一陣血雨腥風,卻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兩個女孩就坐在手術室的外麵,一模一樣蒼白無瑕的臉,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年輕原本就是一道風景,可是他們都不大懂得,該怎麼享受那永遠不會再來一次的時光。

阮湘一看到周老頭兒進來就走過來小聲說:“薑景意的爸爸病了,需要錢。”

“什麼病?”

“醫生說是心髒病。”

“已經開始做手術了嗎?”

“嗯。”阮湘把手中的單子和收費卡遞給他,周老頭兒接了過去,問:“就你們兩個人?”

阮湘回頭看了看薑景意,才再次點了點頭。

周老頭兒明白了,拿著單子去收費處排隊,思索了半天,還是給路以文打了電話。他挺喜歡那個小夥子的,身上有種大人那種懂得承擔責任的氣質。

周老頭兒還記得他第一次推開圖書館的門詢問彩票的事,一臉的惱怒,跟那兩個姑娘不大一樣。周老頭兒自始至終都沒有搞明白過阮湘和薑景意之間的種種,但路以文很堅定地說:“她們是兩個白癡。”

或許旁人都覺得薑景意更強大一點兒,周老頭兒的看法卻截然相反。抑鬱或者苦難,是像腫瘤一樣的東西,如果無法迅速排除,最後就會蔓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阮湘有她的脆弱,但她很少壓抑自己,不開心了知道哭,想要什麼也會說出來。薑景意不一樣,她的靈魂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一個人如果學不會軟弱的話,那麼就不會明白強大的意義,它們是硬幣的兩麵,彼此參照,缺一不可。

這是周老頭兒在漫長的人生裏獲得的少數寶貴經驗,可惜他沒有孩子,不然的話,他可以把這些講給自己的孫子聽,讓他可以依賴自己,也讓自己能夠成為什麼人的依賴。而這是生命的意義,每個人,都應該連接起別的什麼人,才不會在這個猶如汪洋的世界裏成為孤島。

他是沒什麼機會去完成這一點了,但他希望那幾個孩子還有。

3

醫院向來都是鬧哄哄的,阮湘想,第三次了。先是周老頭兒,接著是路以文,現在是薑景意。

這個冬天比想象中還要漫長,也許將來她回憶的時候,還是會記得每一次脈搏的跳動,以及心裏的轟鳴聲。

救護車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當薑景意的爸爸倒下去之後,她們才震驚地看了彼此一眼。薑景意蹲下去搖著他的身體,阮湘則慌忙打著電話。說了半天都說不清地址,她隻好跑下去接。帶著救護人員上樓之後,她才發現薑景意還呆在那裏,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的男人。其實她也會害怕的,對吧?

是阮湘指揮著大家把薑景意的爸爸抬到救護車上的,然後在救護車上給周老頭兒打了電話。薑景意從頭到尾都一臉茫然,眼神空洞。阮湘就從她的口袋裏掏出手機,又給她媽媽打了電話。她忽然想起靳然的話,思索了一陣,給小黑的媽媽也打了電話。她知道這不是她們兩個小孩能搞定的狀況,知道這個時候必須有大人在才行。但很顯然,薑景意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