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借得鬆間月
文/蔣臨水
一、我本來想,你教授介紹給我的人,肯定會有所不同
2000年5月24日,美國麻州的克雷數學研究所在巴黎法蘭西學院以百萬美金張榜懸賞,尋找能解開那七個千年數學難題的人。
當這則消息在新聞上重複出現時,整個劍橋數學係都沸騰了,連陳栩然在內的所有學者都躍躍欲試。他們私下成立了研究小組,專挑其中一個難題來攻克,陳栩然選擇的是霍奇猜想。
為她授課的教授年逾五旬,同她一樣雀躍,他為了這道題苦心鑽研十多年,卻還是沒有得出正確答案。如今他上了年紀,精力和智力都大不如前,但他樂意看到後生們繼續努力,便毫不吝嗇地把自己鑽研多年的成果分享給了陳栩然。
同年十二月,陳栩然第一次和教授溝通解題思路,他覺得她的切入點有點意思,轉頭將她介紹給秦頌。秦頌是劍橋數學研究所最年輕的教授,也是專攻霍奇猜想的研究者之一。
對於她給出的思路,他花了一點時間來證實。在他埋頭唰唰唰寫字的間隙,陳栩然無事可做,便撐著下巴打量他。
陳栩然沒想到秦頌這麼年輕,按她的想法,他怎麼著也得有兩撮白發才能對得起教授的稱號,可他看上去頂多比她大個四五歲,而且五官輪廓清晰,眼神光彩熠熠,穿著打扮也不是特別刻板。
他做事的時候非常專心,咖啡涼了也沒有發現,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皺著眉頭把演算結果推給陳栩然,說:“邏輯完全在朝相反的方向發展,不,可以說是毫無邏輯。”
陳栩然還沒看完筆記本上麵的字,就又聽他說:“我有些失望。”
她放下本子,疑惑地看他。他抿著唇笑,一口喝光了涼咖啡:“我本來想,你是教授介紹給我的人,肯定會有所不同。”他自顧自起身拎起了外套,好像才看見她一樣,略帶愧疚地說,“對不起,是我自說自話了。”
秦頌結了賬,出了門。陳栩然因為他的嘲諷被打擊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隻用一雙似乎能發射激光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一直到他上車,走人。
陳栩然一直覺得自己算個聰明人,自小她就沒為學習犯愁過,閉著眼睛也能拿個年級第一。上初中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在數學方麵有很高的天賦,前後幾次全國奧數競賽她都是冠軍。高中之後她到劍橋讀書,對數學了解得越深,她就越是喜愛。她最大的誌願就是做一名出色的數學研究者……可是現在,她被人諷刺了。
陳栩然再見到秦頌,是在半年後。
那天秦頌深夜才完工,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研究室走出來時,隱約看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佇立在大門外,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還以為對方是附近蹲點兒的小偷。
他小心翼翼走過去,發現是一個少女坐在樹下昏昏欲睡,懷中的資料還落了兩張在腳邊,他彎腰撿起,借著路燈好奇地看了一眼。風吹樹葉的聲音吵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隔著北風與他四目相對,夢境與現實頃刻重合,秦頌的笑臉變得影影綽綽,她揉了揉困得僵硬的臉:“你終於出來了。”
二、所以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自上回一別,她懸梁刺股,刻苦鑽研,在同組人都漸漸失去了對那道題的熱情之後,她仍然堅持著探索答案,而這次的目的裏混雜了一點關於自尊的東西。
她一貫記仇,卻不喜歡同人爭辯,隻想拿出實際成果抽對方的臉,然後得到他真心誠意的道歉。每次在她深夜困頓,又思路受阻,想要放棄的時候,隻要腦海裏浮現這一幕,她就能重整旗鼓,再戰三百個回合。
陳栩然下午就到了研究所,等了他足足七個小時,這期間從裏麵出來了一撥又一撥人,可怎麼也不見秦頌的身影。她一打聽才知道,他每天都要在裏麵待到半夜才出門。
陳栩然自歎倒黴,卻也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她這次帶來了新的解題證明,就是為了拿到秦頌麵前平反。
秦頌得知她的來意,便帶她重新進門,畢竟沒有地方比這裏更安靜了。研究所裏漆黑一片,周圍靜謐而詭異,陳栩然條件反射地抓住了他的手,他頓了一下,卻沒有甩開。秦頌帶著她慢慢往前走,憑著直覺按亮了燈。他找到自己的座位,翻開陳栩然的題解,專心致誌地看起來。
其實他根本就靜不下心來,總覺得她盯得他臉頰發熱,於是他借著讓眼睛歇息一下的理由抬頭一看,發現她坐在他前麵的椅子上睡著了。原來她並沒有看他。
他調節了一下空調的溫度,繼續低頭看題,之後動作變得輕柔起來,原本一個小時就可以看完的題解,直到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才全部看完。
陳栩然醒了有一陣了,她看著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原本自信十足的心再次懸而不定,皺著眉問:“還是不行嗎?”
“嗯—”他點頭,“但這次比上回好許多。”
陳栩然的肩膀垮下來,“沮喪”二字幾乎寫在臉上了。她定了定神,從椅子上站起身,披在背上的外套瞬間滑落在地,那是秦頌的衣服。
那天從研究所裏出來,秦頌和陳栩然一起吃了早飯。半年的心血再次被人否決,她全程怏怏不樂地握著咖啡杯,盤裏的三明治隻吃了一口,味如嚼蠟。
她低著頭不肯說話,直到秦頌問起她昨天幾點來的,她揉著太陽穴,有氣無力地答:“下午三點。”
“其實你可以讓人叫我一聲。”
“我不請自來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如果再打擾你的工作就太沒有禮貌了。”
“的確是這樣。”他用紙巾擦了下嘴,掏出隨身攜帶的紙筆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下次來,你可以提前約我。”
陳栩然收下他的字條,有些意外,遂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秦頌攤開手問:“怎麼了?”
“你這個人真奇怪。”
“為什麼呢?”
“上次你還諷刺我沒有邏輯,走的時候匆匆忙忙,好像生怕跟我多說一句話。”
“那天我不是走得匆忙,而是有急事要處理。”秦頌解釋說,“還有就是,你上次的解答的確很沒邏輯,不過這次的切入點似乎好很多,所以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陳栩然雖然得到了他的誇獎,卻一點也不開心,心想這個人的口吻未免也太不可一世了,於是撇撇嘴:“我早晚會解出來的。”
秦頌放下咖啡杯,收起笑容的臉顯得過分嚴肅:“我拭目以待。”
三、他的出題方向跟他的人品一樣,刁鑽又刻薄
陳栩然回去以後利用所有渠道查到了秦頌的資料,發現這個人的履曆果然精彩,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被教授誇上了天,從他拿到的各類獎項而言,他也確實擁有得意的資本。原來真正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是人家,而是她。她突然有點泄氣,琢磨著這回能拿什麼跟別人比。
進入大三之後,關於霍奇猜想的小組逐漸解散,大家失去了興致後一一退出,隻有陳栩然還默默堅持著。
偶爾遇到瓶頸無法突破的時候,她就去找教授指點,教授又把她推給秦頌,無奈她隻好厚著臉皮約他見麵。
這一來二去的交往中,陳栩然逐漸發現了秦頌的缺點,雖說他在學術方麵的確卓爾不群,但他的人品實在不怎麼樣。以往陳栩然也遇見過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師,但他們大都謙虛和藹,唯獨秦頌,一得意就忘了形,說起話來咄咄逼人,完全不給她留麵子。
陳栩然自小驕傲任性,滿身倒刺禁不得逆風刮,可秦頌看準了她這一點,回回戳她的自尊心。陳栩然受了挫,在暗暗詛咒了他十萬八千遍以後又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有生之年一定要贏他一回,以泄她心頭之憤。
除去關於霍奇猜想的研究外,秦頌時常在數學期刊上發表一些難題,如果規定時間內收不到正確答案,他就在下期雜誌上公布答案。他的出題方向跟他的人品一樣,刁鑽又刻薄,遂很少有人能在短時間內解開他出的題目。
陳栩然買了期刊回去研究,整天拿著紙筆寫寫算算,即使上床睡覺,筆記本也時刻擺在她床頭,哪怕是睡夢中有了一點靈感,她也毫不懈怠地點燈計算。
陳栩然逐漸發現秦頌的功力,他邏輯思維太過清晰,出題方向總能出其不意,陷阱也總是埋在最不容易發現的地方。在這種飽受折磨的情況下,她居然沒出息地對秦頌產生了一絲崇拜感。
坦白說,雖然她當他是對手,卻並不介意和他見麵,即使每次都要鬧一個不歡而散,她也非常期待看見他認真的表情。
由此,她想讓他刮目相看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直到雜誌公布答案的前一天,她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到研究所去找他,他看完以後連連點頭,可還不等她愉快超過兩秒,他就倏地板起臉:“對是對了,但是過於煩瑣,有些地方的論證太牽強,比如這裏,這裏,還有……”
秦頌用鉛筆在她的本子上畫了幾個醒目的圈,然後翻開幹淨的頁麵糾正缺點。他寫完第一個部分,仰頭問她:?“看明白了嗎?”
陳栩然猶豫了一下,秦頌立即把紙筆丟還給她:“自己拿到那邊去看,然後把剩下的地方也糾正過來。”
陳栩然極不甘心地抱著紙筆走向另一張桌子,從豔陽高照一直算到夜幕降臨。她太過專注,連秦頌什麼時候站到身後的也沒有發現,直到他用拇指點點桌子:“錯了。”
陳栩然嚇了一跳,一抬頭,正好撞到他的下巴,她捂著腦袋問:“什麼錯了?”
秦頌揉著下巴瞪了她一眼,不耐煩地握住她拿筆的手,把她剛剛算錯的地方改正,指尖觸到她溫熱的皮膚,二人同時一怔。隨後他收回手,輕咳一聲,看看手表:“太晚了,我要走了,你明天上午再來找我。”
陳栩然灰溜溜出了門,一回到家裏,所有的壓迫感都不在了,她下筆如有神,不到兩個小時就修改完畢。